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 江湖

　　許仙感覺身體壹松，剛才身邊的水仿佛凝固了壹般將他束縛在原處。抹了把汗“得救了。”鬼知道在水裏哪來的汗。
　　許仙雖然已經確定了面前這條龍的身份，但還是猶疑著叫了壹聲：“小妹妹！？”好吧，對著比自己大幾十倍的生物稱呼為妹妹，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奇怪。
　　而此刻水面卻平靜了壹些，雖然依舊波濤洶湧，卻不像剛才隨時有傾舟之禍。潘玉勉強平衡著身子，大聲喊道：“漢文，漢文！”卻聽不見許仙的應答。
　　倒是旁邊有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說，好像是跳下去了，也好像是掉下去了，反正已經不在船上了。應答者的臉上幾乎要透出“節哀順變”四個字，這樣的水勢，任妳如何會水，都難逃壹死。
　　潘玉聽了恨不得給他們壹掌，但心中卻並未絕望。她知道許仙的本事，壹定會沒事，壹定！
　　“包子包子，我才不吃包子！我要吃人！人比包子好吃多了！”小白龍的聲音在水中隆隆作響。
　　許仙義正言辭的質問道：“誰說的！”心中卻有壹絲不安。
　　白龍立刻回答道：“妳說的！”
　　許仙恨不得找塊磚拍自己臉上，這就是哄騙小女孩的怪蜀黍的下場嗎？會被小女孩吃掉。
　　不過小白龍很講義氣的說道：“雖然妳是個色狼，但看在妳請我吃包子的份上，我就不吃妳了。”說著將盤繞的身體松了壹些！
　　許仙心中震撼：色狼！？什麽，竟然壹眼看透了我的本質。呸呸呸，我才不是色狼。
　　許仙勉強應付道：“人啊，那個，其實壹點都不好吃！”
　　小白龍立刻收縮身子，壹雙金色的眸子瞪著許仙：“什麽？！妳騙我！妳明明說過的，我吃了妳！”
　　水面上波浪又變得猛烈，驚叫哭喊聲也隨之高昂，潘玉死死的抓住穿幫，直直的盯著湧動的水面，她等的人壹直沒有上來。雖然壹直告訴自己沒事的，雖然知道如果連許仙也解決不了，搭上自己也是徒然。
　　但她心中的恐慌難以抑制的蔓延，幾近絕望。
　　“我要救他”心中只剩下這樣的念頭，躍入洶湧的湖水中。
　　忘了生死，忘了責任，忘了自己其實是不會水的。
　　冰冷的湖水浸透全身，身體難以自主，只憑著壹股內息在水中支撐，下潛，下潛，再下潛。只是在這黑暗的湖水中哪裏能尋的到他的身影，心中已經絕望了，若是救不了他，就這樣陪他死了吧！
　　許仙壹聲大喝：“妳敢！”這壹下已是用上了大雷音術，端的威猛不凡。
　　小白龍的身子壹滯，仿佛被許仙鎮住，但隨即更加暴怒起來：“騙子還敢這麽囂張！”
　　許仙又是壹聲大吼：“妳爺爺說了，不能吃人。”他親眼見了，他老人家吃人跟吃白菜似的，想吃就吃。這是生死關頭，也不能不扯謊了。
　　小白龍猶疑道：“妳見了我爺爺？妳不會是騙我吧！”
　　“我這可是從長江回來，妳爺爺在長江當龍王沒錯吧！我嘴裏這顆珠子還是他送的呢！”說完還張張嘴。
　　小白龍見到那顆明珠，立刻猶豫起來，爺爺在她眼中還是很有威嚴的，不過就在許仙以為安全的時候，那雙金色的眸子似乎泛起壹層霧氣，大喊道：“爺爺壞死了，我才不聽他的。”仿佛跟家人賭氣的孩子，總是說出過分的話。
　　不過許仙才不想死在別人的家庭糾紛之下，趕緊道：“我知道壹種更好吃的東西。”
　　小白龍壹下激動起來：“妳又想騙我？”鋒利的牙齒幾乎要碰到許仙的身體。
　　“我本來就沒騙妳，吃人的話只是開玩笑。如果妳想知道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麽就給我乖乖別動！”
　　小白龍果然不動，問道：“是什麽？”
　　“是豬，豬肉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。”若不是在水中，許仙幾乎要盤起手，為這個課題論證壹番。
　　小白龍非常配合的道：“哪裏才能吃到呢？”
　　“問得好！只要妳放了這條船，我就請妳吃最好吃的豬。”
　　小白龍猶豫了半天，有看了壹會兒許仙，把許仙看上渾身發毛，大概是覺得許仙不像是很好吃的樣子，終於道：“好吧，我不吃人了，改吃豬了。”
　　許仙立刻擺出壹副“有妳的，妳很聰明”的表情，滿足了壹下小女孩的虛榮心。“那我該走了。”言罷就像遊走。
　　小白龍猛地擋在他面前，道：“豬呢？”
　　許仙無奈道：“我要回地上才能準備啊！”
　　小白龍想想也是這麽個道理，“哦，每個人壹頭豬，壹個都不能少啊！我算數很厲害的，妳騙不了我的。”
　　“安拉，安拉！”許仙應付幾聲，向湖面遊去。
　　水流在身邊流轉，睜大雙眼，卻只能看到壹片黑暗。內息消耗到了極限，胸口越來越悶。
　　他，又在哪呢？
　　長發如海藻般浮沈，身體卻越來越沈重，死亡的陰影開始籠罩。口中吐出大團的氣泡，脖頸間掛著的項鏈在水中浮起。
　　許仙努力劃水，突然於黑暗的水底看到壹個人影。
　　“明玉？！”
　　潘玉似乎察覺到了許仙的到來，回過頭輕輕微笑，“妳沒事就好了！”然後失去了意識。
　　許仙拼命的遊過去，將她抱在懷裏，那張似乎在夢中出現過的臉，在懷裏漸漸的變的清晰。腦袋壹陣疼痛，無數記憶的碎片連成流轉的畫面，那夜的種種變的清晰，原來那真的是妳。而後發生的壹切似乎都順理成章，她的言行舉止，自己的言行舉止，都在莫名見找到了依托，但許仙來不及多想，或者說不願意多想。
　　輕輕的吻上去，薄薄的嘴唇此刻有些蒼白，卻同她的主人壹樣柔弱，舌尖頂開牙關，將水靈珠送入她口中，而後呼吸。
　　潘玉漸漸有了知覺，張開雙眼，原來不是夢啊！真的在他懷裏。唇齒交結讓她臉紅，但心卻真的平靜下來。
　　許仙見她醒來，嘴唇分離，表情復雜的望著懷中的潘玉。原來妳真的是祝英臺。
　　潘玉從他的眼神中發現了什麽，壹摸胸口，項鏈果然不見。驚訝、歡喜、恐懼、無奈種種的情緒似乎要同時在那雙黑色的眸子裏閃現。
　　耳邊只有水聲湧動，兩人都是無言，陽光在水下流動，再往上便是人間。流動的光芒中，二人凝滯在水中，似乎都想看清對方。
　　衣衫起伏，長發流舞，顯露出彼此的臉龐。
　　對視之間，此刻仿佛就是永遠。
　　時間不會因人而停，許仙感到胸口氣悶，抱著她就要浮出水面，潘玉急忙擺擺手，指指自己的胸前。
　　似乎不用任何話語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，許仙四下尋找那片丟失的項鏈。感到呼吸不暢，指指她的臉頰，讓她把水靈珠給自己，而她探起頭吻上他的唇邊。
　　許仙瞪大眼睛，他本想讓她把水靈珠吐出來，但嘴唇卻已經不自覺的含住了她渡過來的水靈珠和那壹點舌尖。許久之後，她紅著臉推開了他，在他腰間輕輕的掐了壹下。
　　許仙清醒過來，搖搖頭攬著她的腰肢在水中尋找，二人仿佛兩條遊動的魚兒，相依相伴。對方氣息盡時便交換壹次珠子，許仙總趁此機會將她薄唇細細嘗便。
　　終於，找到了壹片隨波浮沈的項鏈，兩人都說不出心中是喜悅還是遺憾。只是都明白，時間到了。許仙將它抓在手裏遞給潘玉，潘玉接過戴在頸上。那壹瞬間，仿佛有壹層無形的幻影附著在潘玉身上，恍惚間又變作那個如玉公子。
　　不再猶豫將潘玉帶出水面，破水而出的那壹顆，兩人都感覺恍如隔世。畫舫就在不遠處，有人在喊著二人的名字。許仙壹鼓作氣遊了過去，上了船。
　　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不知在說些什麽，兩人看著對方沈默，只是壹水之隔，似乎突然變的陌生了些。
　　許仙知道，他有些話想對她說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這壹天，有壹個不會水的女子跳下水只為去救他。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，他只知道，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壹天。
　　沈默著換了衣服，沈默著回了書院。
　　房間依舊，床鋪依舊，改變的是兩個人的內心。許仙恍惚間還能看見，他對她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。這會是我們的故事嗎？那為什麽我要叫做許仙呢？
　　有侍者送來的兩只木桶，註滿熱水用作二人沐浴。
　　像往常壹樣用屏風隔開，各自入浴，他還曾經嘲笑過她這樣的習慣，現在才能夠明白原因的所在。
　　蒸汽升騰，許仙靠在桶邊，輕輕的問道：“為什麽？”連他自己都不明白，自己想要得到怎樣的答案。只是心中有壹股激烈的湧動，仿佛隨時要噴薄而出。
　　“因為，我們是朋友啊！”潘玉的聲音幽幽，透過屏風傳來。
　　許仙感到胸口壹滯，那壹股湧動仿佛凝結，輕輕重復道：“朋友啊！”
　　“呵呵，要替我保密啊！”她的笑聲輕盈。
　　“恩，沒問題！”他勉強回答著，卻沒看見，屏風後的她已是淚流滿面。
　　不約而同的沒入水中，水聲在耳邊湧動，仿佛還是在西湖的水中，只是身邊少了壹個人。
　　“漢文，起床了。”
　　壹聲極親切熟悉的呼喚，許仙迷迷糊糊的從睡夢中清醒，本能的回答道：“明玉啊，今天早上吃什麽？”
　　潘玉也自然而然的回答道：“沒什麽特別的，都是平常吃的那些。”
　　就這樣起床，穿衣，洗漱，吃飯。微笑著說壹些最平常的話題，仿佛這也只是他們相處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極為平常的壹天。
　　壹切都不是夢，壹切都只能當作夢。我們要壹起發誓，不會愛上彼此，卻在不自覺間，重合了每壹個字。
　　潘玉驚訝的問道：“妳真的要去買豬嗎？”
　　許仙笑著說：“是啊，我都數過了，要買十九頭呢！”
　　潘玉笑道：“妳現在可是闊了，記得以前說過什麽嗎？”
　　許仙立刻想起當初的承諾“請妳去杭州最貴的地方吃壹頓嘛！”
　　壹切玩笑都很自然，自然的過了分。
　　兩人壹大早去集市買了豬，請人趕到湖邊，若有相識的問道，許仙也笑著說是，“昨日遇難成祥，這是祭湖神的祭禮。”
　　趕到湖邊，壹大群豬自然驚擾了不少踏青的才子佳人，但憑著潘玉和許仙的面子，再加上是給湖神的祭禮，也就沒人敢說什麽。
　　只是找船的時候，頗費了壹番腦筋，昨日那番怪浪，現在早已傳開，不少人議論湖中大概是有什麽精怪，現在連打魚都要繞著那片水域。就是許仙將船資提高的幾倍也是沒人敢去。
　　正在焦急的時候，壹個老船夫排眾而出道：“許大官人，讓老漢去試壹試吧！”
　　許仙正覺得眼熟，那老船夫道：“您不記得我啦，當初在錢塘縣，還是您幫的我！”
　　許仙這才想起來，去年錢塘江大潮，在望江樓下，自己曾為他與壹個潑皮發生過些沖突，但這些事想起來如過眼雲煙。“原來是老人家您啊，您怎麽到這杭州來了？”
　　“聽了許大官人您的話，不敢再去錢塘賣魚，反正我這家當都在船上，就幹脆來了杭州做渡人載客的生意。”
　　“好，我同您壹起去送，價錢不會少您的。”
　　“老漢雖然窮些，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，再要您錢那像什麽話！”
　　“您這是客船，弄臟了難整理，您知道知恩圖報，我也不能挾恩望報不是！”
　　兩人爭執了壹番，訂下了十兩的價錢，不算太多，也絕不少，剛才許仙就喊到了這個數目上。以許仙的身家雖然能夠拿出更高的價錢，但那就先失了壹個“誠”字。
　　只是登船的時候又起了些爭執，許仙要隨船，老漢定然不準，許仙知道這是替自己著想，也料定此行不會有什麽危險，就放那老漢壹個人行去。周遭聚了壹群閑人，七嘴八舌有稱贊許仙仁義的，有猜測那老漢能不能回來的。
　　果不多時，小船返航靠岸，老漢說起湖中的景象，但說水面翻滾，也不見其他什麽東西。等第二次安全回返的時候就有好事之徒要跟著看看，老漢得了許仙的準許，也想多賺點財資，高價賣了兩個位置。結果再回來，那二人將水面說的如何如何奇異，更勾起了不少人的心思。
　　結果這十九頭豬運用了六次才運完，老漢也算是小發了壹筆，對許仙連連道謝，許仙了卻心事，又想了想對潘玉道：“我想到靈隱寺去看看！”這樣的相處讓他感到很累。
　　潘玉點頭道：“恩，好啊，現在嗎？”不必多言，她明白了的許仙的意圖，她本就是七竅玲瓏的女子。
　　許仙點頭道：“我也該去見見我那師傅了。”
　　潘玉道：“那我到彩鳳的畫舫上去，下來的早就去找我吧！”
　　在西湖之畔，微笑作別，轉臉走向各自的道路。只是轉臉的那壹刻，兩個人的臉上都滿是迷茫。人潮湧湧，這邊是妳我的江湖吧！
　　西湖水底，壹聲怒吼：“差壹頭，差壹頭，許仙妳敢騙我，我跟妳沒完！”
　　石階起伏，山林呼嘯，突然之間下起了細雨，被風斜斜的吹著灑在許仙肩頭，壹步壹個臺階向上行去。奇異的是，本該遊人如織的山路上竟然沒有別的行人。
　　但許仙此時滿腹心事，卻沒有在意。
　　身後壹個腳步聲突然使他驚覺，回過頭看去，壹個穿著破舊僧衣的和尚大步走上來。
　　和尚擡起頭，看見許仙，心中壹驚，本能的壹抓，但那根相伴多年的鐵棒沒在身邊，曾經寬大的僧衣變的有些緊，或許會影響出手。這狹窄的山路上，密密的細雨中，許仙站在那裏，仿佛要融進這雨幕之中，變成壹道墻，擋在他面前。
　　但許仙只是微笑道：“大師有禮了。”
　　和尚壹楞，笨拙的回了個僧禮，壹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，“貧僧法號道濟。”
　　兩個滿腹心事的人，並肩而行。
　　許仙深呼壹口氣，將心事拋下，轉臉問道：“大師是在這靈隱寺中修持的嗎？”
　　道濟吶吶道：“以前是！”
　　許仙佩服道：“這些年可是雲遊四海去了，要下這決心可是不容易啊，外面總不比家裏安穩！”
　　道濟沈聲道：“和尚出家了，哪還有家！”自己也不過是被拋在寺門前的棄嬰而已。
　　許仙笑道：“大師倒是個覺者。不過在下覺得，人只要還未能忘情，總還是有家的，可能是某個地方，想要回去的地方。也可能是某個人，想要見的人。”
　　道濟低著頭不說話，雨水從新剃的光頭上溜溜的流下來。心中卻是壹驚，許仙身上哪裏沾得半分水跡。
　　山門就在眼前，靈隱寺三個大字讓道濟的眼中壹片模糊，不知是雨還是淚。
　　壹個小沙彌擋在“兩位施主，請回吧，這幾日靈隱寺封山，不接待香客的。咦，許施主？”卻是見過許仙的。道濟看著這小沙彌，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
　　許仙奇怪道：“正是遊人多的時候，怎麽封山？還有，小和尚，我問妳，法海禪師還在山上嗎？”
　　小和尚似乎想起了什麽，只抹起了眼淚：“方丈說他快，快要圓寂了，這才封的山，還，還要請法海大師傅做靈隱寺的方丈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