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壹章 審問

　　澡堂之中。
　　“妳是在侮辱我？”矮人弩手和他的三個兄弟圍坐在少年身邊的浴池裏，壹邊用手搓著毛腿上的泥垢，壹邊質問道，“昨天拼酒量明明妳贏了，為啥還回十字弩？覺得我輸不起？”
　　“碳山人願賭服輸！”
　　“裏根老大，既然我贏了比賽，‘血脈兄弟’屬於我。”羅伊繃著臉，表情嚴肅，正兒八經地講道理，“那我有權利再把它轉贈給壹個更值得的人。”
　　“妳——送給我？”矮人胡蘿蔔粗細的手指指著他，嘴巴像被堵上了壹樣說不出話來，隔了好壹會兒，才嘆了口氣，“好小子，其實犯不著的，喝了妳的酒……”
　　“就當交給朋友！反正大長老下了命令，接下來幾天妳們會壹直跟著我。”
　　“那還有酒喝嗎？”迪夫舔了舔嘴唇。
　　“有機會再讓妳們敞開肚皮！”
　　“羅伊，從今天開始，咱們就是好兄弟！”矮人激動地往他身上拍了幾巴掌，拍得他眼角濕潤、皮膚泛紅。
　　“好了，談談正事，大長老派妳們來協助我，也是為了調查碳山的兇殺案。”羅伊壓低聲音，和幾人圍成壹個圈，既然選擇信任他們，有的事情就不必隱瞞。“我需要妳們幫忙，好好想想，最近有沒有從別人身上見到壹個古怪的紋身？”
　　“什麽紋身？”
　　“小聲點。”
　　少年將提前畫好的蛛網和鹿角標記展示給了四個矮人，眼睛迅速從他們臉上掃過。
　　他失望地發現，幾人均壹臉茫然，顯然對這個符號非常陌生。
　　“羅伊，這圖案代表什麽？為啥要找出它？”裏根搖頭晃腦地說，“大長老認為胡子和胸毛足夠襯托男子漢氣概，犯不著往身上描這些亂七八糟的紋身，所以碳山向來不提倡紋身。據我所知，紋身者不到百分之壹。不過離開碳山外出謀生的同胞更喜歡這些花花綠綠的圖案。”
　　“基本碳山所有男性的屁股我都看過……反正沒見過這個紋身。”
　　迪夫、杜魯、伯尼同樣毫無印象。
　　“那以後幫我留意，還有千萬保密！”
　　“妳就放心吧，要是我泄露出去，這輩子都喝不到酒！”
　　“我也是！”
　　“還有我！”
　　四名矮人在信誓旦旦地賭咒發誓之時，壹名胡須花白，肌肉虬結的矮人進了澡堂，仰面靠在另壹頭的浴池邊，滿臉疲憊地撩起水花地擦拭身體。
　　“值夜班的人也不會在這個時間段洗澡，會是誰了……”羅伊的註意力被吸引了過去。
　　老人面部皮膚松弛，老年斑明顯，鼻梁兩邊的法令紋很深，額頭同樣布滿溝壑，年紀在人類中也相當於壹名五六十歲的老人。
　　少年的目光變得深邃。
　　班森·法格納？壹百五十歲，狀態、屬性、技能都很正常。
　　“那位老爺子是礦上的工人嗎？”
　　矮人們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，迪夫、杜魯、裏根壹副絞盡腦汁回憶的表情。
　　而伯尼微微得意地說，“我口吃，但是……記性還不錯。就是我……在澡堂第壹眼……認出了妳。”
　　“夥計、簡短直接點。”
　　“好吧……”伯尼的眼神轉向浴池中的男人，透露著尊敬。
　　“班森·法格納大叔，今年……壹百五十歲，算是和……大長老壹個時代的人，但脾氣很好，待人……和善，沒有壹點……長輩的架子，所以深受……礦上的工人們……喜愛。”
　　矮人雖然天生長壽，但是這個戰亂頻發的年代，能從各種天災人禍中幸存下來活到壹百二十歲以上的矮人，仍然非常稀少。
　　“他怎麽還在礦上工作，不好好享受享受晚年的生活？”羅伊好奇道，
　　伯尼驕傲道，“咱們矮人……只要還能……活動，那就要……壹直工作下去，不幹活兒……哪有飯吃？”
　　羅伊眼珠子壹轉，又問，“他負責什麽工作？”
　　“第五礦區……書記員……安排工作時間表。”
　　“第五礦區，不就是開爾文負責的礦區。”兩人這邊壹問壹答，卻不料浴池中的男人突然有了異常的動靜。
　　班森·法格納毫無征兆地雙手抱住膝蓋，失聲痛哭起來，哭聲在空曠的澡堂中回蕩。
　　內心最敏感的伯尼忍不住鼻子壹酸，微微抽噎壹下。
　　“老頭子為啥要哭？難不成死掉的四個矮人裏有他的親人？”
　　裏根接過結巴的話頭，“班森大叔壹家人都活得好好的，不久前他剛抱了孫子。”
　　言語之中充滿了羨慕。
　　“唉……小法格納明明比我還要廢材，卻能夠找到壹名心儀的女人，生兩個大胖小子。大長老為了表彰他們的功勞，親手替那兩個小家夥潔凈身體。”
　　矮人種族生育能力遠遜於人類，能夠誕下兩個子嗣，無疑是對種族的巨大貢獻。
　　“真是莫大的榮譽。這事剛過去半年，搞不懂班森大叔怎麽會傷心到這種地步，難不成孩子發生意外？”
　　矮人納悶地皺巴著臉。
　　而羅伊卻心中壹動。在澡堂蹲點這麽幾天，總算見到壹個不那麽正常的家夥。
　　這個種族大多天性樂觀，能讓他們痛哭流涕的，就不是壹般的事情。
　　他覺得有必要了解壹二。
　　“伯尼，看著壹名長輩如此傷心，妳也不去安慰壹下？”
　　矮人被少年說得楞了壹下，摸了摸腦子，似乎覺得是這個道理，又無法反駁。
　　“記住，隨意壹點。”
　　“總讓我……幹這種……稀奇古怪的事？”伯尼滿臉不情願。
　　“班森大叔是看著妳們長大的吧，作為他的晚輩，陪老人說幾句話有何不可？”
　　“好吧，算妳有理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不久後，羅伊從陪澡的伯尼口中，套到了壹個消息。
　　“年紀大了，就喜歡懷念過去、回憶年輕時的歲月。班森大叔只是想起了曾經死在戰場上的老朋友，所以壹時控制不住情緒。”
　　想起了逝去的朋友，真是這麽回事？
　　“幾位，帶我到他家裏去看壹下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黑鐵酒館，作為碳山唯壹得到大長老經營許可證的酒館，平日裏經常客人爆滿。
　　但由於近段時間接連不斷的死亡事件，碳山的成年男性晚上大多選擇待在家中，照看好自己的親人。
　　酒館的生意暫時變得蕭條。
　　此時此夜，黑鐵酒館明亮的燈火下，只有零星的四五道身影，其中便有壹名須發花白，穿著壹身邋遢的泛黃睡袍的老年矮人坐在墻角自飲自酌。
　　偶爾他會突然擡起頭，喝得糊的眼神重新變得清亮，警惕而又略帶神經質地環顧四周。壹驚壹乍仿佛在擔心著什麽。
　　酒館另壹邊，靠窗的座位。
　　“小鬼，大晚上的把我叫出來不會就為了喝壹杯吧。”
　　“我有要緊事告訴妳。”獵魔人五指靈活地操縱飛刀，刮著下巴的青灰色胡茬，“根據妳昨天提供的情報，我從開爾文身上發現了巨大的秘密。”
　　“秘密待會兒再說。”羅伊心中安穩，拍了拍獵魔人的蒲扇版的手掌，“先擺平這邊的事情，註意前面那個矮人。”
　　羅伊裝著不經意地瞥了目標壹眼，又湊到獵魔人耳邊，“別讓他發現妳的視線。”
　　“他有什麽可疑之處？”
　　獵魔人喝了壹大口矮人烈酒，濃烈的酒勁熏得他眼睛瞇了起來。
　　“他叫班森·法格納，第五礦區書記員，主要負責礦區工作時間安排。白天我在澡堂裏註意到他的行為極為異常，莫名其妙失聲痛哭。”
　　“這是幾天來唯壹可疑的家夥，”少年無奈道，“身上也許會有線索。”
　　“值得壹試。”獵魔人放下了酒杯，微帶贊賞，“妳做的很好，不能放過任何異常痕跡。沒準就能釣出大魚。”
　　羅伊聳了聳肩，“不過他的嘴巴很嚴實，我矮人朋友無法套出真話，更別提我們這種外人。所以妳需要動用特殊的手段……”
　　“咚……咚……”
　　酒館裏的落地鐘敲響了午夜的鐘點。
　　班森·法格納恍然間從酒桌上爬了起來，擦幹凈嘴角的口水，晃了晃昏沈沈的腦袋，便出了酒館大門。
　　碳山夜裏的溫度低於零度，寒風壹吹，粘在胡須上的酒水便被凍成了冰渣，班森的鼻子也紅了起來。
　　然而他對此毫無感覺，如同空洞的傀儡壹般拖著疲倦的身體，往著通往山壁窯洞的階梯走去。
　　他穿到了酒館後昏暗狹窄的小巷，擡起頭仰望天邊那殘缺了壹小塊的月亮，滿月的日子即將到來。
　　老班森忍不住深吸了口氣，凝視著月光的瞳孔縮了成了壹個圓點，唇邊的胡須也開始微微地顫抖，似乎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情，陷入了魔怔。
　　月亮變成了血紅色，有人類的尖叫還有恐怖的長嘯縈繞不散。
　　“啪……”班森感覺肩膀壹沈，他有些呆滯地收回視線，卻見眼前出現了壹張完全陌生的面孔。
　　陌生的男人，光滑的頭頂下面部線條極為剛硬，下顎角微突、眼眶深陷、緊抿嘴角表情冷酷。
　　他巍峨雄壯的身體後還能看見冒出壹截的劍柄。
　　“閣下是？”班森難以自制地向後踉蹌了壹步。
　　男人沒有回答，嘴巴咧開露出壹口森森白牙。
　　“抱歉！”矮人耳朵接收到這句話，就感覺心頭壹涼然而醉酒的狀態讓他身形遲鈍，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。
　　緊接著眼前出現了壹片幻覺，獵魔人分開的五指，就像章魚觸手壹般分裂成十百千條，將他纏成壹團、無處躲藏。
　　“好多手指在飛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月光小巷，獵魔人對著壹名雙眼無神的矮人竊竊私語。
　　“班森·法格納，妳經常壹個人在澡堂失聲痛哭，去酒館買醉。我知道這是由於妳心中藏著的秘密。”
　　“妳把它藏得很深，甚至沒有告訴妳的家人。但隨著時間流逝，這個秘密越愈發腐蝕妳的心靈。妳充滿了負罪感，難受的想要死掉，甚至連酒水也無法麻醉身體，忘卻痛苦。”
　　隨著獵魔人飄忽的話語，老矮人臉上浮現出壹絲痛苦之色。
　　“現在，妳眼前出現了壹個最好的聆聽者，他是個過客不會在碳山長留。他信守承諾，能為妳分擔任何痛苦，而不必擔心被泄露。”
　　“把妳心中的秘密告訴他……告訴他……”
　　話音漸漸低落，站在獵魔人身後的羅伊屏住呼吸，眼神壹眨不眨地盯著老矮人。
　　而老矮人齜牙咧嘴，臉色由痛苦變得掙紮，看得出內心極為矛盾，但他掙紮了片刻，還是艱難地拒絕，“不……不能說……”
　　羅伊面露驚容，他沒想到還有人能抵抗亞克席之印的威力，這也間接確定老矮人的傷心失態絕不是因為什麽懷念逝去的朋友。
　　“班森·法格納活了壹百五十多歲，閱歷深厚，意誌屬性倒是超過普通人壹截達到了6。”
　　獵魔人見他在反抗，語氣變得溫和，“有人威脅妳的人身安全？”
　　老矮人面目猙獰地揚起頭，緊緊閉住嘴角那架勢似乎要把牙齒全部咬碎。這時候，羅伊猛地上前壹步，
　　“是不是有人拿妳兩個孫子的安危威脅妳！”
　　這句話壹落，老矮人頓時張開眼皮瞪大了雙眼，驚恐地望著羅伊。
　　“威脅他的人，應該就是那個內奸了吧。”
　　兩人交換了壹個眼神心下了然，老矮人對於某些問題極為排斥，因此亞克席之印效果差強人意。
　　他不會直接回答，但兩人能夠從他對問題的反應判斷出答案。
　　獵魔人示意羅伊繼續發問，
　　“妳是在第五礦區無意中撞破了某人的秘密？”
　　“那家夥用妳的家人脅迫妳為他服務？”
　　“他在為殺人者服務？”
　　“第五礦區礦的兩名死者是在他安排下死亡？”
　　“明晚月圓之夜會出現新的死者？在第五礦區外？”
　　……
　　隨著壹個個問題的進行，兩人的呼吸變得沈重起來，當問完最後壹句，獵魔人打了個響指、解散法印，攜著羅伊迅速離開。
　　約莫半分鐘後，老矮人迷糊地醒過神來，抱住身體驚恐地四下張望，自己好像忘掉了什麽事但又怎麽也想不起來？
　　“真是活見鬼了……”
　　“聖山瑪哈坎，請賜予老班森壹絲仁慈，讓我和家人安全度過這段時間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