第二百三十章 我會徹底把妳遺忘
盛宴 by 西子
2020-2-8 18:25
我在壹陣刀絞般的劇痛裏失去了知覺,眼前壹絲光線是被雲朵遮住了壹半的月亮,透過車窗灑入進來,映照著喬蒼的眉眼,他猩紅的瞳仁存在於我暈厥前最後壹秒記憶中。
我不斷顫抖,不知是疼還是冷,或者是恐懼。
我清醒過來的霎那,發現自己走入蒼茫的霧氣深處,白色的塵煙飛揚,將整個世界變得沒有天日。
容深。
他站在壹棵榕樹下,穿著染血的警服,正面無表情凝視我,胸膛裏插著壹把匕首,他應該非常痛苦,才會有那樣蒼白的壹張臉。
我驚愕住,朝他飛奔而去,榕樹在我逼近的過程裏忽然變成壹座懸崖,他就站在懸崖邊上,隨著我的奔跑而後退,直到他半只腳都踩空,嚇得我不敢再動。
我哭著向他伸出兩只手,顫抖的,枯瘦的,沒有血色的手,“容深,妳還活著嗎,他們說妳沒有死,他們說黑狼就是妳。”
這是我記憶裏英姿颯爽溫厚美好的容深嗎,他身上沒有壹處是完整的,狼狽而淒蕪,刺痛著我的心臟。
“何笙。”
他喊我名字,“回去,回到妳應該去的地方,永遠不要再來這裏。”
“妳和我壹起回去!”
我朝他聲嘶力竭大吼,“我來這裏闖了壹趟鬼門關,差點送了命,我已經什麽都不顧了。”
他看到我腿間的血和身上的青紫,臉色忽然變得嚴肅,“如果妳不聽話,我會徹底忘記妳。”
我嚎啕大哭,“我不要妳忘記我,我要妳跟我回家!”
他身體四周散發出壹圈光環,從很淺到很深,仿佛巨大的熔爐,幾乎灼傷了我的眼睛,他張開雙臂開始後仰,而他身後是萬丈懸崖,我失聲驚叫朝他奔跑,試圖抓住他的手將他拖回來,然而我太慢了,我根本跑不過他下沈的速度,我眼睜睜看著他墜落懸崖,被池水裏厚重的霧掩埋。
“不要!”
我胸腔壹陣激蕩,重重回響著這壹聲,只是沒有力氣吼出喉嚨,我不安分顫動,漆黑的世界之外,刺目的白熾燈將我驚醒。
我有些痛苦睜開眼,入目是壹片潔白的墻壁,潔白的床,潔白的每壹處,有人煙的氣息,嗆鼻的藥味,又是壹場噩夢夢,只是夢。
我長舒壹口氣,綿軟無力的四肢好像經歷了壹場纏鬥,濕涔涔的額頭流淌下水珠,分不清是我痛苦至極的眼淚還是汗水。窗紗在日光裏浮蕩,玻璃敞開,壹簇紫紅色的樹葉延伸攀爬進來,落在高高的陽臺上。
我看到兩抹人影佇立在窗前,他們全部背對我,我認出其中壹個,艱難朝他伸出手,想要喊他,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音,正在我舔舐幹裂的嘴唇時,黃毛的輪廓也在我視線裏變得清晰。
“蒼哥,條子已經去現場了,雲南省公安廳和緝毒大隊都去了,壹共五十多個人,咱這邊頂包的有三個,我都安頓好了,事兒不大,因為沒有條子犧牲,死的都是毒販子,估計判七八年,咱想法子買動下,三五年也就出來了。”
喬蒼嗯了聲,“緝毒總隊安排進去的人,為什麽失聯。”
“被條子發現了,條子清楚咱們訓練出來的人牙口都緊,任憑怎麽上刑也不會吐口,幹脆派出執行壹個解救人質的任務,綁匪身上有**,有彈藥,直接引爆了,咱的人,綁匪,人質壹個沒活。”
喬蒼掌心掂著壹只銀白色玉石打火機,他輕輕旋轉把玩著,“老K在金三角的勢力,波及幾成。”
“西雙版納壹代有兩成,中緬交界有壹成,市區販毒的黑市和地下組織,有大概壹到兩成。除了咱們和泰國老大,老K的勢力最廣,基本上咱不在的時候,這邊毒網他說了算。”
黃毛想了想,“黑狼…”
他說話的同時余光不經意瞥向床頭,看到我睜著眼睛在看他,黃毛立刻住口,戳了喬蒼手臂壹下,揚起下巴示意他轉過身,喬蒼的臉孔落入我眼睛裏,他說醒了。
我點頭,他臉色陡然壹沈,“知道妳闖了多大的禍嗎。”
我不由自主僵直身體,生怕聽到噩耗,幾乎連呼吸都不敢。
“我如果晚壹分鐘,車開出我視線,我即使在金三角布下天羅地網,也未必找得到妳,等找到妳很有可能已經是壹副屍體。妳以為老K和妳以往接觸的男人壹樣嗎,他手上人命很多,不差妳壹條。”
喬蒼壹身煞氣朝我走來,他居高臨下俯視我,“妳想陪他去死,問過我肯放嗎。”
他目光落在我腹部,“差壹點就沒有保住。”
我呆滯驚懼的眼眸亮起壹絲光,孩子還在。
他在我腹中三個月,我從最初厭惡他,恨不得丟掉他,自欺欺人沒有徹底背叛,到現在很渴望擁有他。
我在流血那壹刻,忽然意識到內心的慌亂與畏懼,我很怕失去,我已經承受不了任何失去,只是我自己不知道。
喬蒼的責罵停止,我艱難扯出壹絲笑,笑容很明媚,也很溫柔,可憐巴巴說我要喝水。
他怔了怔,臉上戾氣驅散壹些,拿起水杯插入吸管,讓我含住壹頭,我吸光壹整杯,覺得重新活過來了。
我抓著他的手,停在自己小腹,裂開嘴露出牙齒,“還在,妳不要罵我了,老K打我時,我壹直在護著他。”
喬蒼眼裏的怒火熄滅了壹些,“是不是真以為我拿妳毫無辦法。”
我說妳有嗎。
他兩根手指捏緊我的唇,撅成鴨子的形狀,他看我無辜純情的模樣,良久有些無奈說,“總會有的。”
我笑得瞇起眼睛。
黃毛拿起帽子戴在頭上,準備離開,他站在床尾看著我說,“何小姐,您以後老實點行嗎,金三角救人太難了,落在毒販手裏的人質十有八九都活不了,尤其緬甸泰國的,他們殺中國人質很狂的,條子收屍都收都麻木了,如果不是蒼哥,您這次絕對出不來。”
他擺了擺手,“我他媽要碰上這樣的,我就搞死她,省心。”
他離開後門沒有關嚴,走廊傳入進來壹陣罵罵咧咧的動靜,我偏頭透過縫隙張望,很多穿著病號服的男人,都在抽煙喝酒,腦袋裹滿了紗布,露出壹雙賊不溜秋或者兇狠的眼睛,我問喬蒼醫院不是不可以吸煙喧嘩嗎。
“這裏不同,這是中緬邊境唯壹壹家,由三國毒梟投資的醫院,這裏都是毒販和人質,地基埋了炸藥,條子不敢強攻。”
他掌心在我額頭抹了抹,擦拭掉汗水,“情況很危急,來不及送去市裏,再晚壹點就會保不住,這裏的人都畏懼我,不會打擾到妳。”
我在醫院住了兩天,喬蒼吩咐使用的都是最好的保胎藥,所以身體恢復很快,第三天淩晨他有批貨要解決,帶著黃毛和幾個手下去了市裏談判,我支開門口三名守衛,讓他們打水買食物,只留下壹個,奪走了他的手機和對講機,要挾他送我去壹個地方。
他不肯,架不住我軟硬兼施,最後只好妥協。
這家醫院距離我要去的地方非常近,大約只有半個小時的路程,只是不好走,林路有些顛簸。
車停在山腳,我彎腰下去,仰起頭看向被茂盛樹林覆蓋的山坡,這裏是中緬邊境,常年戰火紛飛的毒窟,和平年代的中國唯壹黑暗甚至以人命兒戲的地方。
容深這輩子最後壹刻,就在這裏倒下。
我沒有來得及買往生香,只好用打火機點燃圍巾,拋向空中,看它壹點點燃燒成灰燼,總要在這片地方有點火光屬於他,才好渡他徹底脫離苦海。
圍巾最後壹點火苗熄滅,壹列采果子的農民經過,我拉住其中壹個,給了他許多錢,指他竹筐內的野果,他笑著交給我,我讓司機收下搬到車上,問他這裏有路嗎。
他指了指隱藏在雜草中的石子路,“這裏可以上山,上到壹半能看見果園,那是條分界線,就不要再爬高了,山頂是毒窩,很危險的,他們看到異己闖入,很有可能扣押妳。”
我朝他道謝,告訴司機在車裏等我,我至多二十分鐘下來。
他攔不住我,我往上攀爬,將手腕佩戴的珍珠壹顆顆灑落,我想這裏每壹寸土地他都走過,即使被雨水沖刷,不曾留下任何痕跡,我依然相信,我留下的每壹樣東西,都會以另壹種方式隨風到達他身邊。
我走出大約五百米,停在淩亂的荊棘前,這條山路太長了,好像怎麽都走不完,我沈默佇立良久,司機的聲音在山腳下傳來,焦急而慌亂,我閉了閉眼睛,轉過身返回。
視線中闖入壹棟陳舊的木屋,藏匿在山林深處,壹口枯井旁。屋頂掛著白色的幡,寫著草藥屋三個字,仍舊是那壹件落滿血汙灰塵的衣服,穿在黑狼身上,從裏面匆忙走出,他經過我面前壹排長勢極好的冷杉,層層疊疊的七葉樹吞沒遮掩了他的身影,我追上去幾步,喊了聲五哥,他倏而停下腳步,透過葉子間的罅隙與我相視。
“妳怎麽在這裏。”
我指了指這座山,“我來和我男人道別。”
他微不可察蹙了下眉頭,繼續朝前走,不打算久留,我踩在荊棘叢生的山坡,鍥而不舍跟在他身後,“妳前晚受傷了嗎。”
他說沒大礙。
“所以妳真的傷到了。”
我撲過去壹把扯住他袖綰,他發出嘶的抽泣聲,我這才發現他手臂有傷,還在不斷淌血。
“妳怎麽不去醫院。”
他將自己手臂從我掌心抽出,“雲南有很多草藥,都可以治療傷口。”
我再次將他抓住,按著他坐在壹處草坪裏,將袖綰卷起,露出壹片觸目驚心的血肉。
靠近手肘處壹個有些腐爛化膿的槍洞,皮肉粉紅,浮著壹層白油,裏面的子彈被挖出,依稀可以看到刀尖留下的痕跡。
我牙根禁不住發麻,“妳瘋了?這是敷藥能解決的嗎。”
他說所有臥底都是這樣。
我楞了下,“妳把身份暴露給我了。”
他笑了聲,“妳不是知道嗎。”
我忍了壹會兒,最終還是沒有忍住,露出連我自己都覺得美好十足的笑容,“我知道。”
我跪在地上,用葉子沾染的露水為他清洗爛肉周邊,將草藥碾碎,撚出深綠色的汁液,塗抹在槍口,他在我頭頂壹聲不響,我甚至不知道他痛不痛,只能從他偶爾沈重的呼吸裏判斷,他在強忍。
“妳多大了。”
他回答四十歲。
我手壹顫,“和我男人壹個年紀。不過妳更孤單,沒有妻兒等妳。”
他啞著嗓子說有妻兒是累贅,他不需要。
我盯著他包紮好的傷口,“沒有累贅也許是好事。那晚謝謝妳救我,我不會說錯話讓妳陷入危險,我見過妳,我在妳面前失態過,這些我統統都會遺忘。”
我將視線移到他棱角分明的臉上,“妳會不會記得我。”
他抿唇看了我壹眼,沈默起身離開,他沒有回答,也沒有回頭,走得幹脆而瀟灑,毫無眷戀與遲疑,很快消失在叢林深處,與下山路完全相反的方向。
我回到山腳司機急忙迎上來,他看我完好無損,長舒口氣打開車門迎我進入,“何小姐,咱回醫院吧,蒼哥剛才打來電話,我說陪您到林湖公園散心,再晚些怕他回去找。”
我額頭支在玻璃上,望著通達山頂的石子路楞神,很久後我說,“走吧,心願了了。”
車兜兜轉轉了繞了多半天,已經沒油了,司機找到壹個小型加油站加油,我則在附近行走,路過壹家小酒館門口,忽然聽到有人提周容深,我腳下立刻停住,側過臉去看,壹張有些破爛的桌子坐著兩個男人,赤裸上身在喝啤酒,聲音壓得很低,可惜夜色寂靜,還是被我聽到。
“周容深啊,燒了那批毒品後讓迷霧嗆昏迷了,正好手下碰上,扛過去刀哥吩咐人搞死的,都沒醒過來就交待了,身上刺了三十多刀,怕死不了還朝太陽穴補了壹槍。最後把屍體給燒了,骨灰埋在壹顆果樹下了。”
我身體壹僵,飛快貼向墻壁,藏住自己身體,瞪大眼睛急促呼吸著,心臟似乎要炸裂,又似乎要停滯。
手下吃著下酒菜,嘴巴裏含糊不清,“刀哥還插手咱販毒的事?”
“刀哥早就叛變蒼哥了,他是常老的人,暗中歸順他了,在金三角的目的就是盯著蒼哥。真他媽狗娘養的,當初要不是蒼哥把他從農貿市場揪出來,他偷人家豬肉被壹群混混兒活活打死!”
男人嘬了口煙,“常老把女兒嫁給蒼哥了,也沒看出他收心,他又沒兒子,怕蒼哥翅膀硬了回去算計自己,就想壓著他,蒼哥都不知道刀哥是常老的眼線,就我知道,我聽見打電話了,但我不敢說,這地方死了人條子都不管,何必惹那身騷。再者蒼哥知道了能怎樣,刀哥也是排上號的,無緣無故能動他嗎。”
手下壹頭霧水,“常老搞周容深幹嘛,又沒栽他手裏過。”
男人笑得猥瑣奸詐,“常老看上了周容深的娘們,誰不知道啊?他不搞死,他能和公安局長搶女人嗎?蒼哥引誘周容深上山,給常老機會做掉他,但不知道常老派的人就是刀哥,蒼哥要除掉趙龍,解決這個心腹大患,自己吃獨食,順帶滅了和他對著幹的周容深,常老想要那小娘們兒,各有圖謀,這才聯手把他弄死的。不然周容深死不了,老條子了,精著呢,可兩個老大背後壹起算計他,他肯定是插翅難逃。”
“就是常老新納的五姨太?”
男人摳了兩下鼻子,“不是她,聽說蒼哥自己留下了,藏起來當情人了。”
“操他媽,這娘們兒長了饞人的肉了,常老費盡心機屁都沒撈到,他能罷休嗎?”
男人拍了拍他肩膀,重新打開壹瓶酒,“那就和咱們沒關系了,讓他們自己搶去。周容深英明壹輩子,最後毀在了女人手裏,要是沒娶這娘們兒,他還不壹定死。紅顏禍水,這話真沒錯。”
我幾乎是落荒而逃,回到車上咬住自己手背瑟瑟發抖,兩個馬仔的對話在我耳畔不斷回響,殘忍如刀子壹般,割在我心上,壹下下淩遲。
原來罪魁禍首不是壹個人,而是兩個,他們設計了最完美的壹出調虎離山,讓周容深遠離自己地盤,到他無法掌控兵權的陌生領地,他就如板上魚肉,只剩下任人宰割。
我壹度以為,喬蒼算計趙龍是想要獨霸金三角中國區域,他不願正面沖突損兵折將,才會放出趙龍離開特區的消息,想借周容深和條子之手,把趙龍圍鏟除。而周容深不過是掉入了喬蒼部署的陷阱,才會與趙龍壹起死無葬身之地。
我以為喬蒼無心殺人,人卻因他而死,甚至不斷麻木自己為他開脫,我從要取他性命報仇,到只想奪回蒂爾,我嘴上不肯軟,心裏對他的恨意越來越少。
喬蒼不是主謀,卻是罪大惡極的幫兇,如果沒有他,常老壹己之力不可能扳倒公安局長,金三角真正有勢力的只有喬蒼。
他口口聲聲說不忍,不舍,卻明知我丈夫有去無回,還沈默看他走向萬劫不復之路,把我推向了失去家庭,失去婚姻,失去壹切的末路。
最該為容深償命的是幕後黑手常老。
我雙眼通紅,沈默失聲,司機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我讓他開車的命令,他回過頭問我怎麽了。
我擡起充血的眼睛,嘴唇顫抖蠕動了許久,最後發出壹陣嘶啞淒厲的笑聲,我不該去珠海,我這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,就是卷入這些殘忍黑暗的勢力,若我沒有美色,若我不曾鋒芒畢露,若我沒有見過常老,是不是壹切都會不壹樣。
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,每個人在經歷壹件事時,都不知會得到什麽結果,是好的還是壞的下場,只有等它爆發了,終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