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壹章 疑點

　　人繭被順利拉出洞外，當老哈克看到那張可怖面容，頓時壹陣頭暈眼花，向後退了壹步，四肢酸軟地坐倒在地。
　　“他……他是巴舍爾？”老頭轉眼看著羅伊，嘴唇、眼角、鼻子都在顫抖，淚水無聲浸出眼眶，迅速沿著兩頰滑落，
　　少年心生不忍，眉峰緊蹙點點頭。
　　“我的孩子，妳怎麽了！？”老哈克幾乎連滾帶爬地湊了上去，凝視著躺在地面的人繭，顫抖的手掌就要撫摸他滿是鼓包的臉頰……
　　“我覺得妳最好不要碰那些地方……”羅伊抿了抿嘴唇，提醒道，“刺激到蟲卵，他會很痛苦……妳可以試壹試呼喊名字，如果他能醒過來交代幾句遺言……”
　　“什麽遺言？！別胡說，巴舍爾會活著回家！我要把他救回去，找艾爾蘭德最好的醫師治病！”老哈克瘋了壹般拉扯著蛛網，壹邊拉，壹邊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，“巴舍爾，聽得到嗎？睜開眼看看，是老哈克啊，爸爸來救妳了！”
　　變形蛛的蛛網何其堅韌，老頭壹陣拉扯毫無作用，羅伊拔出鋼劍就要幫他壹把。
　　但也許是親人的呼喚起了所用，巴舍爾突然發出壹陣含糊的“唔、唔”聲，腫脹的眼皮蠕動了兩下，然後艱難地睜開。
　　他看到了自家父親那花白的頭發，溝壑縱橫、幹瘦的老臉。
　　剎那間，豆大的淚珠浸出他浮腫的眼眶，淌過變形的臉頰。
　　“哈、克……哈、克……”他激動地動了動嘴唇，發出微弱叫喚，因為疼痛，臉部肌肉開始抽搐，
　　“在，我的孩子，哈克在這裏！妳感覺如何？”老人面色狂喜，將耳朵湊到他嘴前，想要聽清的他的話，“哪裏痛？別擔心，好孩子，爸爸會找人治好妳的。”
　　“痛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蒼老的臉頰上涕淚橫流，哈克忽而轉身朝著少年請求道，“羅伊大師幫我壹把，咱們壹起把他運回城裏去！”
　　“那我來背他吧，這樣快壹點。”羅伊掃了壹眼巴舍爾，蹲下身體，黯然地搖了搖頭，“把他扶到我背上。”
　　少年並不認為有人能醫治這種傷勢，術士也不行。
　　恐怕只有向強大的空氣精靈迪精許願，才能挽救他的性命。
　　“我……”這時，巴舍爾突然開口了，“我……”
　　“怎麽了兒子？”
　　“埃米麗……亞”
　　“埃米麗……”
　　“埃米麗是誰？妳想見她？回城裏就帶到妳面前，我發誓，我向妳保證！”
　　“白……薔薇……”
　　“白薔薇！”
　　黑發黑眼的獵魔人心生詫異，這種關頭，對方為啥要提起白薔薇。
　　白薔薇騎士團嗎，難不成跟他的遭遇有關系？
　　“孩子別著急，妳先喘幾口氣，回去再交代，恢復了健康慢慢說。”
　　“殺……了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老哈克聞言渾身壹抖，手足無措地僵立在地，臉上勉強擠出壹個難看的笑容。
　　“再忍忍，馬上回家。”
　　“痛……殺了……我！”
　　“痛，殺了我！”
　　老哈克突然深吸壹口氣，緊緊閉上了眼睛，捂住了臉，肩膀顫動，無聲地抽噎。
　　“他被變形蛛寄生，體內藏著不少幼蛛……而且他非常虛弱。”羅伊嘆了壹口氣，無奈說出壹個殘忍的事實，“多活壹秒都是種折磨，也許我們該應該給他解脫。”
　　“不！大師，妳是獵魔人，妳壹定有辦法救他的，對嗎？”
　　老哈克突然湊到少年身前，抱住了他的雙腿，“求求妳，我給妳五倍、不十倍的報酬！我把所有錢都給妳，只要救回巴舍爾。”
　　“我只要他活下去！”
　　“抱歉，我無能為力……”羅伊艱難地開口。但看著這對即將生離死別的父子，心中忽而湧起壹股沖動。
　　幫幫他們！
　　如果是雷索又會怎麽做？
　　少年皺著眉頭，他思考著……做點什麽，總比袖手旁觀強！
　　“我有壹個‘餿主意’，大概能殺死他體內的幼蛛……”少年用鋼劍的鋒刃切割巴舍爾身上的蛛網，“但也有極高的概率加速他的死亡。如果出現最糟糕的狀況，妳能接受嗎？”
　　少年扒開被割斷的蛛網，視線往巴舍爾凹凸不平的胸腹之間瞥去，搖頭嘆息。
　　他胸口、肋下、腹部的皮膚上同樣出現幾個可怕的鼓包，看得出胸腔腹腔之中業已存在孵化的蟲卵。
　　那些可怕的小東西正在啃食他的內臟。
　　除了鼓包，對方右腹部還有半截食指長短、平整的切口，壹點不像是變形蛛螯足的劃傷，根據他從獵魔人那裏學到的經驗，應該是利器刺傷。
　　諷刺的是，變形蛛蛛網的粘液封閉了傷口，為他止住了血。
　　這麽說在變形蛛之前，還有人傷害了巴舍爾？
　　羅伊想起了年輕人意味難明的幾個詞語，“白薔薇？埃米麗？”這幾者間究竟有什麽關系？
　　少年思考的間隙，老哈克被之前的問題問住——究竟該帶兒子回到城裏面尋找優秀醫師，還是試壹試獵魔人口中幾乎必死的方法？
　　他無法做出抉擇。
　　“殺……了……我！”備受折磨的年輕人聲嘶力竭地哀求著，因為極端的痛苦，浮腫的臉頰滲出壹粒粒汗珠。
　　“殺……了……我！”
　　“求……妳……呃——”
　　“妳動手吧，不要再讓他遭罪了！”老哈克崩潰般大喊，“無論結果如何我都……我都接受！”
　　少年頷首，手掌在半空中壹抓，就多了壹枚翠綠色長頸細口瓶，正是放在空間裏的魔藥“燕子”。
　　“壹個小把戲，無須在意。至於這瓶藥劑，是獵魔人用以療傷的魔藥，也只有經過突變的身軀才能承受。這種藥劑蘊含的毒性於常人而言太過於劇烈，飲用後會造成某些無法修復的後遺癥，但對魔物同樣致命。”魔藥提至眼前，羅伊在陽光下觀察它的純粹的底色，其中蕩漾的翠綠汁液，充斥著希望和死亡。
　　“壹旦巴舍爾喝下這瓶魔藥，藥水中的毒性足以將寄生在他體內，從血肉之中汲取營養的幼蛛統統毒死。”
　　“那巴舍爾？”
　　“魔藥既有毒性也有療傷的功效，但他現在傷勢太重、隨時可能咽氣，挺過去的希望極其渺茫……”少年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　　空氣中響起“噗”地壹聲，他扒開軟木塞，湊到鼻子間聞了聞，“此外，服下魔藥後，短時間內幼蛛會掙紮得更為激烈，巴舍爾承受的痛苦會加劇。”
　　“還要繼續嗎？”羅伊面色肅然，目光壹壹掠過這對父子。
　　蛛網中的年輕人那渾濁的眸子盯著他，寫滿哀求和渴望……嘴巴無聲地長大，露出潰爛的口腔和舌頭。
　　“給……我。”
　　老哈克見狀臉色頹然而絕望，重重地點頭。
　　“咕嚕咕嚕……”
　　喉嚨蠕動，巴舍爾貪婪地喝完了壹整瓶“燕子”，壹時之間，整塊廢棄的田地上近乎萬籟俱靜，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氣聲。
　　兩雙眼睛死死地鎖定住那可憐的男人。
　　老哈克坐在地上，拉著兒子的右手抵在胸口，慈愛地註視他面目全非的臉龐，低聲細語，“兒子，等妳這次恢復後，咱們就換個地方釣魚……在梅裏泰莉女神殿外面，有壹處好地方，神殿的女孩們經常去那兒洗衣服，都是些漂亮的姑娘。”
　　“妳到時候瞧瞧，看中了哪壹個，老爹去幫妳說道說道。”
　　“妳長這麽大，連女孩子的手沒有牽過，上次見老裁縫的女兒還臉紅……這麽害羞可不行，妳總要生兒育女，讓老哈克抱個孫子孫女兒……”
　　躺在地上的巴舍爾面色發青，五官扭曲，身體時而反弓、時而松弛，四肢痙攣般抖動，從關節到指尖都在顫抖。
　　皮膚下幼蛛好似熱鍋上的螞蟻，從壹個部位到另壹個部位，瘋狂地鉆著……
　　過了很久，半小時，或者壹小時。
　　巴舍爾從地面反弓而高高鼓起的胸膛收縮了下去，臉上的壹切痛苦統統消失，連幼蛛造成的凸出都平復了下去，除了青紫的膚色，他變回了壹臉淳樸的年輕人模樣。
　　巴舍爾長長籲了壹口氣，露出虛弱的笑容，凝望身邊的面包房主。
　　“哈……克……”
　　“哈克……”
　　“我在這兒，我聽著呢孩子。”老哈克死死握住兒子的手，手背血管突出。
　　“我唉……”
　　“妳說什麽孩子？”
　　年輕人的眸子突然亮得驚人，面包房主那瘦小身體倒映在瞳孔中，變得高大無比。
　　“我愛妳——”
　　“嗚嗚……我也愛妳！”哈克老淚橫流，摟著永遠闔上眼睛的屍體，放聲痛哭。
　　旁邊，羅伊安靜地註視這壹幕，嘴唇嚅動又閉緊，最終任由老人獨自啜泣。
　　直到夕陽快要落山……
　　哈克站起身體，身形搖搖欲墜，天邊的晚霞映出他灰白、枯槁的臉色，他好似壹下子蒼老了十幾歲。
　　他用沾滿泥土的衣袖擦幹臉上的淚水。
　　“羅伊……辛苦妳了，幫我找到巴舍爾……殺死了那頭畜生。”他的嗓子裏好像卡了壹口痰，聲音沙啞得厲害，說話斷斷續續，“明早……在面包房……給妳報酬。”
　　“抱歉，我沒能救得了他，反而……”
　　“不、不是妳的錯，妳警告過的。這是命！是梅裏泰莉女神的旨意！”
　　羅伊揉了揉微微酸澀的臉頰，勉強說出壹句安慰的話來，“那……請節哀，正如妳所說，他的靈魂已經進入梅裏泰莉女神的國度。”
　　“是的。”
　　“我幫妳送回城裏面？”少年掃了壹眼地面的屍體，“妳傷得也不輕……”
　　“我要親自背他回家……陪他走完最後壹程。”
　　老哈克說完屈膝蹲下，將屍體背到身後，整個人深深佝僂了下去，仿佛隨時會被壓垮，胸前的繃帶又冒出刺目的鮮紅。
　　但他咬牙埋頭，壹言不發地往艾爾蘭德城出發。
　　少年目送他的背影猶豫了，該不該把之前的意外發現告訴對方——巴舍爾腹部有壹條人為的傷口。
　　“算了，老哈克剛失去了兒子，處於巨大的悲痛之中，等他整理好心情再談論此事。”
　　羅伊跟在老人身後，壹路護送他們來到城門附近，直到壹堆守衛湧了上去。
　　為了避免被泰勒斯找麻煩，他又轉身沖入了荒野。
　　好似脫韁的野馬，奔向僻靜無人處，荒蕪的草地和灌木叢裏，瘋狂地奔跑，臉色冷的嚇人。
　　離別的那壹幕不停浮現在面前——
　　心中有壹股情緒在醞釀，他需要發泄！
　　……
　　壹直跑到大汗淋漓，總算驅散心頭的異樣，羅伊來到了茂密的樹林邊。
　　靜靜坐在草地上發了會兒呆。
　　腦海中又浮現出與變形蛛的壹戰。
　　觀測技能再次發威。
　　提前察覺到變形蛛的屬性和技能，使他能做好針對性安排，規避各種能力。
　　他也越發體會到了強化武器的厲害之處。
　　如果是普通的手弩，整場戰鬥中頂多來得及射出壹箭，然後會被變形蛛無休止地追攆，沒有間隙拉弓置箭，亦無機會第二次扣動扳機。
　　可有了簡化的附魔能力，他不需要親自動手拉弓置箭，手弩將以驚人的速度自動完成這個要命的過程。
　　他擁有了第二次乃至第三次射擊的機會，某些時候就是生存與死亡的區別。
　　這壹戰最大的功臣還是古威希爾劍，鋒利無匹的劍刃數次洞穿變形蛛的身體，將其重創，最後從變形蛛體內引燃血液，造成致命壹擊。
　　這頭變形蛛比他了解過的弱上不少，他才有機會憑借武器的優勢戰而勝之。
　　當然，如果羅伊稍微會壹些用劍的技巧，整場戰鬥會更加幹脆利落，而非這般狼狽。
　　順道壹提，他已經殺夠了十種魔力生物，只需要度過青草試煉，職業便從學徒提升為初級獵魔人，可謂萬事俱備。
　　現如今能訓練戰鬥技能的只有射弩技術。
　　少年趁著夜色來到樹林邊，找了幾棵高大的桐樹作為目標，開始壹板壹眼地訓練，站姿射弩、跪姿射弩，以及擊發的呼吸要訣。
　　強化後的手弩已經與尋常弩弓截然不同，擊發間隔縮短了百分之九十。
　　再按照以前那般，吸氣，再呼氣，等到呼吸加重那壹瞬間擊發已經行不通，他必須通過大量練習，在原有的基礎上，優化呼吸方式……
　　月色下，壹道身影繞著樹林兔起鶻落地高速移動，黑色的頭發被夜風吹拂、淩亂地擊打臉頰，晶瑩的汗珠肆意從下巴滴落。
　　伴隨“嗖、嗖……”的破空聲中，身影所過之處，疾風驟雨般的箭矢掠過粗糙的樹皮，深深釘入樹幹之中。
　　訓練之中時光飛逝，悄然過了艾爾蘭德宵禁的九點，羅伊索性到河邊清洗幹凈身體。
　　爬上壹棵參天大樹的樹枝，端坐冥想過了壹個晚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