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
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
2018-9-4 20:50
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,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。轉眼之間,雙雕已飛出老遠。雌雄雙雕形體雖巨,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,不多時便即不支,越飛越低,終於著地。郭靖躍下雕背,搶過去看黃蓉時,見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,忙解開縛著她的衣帶,為她推宮過血。好壹陣子,黃蓉才悠悠醒轉,但昏昏沈沈地說不出壹句話來。
這時烏雲滿天,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,郭靖死裏逃生,回想適才情景,兀自心有余悸,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,天地茫茫,不知如何是好。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,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。
呆立半晌,只得信步而行,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,哪裏有路?每走壹步,荊棘都鉤刺到小腿,他也不覺疼痛,走了壹陣,四周更加漆黑壹團,縱然盡力睜大眼睛,也難見物,壹步壹步走得更慢,只恐壹個踏空,跌入山溝陷坑,但怕鐵掌幫眾追來,卻也不敢停步。這般負著黃蓉苦苦走了二裏有余,突然左首現出壹顆大星,在天邊閃閃發光。他凝神望去,想要辨別方向,卻看出那大星並非天星,而是壹盞燈火。
既有燈火,必有人家。郭靖好不欣喜,背負黃蓉加快腳步,筆直向著燈火趕去,急行裏許,但見黑沈沈的四下裏都是樹木,原來燈火出自林中。壹入林中,再也無法直行。林中小路東盤西曲,少時忽失了燈火所在,密林中難辨方向,忙躍上樹去眺望,卻見燈火已在身後。正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,郭靖接連趕了幾次,頭暈眼花,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,雙雕壹馬也不知到了哪裏,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,欲待從樹頂上縱躍過去,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,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。但如不去投宿,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,心想不可這般沒頭蒼蠅般瞎撞,且定壹定神再說,當下站著調勻呼吸,稍歇片刻。
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,讓郭靖負著這麽東轉西彎,亂闖直奔,雖瞧不到周遭情勢,卻已摸清林中道路,輕聲道:“靖哥哥,向右前方斜角走。”郭靖喜問:“蓉兒,妳還好嗎?”黃蓉嗯了壹聲,沒力氣說話。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,黃蓉默默數著他腳步,待數到十七步,道:“向左走八步。”郭靖依言而行。黃蓉又道:“再轉身倒走十三步。”
壹個指點,壹個遵循,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。剛才郭靖這般壹陣來回奔行,黃蓉已知林中道路,乃由人工布置而成。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極盡精妙,傳給了女兒的也有幾成。林中道路愈奇幻,她愈能閉了眼說得清清楚楚,倘是天然路徑,她既從未到過,在昏黑之中,縱是壹條最平坦無奇的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。
這般時而向左,時而轉右,有時更倒退數步,似乎越行越迂回迢遙,豈知不到壹盞茶時分,燈火赫然已在眼前。
郭靖大喜,向前直奔。黃蓉急叫:“別莽撞!”郭靖“啊喲”壹聲,雙足已陷入泥中,直沒至漆,忙提氣後躍,硬生生把兩只腳拔了出來,壹股汙泥臭味極是刺鼻,向前望去,眼前壹團茫茫白霧裹著兩間茅屋,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。
郭靖高聲叫道:“我們是過往客人,生了重病,求主人行個方便,借地方稍歇,討口湯喝。”過了半晌,屋中寂然無聲,郭靖再說壹遍,仍沒人回答。說到第三遍後,方聽得茅屋中壹個女人聲音說道:“妳們既能來到此處,必有本事進屋,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嗎?”語聲冷淡異常,顯是不喜外人打擾。
若在平時,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壹宵,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,此時卻救傷要緊,然眼前壹大片汙泥,不知如何過去,低聲與黃蓉商量。
黃蓉想了片刻,道:“這屋子是建在壹個汙泥湖沼之中。妳瞧瞧清楚,那兩間茅屋是不是壹方壹圓。”郭靖睜大眼睛望了壹會,喜道:“是啊!蓉兒妳什麽都知道。”黃蓉道:“走到圓屋之後,對著燈火直行三步,向左斜行四步,再直行三步,向右斜行四步。如此直斜交差行走,不可弄錯。”郭靖依言而行。落腳處果然打有壹根根木樁。只是有些虛晃搖動,或歪或斜,若非他輕功了得,只走得數步便已摔入了泥沼。
他凝神提氣,直三斜四地走去,走到壹百壹十九步,已繞到了方屋之前。那屋卻無門戶,黃蓉低聲道:“從此處跳進去,在左首落腳。”郭靖背著黃蓉越墻而入,落在左首,不由得壹驚,暗道:“果然壹切全在蓉兒料中。”
原來墻裏是座院子,分為兩半,左壹半是實土,右壹半卻是水塘。
郭靖跨過院子,走向內堂,堂前是個月洞,仍無門扉。黃蓉悄聲道:“進去吧,裏面再沒古怪啦。”郭靖點點頭,朗聲說道:“過往客人冒昧進謁,實非得已,請賢主人大度包容。”說畢停了片刻,才走進堂去。
只見堂前壹張長桌,上面放著七盞油燈,排成天罡北鬥之形。地下蹲著壹個頭發花白的女子,身披麻衫,凝目瞧著地下壹根根竹片,顯然正自潛心思索,雖聽得有人進來,卻不擡頭。
郭靖將黃蓉輕輕放在壹張椅上,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,全無血色,心中憐惜,欲待開口討碗湯水,但見那老婦全神貫註,生怕打斷了她思路,壹時不敢開口。
黃蓉坐了片刻,精神稍復,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,闊約二分,知是計數用的算子。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、實、法、借算四行,暗點算子數目,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,這時“商”位上已計算到二百三十,但見那老婦撥弄算子,正待算那第三位數字。黃蓉脫口道:“五!二百三十五!”
那老婦吃了壹驚,擡起頭來,壹雙眸子精光閃閃,向黃蓉怒目而視,隨即又低頭撥弄算子。這壹擡頭,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,不過四十左右年紀,想是思慮過度,是以鬢邊早見華發。那女子搬弄了壹會,果然算出是“五”,擡頭又向黃蓉望了壹眼,臉上驚訝的神色迅即消去,又現怒容,似乎是說:“原來是個小姑娘。妳不過湊巧猜中,何足為奇?別在這裏打擾我的正事。”順手將“二百三十五”五字記在紙上,又計下壹道算題。
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壹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,她剛將算子排為商、實、方法、廉法、隅、下法六行,算到壹個“三”,黃蓉輕輕道:“三百二十四。”那女子“哼”了壹聲,哪裏肯信?布算良久,約壹盞茶時分,方始算出,果然是三百二十四。
那女子伸腰站起,但見她額頭滿布皺紋,面頰卻如凝脂,頗為白嫩,壹張臉以眼為界,上半老,下半少,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。她雙目直瞪黃蓉,忽然手指內室,說道:“跟我來。”拿起壹盞油燈,走了進去。
郭靖扶著黃蓉跟著過去,只見那內室墻壁圍成圓形,地下滿鋪細沙,沙上畫著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,又寫著些“太”、“天元”、“地元”、“人元”、“物元”等字。郭靖看得不知所雲,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,站在門口,不敢入內。
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,頗識歷數之術,見到地下符字,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,那是算經中的“天元之術”,雖甚為繁復,但只要壹明其法,也無甚難處(按: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,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,天、地、人、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、Y、Z、W四未知數)。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,倚在郭靖身上,隨想隨在沙上書寫,片刻之間,將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題盡數解開。
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,未得其解,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,呆了半晌,忽問:“妳是人嗎?”黃蓉微微壹笑,道:“天元四元之術,何足道哉?算經中共有壹十九元,‘人’之上是仙、明、霄、漢、壘、層、高、上、天,‘人’之下是地、下、低、減、落、逝、泉、暗、鬼。算到第十九元,方才有點不易罷啦!”
那女子沮喪失色,身子微微搖晃,突然壹跤坐落細沙,雙手捧頭,苦苦思索,過了壹會,忽然擡起頭來,臉有喜色,道:“妳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,可是我問妳:將壹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,不論縱橫斜角,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,如何排法?”
黃蓉心想:“我爹爹經營桃花島,五行生克之變,何等精奧?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,豈有不知之理?”當下低聲誦道:“九宮之義,法以靈龜,二四為肩,六八為足,左三右七,戴九履壹,五居中央。”邊說邊畫,在沙上畫了個九宮之圖。
那女子面如死灰,嘆道:“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秘法,原來早有歌訣傳世。”黃蓉笑道:“不但九宮,即使四四圖,五五圖,以至百子圖,亦不為奇。就說四四圖罷,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,先以四角對換,壹換十六,四換十三,後以內四角對換,六換十壹,七換十。這般橫直上下斜角相加,皆是三十四。”那女子依法而畫,果然絲毫不錯。
黃蓉道:“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壹個八卦,八九七十二數,以從壹至七十二之數,環繞九宮成圈,每圈八字,交界之處又有四圈,壹共壹十三圈,每圈數字相加,均為二百九十二。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,妳或者未曾聽過,其實那也不足為奇,只不過有人教過我而已。”舉手之間,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圖在沙上畫了出來。
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,顫巍巍地站起身來,問道:“姑娘是誰?”不等黃蓉回答,忽地捧住心口,臉上現出劇痛之色,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壹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,過了半晌,臉色方見緩和,嘆道:“罷啦,罷啦!”眼中流下兩道淚水。
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,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。那女子正待說話,突然傳來陣陣吶喊之聲,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。那女子道:“是朋友,還是仇家?”郭靖道:“是追趕我們的仇家。”那女子道:“鐵掌幫?”郭靖道:“是。”那女子側耳聽了壹會,說道:“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,妳們究是何人?”問到這句時,聲音甚為嚴厲。
郭靖踏上壹步,攔在黃蓉身前,朗聲道:“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。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,避難來此,前輩若與鐵掌幫有甚瓜葛,不肯收留,我們就此告辭。”說著壹揖到地,轉身扶起黃蓉。
那女子淡淡壹笑,道:“年紀輕輕,偏生這麽倔強,妳挨得,妳師妹可挨不得了,知道麽?我道是誰,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,怪不得有這等本事。”
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,時高時低,嘆道:“他們找不到路,走不進來的,盡管放心。就算來到這裏,妳們是我客人,神……神……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?”心想:“我本來叫做‘神算子’瑛姑,但妳這小姑娘算法勝我百倍,我怎能再厚顏自稱‘神算子’?”只說了個‘神’字,下面兩字就省去了。
郭靖作揖相謝。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,看了她傷勢,皺眉不語,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壹顆綠色丸藥,化在水中給黃蓉服食。黃蓉接過藥碗,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,如何能服她之藥?瑛姑見她遲疑,冷笑道:“妳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,還想好得了麽?我就算有害妳之心,也不必多此壹舉。這藥是止妳疼痛的,不服也就算了。”說著夾手將藥碗搶過,潑在地下。
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,不禁大怒,說道:“我師妹身受重傷,妳怎能如此氣她?蓉兒,咱們走。”拉起黃蓉負在背上。瑛姑冷笑道:“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,豈能容妳這兩個小輩說進就進,說出就出?”手中持著兩根竹算籌,攔在門口。
郭靖心道:“說不得,只好硬闖。”叫道:“前輩,恕在下無禮了。”身形略沈,舉臂劃個圓圈,壹招“亢龍有悔”,當門直沖出去。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,只怕瑛姑抵擋不住,勁道只使了二成,惟求奪門而出,並無傷人之意。
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,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,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,哪知她身子微側,左手前臂斜推輕送,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壹旁。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強,給她這麽壹帶,竟立足不住,向前搶了半步,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這等沈猛,足下在沙上滑溜,隨即穩住。兩人這壹交手,均各暗暗詫異。瑛姑喝道:“小子,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嗎?”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,對準了他右臂彎處的“曲澤穴”。
這壹招明點穴道,暗藏殺手,郭靖哪敢怠慢,立即回臂反擊,將那降龍十八掌掌法壹招招使將出來,數招壹過,立即體會到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壹路。她並無壹招是明攻直擊,但每壹招中均含陰毒後著,若非郭靖會得雙手互搏之術,危急中能分手相救,早已中招受傷。他愈鬥愈不敢托大,掌力漸沈,但瑛姑的武功另成壹家,出招似乎柔弱無力,卻如水銀瀉地,無孔不入,不免令人防不勝防。
再拆數招,郭靖給逼得倒退兩步,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“桃華落英掌”的法門: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,盡可置之不理,只以降龍十八掌硬攻,那就有勝無敵。他本想此間顯非吉地,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,但跟她無冤無仇,但求沖出門去,既不願跟她多所糾纏,更不欲損她傷她,是以掌力之中留了八分,可是這女子功夫了得,稍有疏忽,只怕兩人的命都要送在此處,當下吸壹口氣,兩肘往上微擡,右拳左掌,直擊橫推,壹快壹慢地打了出去。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“履霜冰至”,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所傳,壹招之中剛柔並濟,正反相成,妙用無窮。洪七公的武學本是純陽至剛壹路,但剛到極處,自然而然的剛中有柔,原是易經中老陽生少陰的道理,而“亢龍有悔”、“履霜冰至”這些掌法之中,剛勁柔勁混而為壹,已不可分辨。
瑛姑低呼壹聲:“咦!”急忙閃避,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擊和左腳的壹踹,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,這壹掌正好按中她右肩。郭靖掌到勁發,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墻上,這草屋的土墻又怎經受得起這股大力,若非墻坍屋倒,就是她身子破墻而出,但說也奇怪,手掌剛與她肩頭相觸,只覺她肩上卻似塗了壹層厚厚的油脂,溜滑異常,連掌帶勁,滑到了壹邊,但她身子也免不了劇烈震動,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。
郭靖吃了壹驚,急忙收力,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極,早已乘勢直上,雙手五指成錐,分截他胸口“神封”、“玉書”兩穴,的是上乘點穴功夫。郭靖封讓不及,心道:“她這點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,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過數千數萬招,這壹下不免著了她道兒。”當下身子微側,瑛姑只覺壹股勁力從他右臂發出,撞向自己上臂,知道雙臂壹交,敵在主位,己處奴勢,自己胳臂非斷不可,便仍以剛才使過的“泥鰍功”將郭靖的手臂滑開。
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,每壹式都大出對方意料之外,兩人都心中暗驚,不約而同地躍開數步,各自守住門戶。郭靖心想:“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!她身上不受掌力,那我豈非只有挨打的份兒?”瑛姑訝異更甚:“這少年小小年紀,怎能如此了得。自因明師指教之故。”隨即想起:“我在此隱居十余年,勤修苦練,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,自以為當可無敵於天下,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,豈知算數固不如那女郎遠甚,連武功也勝不得這樣壹個乳臭少年,何況他背上負得有人,出手又對我有意容讓,當真動手,我早輸了。我十余載的苦熬,豈非盡付流水?復仇救人,再也休提?”想到此處,眼紅鼻酸,不自禁地又要流下淚來。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將她震痛,忙道:“晚輩無禮得罪,實非有心,請前輩恕罪,放我們走吧。”
瑛姑見他說話之時,不住轉眼去瞧黃蓉,關切之情深摯已極,想起自己壹生不幸,愛侶遠隔,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,不自禁地起了妒恨之心,冷冷地道:“這女孩兒中了裘千仞的鐵掌,臉上已現黑氣,已不過三日之命,妳還苦苦護著她幹嗎?”
郭靖大驚,細看黃蓉臉色,果然眉間隱隱現出壹層淡墨般的黑暈。他胸口壹涼,隨即感到壹股熱血湧上,雙臂反手緊攬黃蓉,顫聲問道:“蓉兒,妳……妳覺得怎樣?”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,四肢卻感冰涼,知那女子的話不假,嘆了口氣道:“靖哥哥,這三天之中,妳別離開我壹步,成麽?”郭靖淚水奪眶而出,兩道淚水從雙頰直流下來,嗚咽道:“我……我半步也不離開妳。”
扶著她靠墻坐好,自己坐在她身畔,拉過她手掌伸出左掌與她右掌相抵,想以《九陰真經》中療傷之法助她通息治傷。身前這女子友敵不明,如她惡意來擾,不論出手輕重,黃蓉立即殞命,自己也難免重傷,情勢危急之極,但實逼處此,只有甘冒大險。剛運起內功,將內力輕輕送出,不料黃蓉全無反應,他大驚之下,內力稍催,黃蓉“哇”的壹聲,吐了口鮮血,沾在衣襟之上,白衣紅血,鮮艷嚇人。郭靖大驚,哭叫:“蓉兒!”黃蓉垂頭道:“不成的,我半分內力也沒有啦,靖哥哥,妳……妳別哭……”
瑛姑冷笑道:“妳輸送內力給她,只有提早送了她命。勸妳別送了吧!就算妳半步不離開,也只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。”郭靖擡頭望她,眼中充滿淚水,壹臉哀懇之色,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。
瑛姑自傷薄命,十余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,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變,忍不住大感快慰,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,見到郭靖哀傷欲絕的神氣,腦海中忽如電光壹閃,想到壹事:“啊,啊,老天送這兩人到此,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,得償心願。”擡起了頭,喃喃自語:“天啊,天啊!”
只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,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,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,只沒法覓路進入,過了半晌,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,叫道:“神算子瑛姑哪,裘鐵掌求見。”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,竟也傳了過來,足見內功深湛。
瑛姑走到窗口,氣聚丹田,長聲叫道:“我素來不見外人,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,裘幫主,請妳見諒。”只聽裘千仞叫道:“有壹男壹女走進妳黑沼來啦,請妳交給我吧。”瑛姑叫道:“誰走得進我的黑沼?裘幫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。”裘千仞嘿嘿嘿幾聲冷笑,不再開腔,似乎信了她說話。只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,漸漸遠去。
瑛姑轉過身來,對郭靖道:“妳想不想救妳師妹?”郭靖壹呆,隨即雙膝點地,跪了下去,叫道:“老前輩若肯賜救……”瑛姑臉上猶似罩了壹層嚴霜,森然道:“老前輩!我老了麽?”郭靖忙道:“不,不,也不算老。”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,望向窗外,自言自語地道:“不算老,嗯,畢竟也是老了!”
郭靖又喜又急,聽她語氣之中,似乎黃蓉有救,可是自己壹句話又得罪了她,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,欲待辯解,卻又不知說什麽話好。
瑛姑回過頭來,見他滿頭大汗,狼狽之極,心中酸痛:“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壹的情意,唉,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。”輕輕吟道:“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。可憐未老頭先白,春波碧草,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。”
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,心中壹凜,暗道:“這詞好熟,我聽見過的。”可是曾聽何人念過,壹時卻想不起來,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,也不是黃蓉,於是低聲問道:“蓉兒,她念的詞是誰作的?說些什麽?”黃蓉搖頭道:“我也是第壹次聽到,不知是誰作的,嗯,‘可憐未老頭先白’,真是好詞!鴛鴦生來就白頭……”說到這裏,目光不自禁地射向瑛姑的滿頭花白頭發,心想:“果然是‘可憐未老頭先白’!”
郭靖心想:“蓉兒得她爹爹教導,什麽都懂,如若是出名的歌詞,決無不知之理。那麽是誰吟過這詞呢?當然不會是她,不會是她爹爹,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。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。唉,管他是誰吟過的。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,她問我這句話,總不是信口亂問。我可怎生求她才好?不管她要我幹什麽……”
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,臉上壹陣喜壹陣悲,頃刻之間,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,猛然擡頭,說道:“妳師妹給裘鐵掌擊中,不知是他掌下留力,還是妳這小子出手從中阻擋,總算沒立時斃命,但無論如何,挨不過三天……嗯,她的傷天下只壹人救得!”
郭靖怔怔地聽著,聽到最後壹句時,心中怦地壹跳,當真喜從天降,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,叫道:“請老……不,不,請妳施救,感恩不盡。”
瑛姑冷冷地道:“哼!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?倘若我有此神通,怎麽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?”郭靖不敢接口。過了壹會,瑛姑才道:“也算妳們造化不淺,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,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,三天之內可到。只那人肯不肯施救,卻是難說。”郭靖喜道:“我苦苦求他,想來他決不至於見危不救。”瑛姑道:“說什麽不至於見危不救?見死不救,也是人情之常。苦苦相求,有誰不會?難道就能叫他出手救人?妳給他什麽好處了?他為什麽要救?”語意之中,實含極大怨憤。
郭靖不敢接口,眼前已出現壹線生機,只怕自己說錯壹言半語,又復壞事。瑛姑道:“妳們到這邊歇壹忽兒!”手指左首壹間小房。郭靖謝了,扶著黃蓉進房,讓她躺在壹張竹榻上。只見瑛姑走到外面方室,伏在案頭提筆書寫什麽,寫了好壹陣,將那張紙用壹塊布包好,再取出針線,將布包折縫處密密縫住,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,才回進房來,說道:“出林之後,避過鐵掌幫追兵,直向東北,到了桃源縣境內,開拆白色布囊,下壹步該當如何,裏面寫得明白。時地未至,千萬不可先拆。”郭靖大喜,連聲答應,伸手欲接布囊。
瑛姑縮手道:“慢著!若那人不肯相救,那也算了。若能救活她性命,我卻有壹事相求。”郭靖道:“活命之恩,自當有報,請前輩吩咐便了。”瑛姑冷冷地道:“假若妳師妹不死,她須在壹月之內,重回此處,和我相聚壹年。”郭靖奇道:“那幹什麽啊?”瑛姑厲聲道:“幹什麽跟妳有什麽相幹?我只問她肯不肯?”黃蓉接口道:“妳要我授妳奇門術數,這有何難?我答允便是。”
瑛姑向郭靖白了壹眼,說道:“枉為男子漢,還不及妳師妹十分中壹分聰明。”將三個布囊遞過。郭靖接了,見壹個白色,另兩個壹紅壹黃,當即放入懷中,道:“我如有師妹的壹成聰明,就好得很了。”又再叩謝。瑛姑閃開身子,不受他大禮,說道:“妳不必謝我,我也不受妳謝。妳二人跟我無親無故,我幹嗎要救她?就算沾親有故,也犯不著費這麽大精神!咱們話說在先,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。哼,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。”
這番話在郭靖聽來,極不入耳,但他素來誠樸,拙於言辭,不善與人辯駁,此時為了黃蓉,更加不敢多說,只恭恭敬敬地聽著。瑛姑白眼壹翻,道:“妳們累了壹夜,也必餓了,且吃些粥吧。”
當下黃蓉躺在榻上,半醒半睡地養神,郭靖守在旁邊,心中思潮起伏。過不多時,瑛姑從後進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,還有壹大碟山雞片、壹碟臘魚。郭靖早就餓了,先前掛念著黃蓉傷勢,並未覺得,此時略為寬懷,見到雞魚白粥,先吞了壹口唾涎,向瑛姑謝後,輕拍黃蓉手背,道:“蓉兒,起來吃粥。”
黃蓉眼睜壹線,微微搖頭道:“我胸口疼得緊,不要吃。”瑛姑冷笑道:“有藥給妳止痛,卻又疑神疑鬼。”黃蓉不去理她,只道:“靖哥哥,妳再拿壹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。”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,黃蓉壹直放在懷內,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鋒所傷後,都曾服過幾顆,雖無療傷起死之功,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。郭靖應了,旋開瓷瓶蓋子,取了壹粒出來。
當黃蓉提到“九花玉露丸”之時,瑛姑突然身子微微壹震,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,厲聲道:“這便是九花玉露丸麽?給我瞧瞧!”郭靖聽她語氣怪異,不禁擡頭望了她壹眼,卻見她眼中微露兇光,心中更奇,將壹瓶藥丸盡數遞過給她。瑛姑接過,但覺芳香撲鼻,聞到氣息已遍體清涼,雙目凝視郭靖道:“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,妳們從何處得來?快說,快說!”說到後來,聲音已極慘厲。
黃蓉心中壹動:“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,難道跟我爹爹哪壹個弟子有甚幹系?”只聽郭靖道:“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。”瑛姑壹躍而起,喝道:“黃老邪的女兒?適才瞧她傷勢,她衣服內襯的,便是桃花島的軟猬甲吧?”雙眼閃閃生光,兩臂壹伸壹縮,作勢就要撲上。郭靖點了點頭,全身護在黃蓉身前。黃蓉道:“靖哥哥,將那三只布囊還她!她既是我爹爹仇人,咱們也不用領她情。”郭靖將布囊取出,卻遲遲疑疑地不肯遞過。黃蓉道:“靖哥哥,放下!也未必當真就死了。死又怎樣?”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,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,淚水已在眼中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在腮邊直瀉而下。
瑛姑望著窗外,喃喃叫道:“天啊,天啊!”拿了布囊瓷瓶,走入鄰室,背轉身子,不知做些什麽。黃蓉道:“咱們走吧,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。”郭靖未答,瑛姑已回進室來,說道:“我研習術數,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。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,我再研習壹百年也是無用。命該如此,夫復何言?妳們走吧,把布囊拿去。”說著將壹瓶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,對黃蓉道:“這九花玉露丸於妳傷勢有害,千萬不可再服。傷愈之後壹年之約不可忘記。妳爹爹毀了我壹生,這裏的飲食寧可餵狗,也不給妳們吃。”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。
黃蓉氣極,正欲反唇相譏,壹轉念間,扶著郭靖站起身來,用竹棒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:第壹道是包括日、月、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、羅睺、計都的“七曜九執天竺筆算”;第二道是“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”(按: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);第三道是道“鬼谷算題”:“今有物不知其數,三三數之剩二,五五數之剩三,七七數之剩二,問物幾何?”(按: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,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鉆研已頗精深。)
她寫下三道題目,扶著郭靖手臂,緩緩走了出去。郭靖步出大門,回過頭來,只見瑛姑手執算籌,凝目望地,呆呆出神。
兩人走入林中,郭靖將黃蓉背起,仍由她指點路徑,壹步步地向外走去。郭靖只怕數錯腳步,不敢說話,直到出了林子,才問:“蓉兒,妳在沙上畫了些什麽?”黃蓉笑道:“我出三道題目給她。哼,半年之內,她必計算不出,叫她的花白頭發全都白了。誰叫她這等無禮?”郭靖道:“她跟妳爹爹結下什麽仇啊?”黃蓉道:“我沒聽爹爹說過。”過了半晌,道:“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,靖哥哥妳說是麽?”她心裏隱隱猜疑:“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情愛糾纏?哼,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,我爹爹卻不要。嗯,定是如此,人家不要,硬嫁成嗎?發脾氣有用嗎?”
郭靖道:“管她美不美呢。她想著妳的題目,就算忽然反悔,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。”黃蓉道:“不知布囊中寫些什麽,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,咱們拆開來瞧瞧。”郭靖忙道:“不,不!依著她的話,到了桃源再拆。”黃蓉甚是好奇,忍不住地要先看,但郭靖堅執不允,只得罷了。
鬧了壹夜,天已大明,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,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,先放了壹大半心,數聲呼嘯,小紅馬聞聲馳到,不久雙雕也飛臨上空。兩人甫上馬背,忽聽林邊喊聲大振,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湧而來。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,聽到郭靖呼嘯,急忙追至,裘千仞卻不在其內。郭靖叫道:“失陪了!”腿上微壹用勁,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,但覺耳旁風生,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。
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余裏之遙。兩人在路旁壹個小飯鋪中打尖,黃蓉胸口疼痛,只能喝半碗米湯。郭靖壹問,知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。黃蓉喝了米湯後,呼吸急促,暈了過去。郭靖大驚,眼見無法趕路,問那小飯鋪是否可借間房休息,飯鋪主人道:“客官,這裏年荒地貧,鄉下人哪有多余的鋪位房間。過去五裏,有家米鋪貨棧,地方倒大,客官既有病人,去求借房借宿,只消出得了錢,或許能成。”
郭靖謝了,負起黃蓉,上馬走了五裏路,果見路邊有三間大屋,磚墻甚高,門前停著三輛獨輪車,壹輛車上裝了十幾只米袋,壹輛裝的是硬柴黑炭,另壹輛裝的是蔬菜、油鹽、紅薯、雞鴨之類食物。郭靖走到門口,見有個老者坐在壹張長凳上喝茶。郭靖打個問信,說道:“老丈,在下是行路之人,我這個妹子忽然得了急病,想請老丈行行好,借間房住宿壹宵,自當奉上房飯錢。”說著從懷中掏出壹顆大銀錠,雙手奉上。
那老者六七十歲年紀,頭發全白,頦下光溜溜的不留胡須,微微壹笑,神情倒還謙和,說道:“令妹病勢不輕,借宿壹宵,自當答應,卻也用不著這許多銀兩。”郭靖聽那小飯鋪主人說道:“只消出得了錢,或許能成。”此刻只求對方肯收留,心想做生意之人,當然是銀子越多越好,說道:“多謝老丈,我兄妹感激不盡。這錠銀子先請收下,明日告辭,另有奉謝。”將銀錠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。
那老者道:“客官貴姓?”郭靖道:“在下姓郭,我這師妹姓黃,老丈尊姓?”那老者道:“老朽姓楊。客官請先喝杯茶。”在茶杯中斟茶。郭靖扶著黃蓉坐在板凳上,見她呼吸略順,心中稍寬。
那老者看了看郭靖雙足昨晚所沾黑沼汙泥,此時已經幹了,顏色深黑,與鞋上、腳踝上平常泥色不同,說道:“客官昨晚是從那邊樹林中來,竟沒迷路,也真了得。”郭靖微笑道:“那是僥幸碰巧罷了。”他眼光壹瞥間,見三輛獨輪車的木輪上也沾滿了深黑色幹泥,心中微生疑慮。那老者道:“這些車子,是送糧食、蔬菜去林子中的。”郭靖點了點頭,心想:“那瑛姑住在黑沼之中,糧食、柴炭、蔬菜、油鹽之類,自須外面送去。”
郭靖先餵黃蓉喝了杯茶,自己喝了壹杯。那老者引入內堂,壹間房中有兩張床鋪,掛著青紗帳子,床上鋪著草席,各有壹條薄被,白木桌椅,倒也幹凈。郭靖扶著黃蓉在床上躺好,伸掌按在她靈臺穴上,極緩極緩地給她寧氣,生怕又牽動她內息,引得她嘔血,不敢再試《九陰真經》“療傷章”中順內息、通周天的法子。過了壹會,壹個小廝托著木盤,送進幹飯和稀粥進房,有些臘魚、臘肉之類菜肴。郭靖服侍黃蓉吃了半碗粥,她勉強吞咽,卻吃不下菜肴。
兩人用過膳後,躺下休息。黃蓉道:“靖哥哥,妳永遠這麽陪著我。我的傷勢壹百年好不了,我也開心得很。”郭靖道:“只要妳不嫌氣悶,我陪妳壹百年。”黃蓉道:“妳那華箏公主呢?”郭靖壹怔,說道:“我答允過娶她的,但我要先陪妳壹百年、兩百年,她如肯等,就等壹百年、兩百年好了。唉,蓉兒,我死也離不開妳,只好對她不住了……兩百年之後,她變成個白發皺面皮的老太婆,我自然不能娶她了。”黃蓉笑道:“那時候我也變成了個老太婆了。”郭靖道:“妳變了老太婆,我還是要娶,妳那時是個美麗可愛的好蓉兒老太婆……”就在這時,只聽得堂上壹個蒼老的聲音唱起曲來,曲調是到處流唱的《山坡羊》,聽他唱道:“清風相待,白雲相愛,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。壹茅齋,野花開,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,陋巷簞瓢亦樂哉。朝,對青山!晚,對青山!”黃蓉喝彩道:“好曲子!靖哥哥,《山坡羊》曲子我聽得多了,少有這壹首這麽好的。不知是誰作的,我記下來唱給爹爹聽。”默默記誦,手指輕彎,打著拍子。
她說話甚輕,房外唱曲的老者卻聽見了,在門外笑道:“姑娘,妳是知音,可知這首曲子的來歷嗎?”黃蓉輕聲道:“請他進來。”郭靖朗聲道:“老丈請進。”
那老者走進房來,坐在床前椅中。黃蓉道:“這首曲子的來歷,還要請教。”那老者道:“這首曲子流傳至今,少說也有三百多年了。那是唐朝天寶年間傳下來的。”黃蓉奇道:“這麽久了?請老丈指教。”
那老丈道:“姑娘是聰明之極的人,聽老朽的口音,或者料到我本是雲南人。”黃蓉心道:“妳說話的口音腔調,跟那討厭的瑛姑有三分相似,莫非那瑛姑也是雲南人?”說道:“老丈說話口音,與本地的湘西人確有些不同,又軟又糯,好聽得很,原來是從雲南來的。”那老者微笑道:“老朽壹向生長在雲南大理,後來上司派我到這裏,先指揮工人建屋,種植樹木成林,以後在這裏長住,專責供應林子裏的衣食用物。”黃蓉點點頭,她沒力氣多說話,同時瑛姑友敵不明,也不願多透露自己的身份。
那老者道:“兩位昨晚既從林子裏來,那邊也沒傳來話說不準接待,那麽跟兩位說說舊事也不打緊。現今我們雲南有大理國,從前叫做南詔,唐朝天寶年間,南詔國的國王是合羅鳳,國勢強盛,唐朝和吐蕃都拉攏他。唐明皇寵幸楊貴妃,重用李林甫、楊國忠做宰相,朝政混亂。天寶十年(當時叫做天寶十載),楊國忠派鮮於仲通從劍南帶兵八萬去打南詔,打到了曲州、靖州,後來大敗於瀘南,唐兵損折六萬人。到天寶十三年,楊國忠再派李宓從劍南帶兵七萬打南詔,合羅鳳陛下善於用兵,誘敵深入,激戰之後,李宓被擒,全軍覆沒,無壹得還。唐軍兩次大敗,被俘和逃散的唐將唐兵十余萬人,全數流落再雲南,老朽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軍官,在雲南娶了擺夷(今白族)的女子,安家立業,綿延至今。老朽的父親家道中落,無以為生,將老朽凈了身,到大理國宮中做太監,可讓兩位見笑了。”
黃蓉道:“不敢,聽說大理國段皇爺是壹位聖帝賢君,老丈服侍段皇爺,那也好得很啊!”那老者道:“姑娘年紀輕輕,見識高明,真正了不起。”聽黃蓉稱段皇爺為“聖帝賢君”,很是歡喜,又道:“這《山坡羊》的曲子,還有好幾首,是老朽的祖宗傳下來的,聽說當年在長安城中流傳很廣,貴裔庶民,很多人都會唱。唐將唐兵,有的從四川來,有的從長安來,被俘不死,淪落雲南,這些小曲便也在雲南落地生根了。只雲南口音跟北方不同,有些小小改動。”(註:見本回之末)
那老者告辭了出去,怕打擾黃蓉休息,曲子也不唱了。郭靖道:“不知那瑛姑在布囊中藏了些什麽。”取出白布小囊,拉斷縫線,原來裏面是張簡陋的地圖,圖旁註著兩行字道:“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,路盡處系壹大瀑布,旁有茅舍。到達時拆紅色布囊。”
次晨二人用過早餐,向老者告別,郭靖又送了壹錠銀子,楊老者推辭不收,郭靖堅決要送,討了些幹糧炊餅收入懷裏。兩人上馬而行,依著地圖所示行出七八十裏,道路漸窄,再行八九裏,道路兩旁山峰壁立,中間壹條羊腸小徑,僅容壹人勉強通行,小紅馬已前行不得。郭靖只得負起黃蓉,將小紅馬留在山邊壹家人家啃食野草。
循著陡路上嶺,約莫走了壹個時辰,道路更窄,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黃蓉橫抱了,兩人側著身子方能過去。這時正當七月盛暑,赤日炎炎,流火鑠金,但路旁山峰插天,將驕陽全然遮去,倒也頗為清涼。
又行壹陣,郭靖腹中饑餓,從懷中取出幹糧炊餅,撕了幾片餵在黃蓉嘴裏,自己也不停步,邊走邊吃,吃完三個大炊餅,正覺唇幹口渴,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,當即加快腳步。空山寂寂,那水聲在山谷間激蕩回響,轟轟洶洶,愈走水聲愈大,待得走上嶺頂,只見壹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,聲勢驚人。從嶺上望下去,瀑布旁果有間草屋。郭靖揀塊山石坐下,取出紅色布囊拆開,見囊內白紙上寫道:“此女之傷,當世唯段皇爺能救……”郭靖看到“段皇爺”三字,吃了壹驚,讀了出來。黃蓉本已極為疲累,聽他說到“南帝”,心中壹凜,道:“段皇爺?西毒也提過師父的傷恐怕只段皇爺能治。我聽爹爹說過,段皇爺就是‘南帝’,他在雲南大理國做皇帝……”雲南與此處相隔萬水千山,三日之間哪能到達,不禁胸中涼了,勉力坐起,倚在郭靖肩頭,和他同看紙上的字:“此女之傷,當世唯段皇爺能救。彼多行不義,隱居桃源,外人萬難得見,若言求醫,更犯大忌,未登其堂,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。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,求見皇爺稟報要信,待見南帝親面,以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。壹線生機,盡懸於斯。”
郭靖讀畢,轉頭向著黃蓉,卻見她蹙眉默然,即問:“蓉兒,段皇爺怎麽多行不義了?為什麽求醫是更犯大忌?漁樵耕讀的毒手是什麽?”黃蓉嘆道:“靖哥哥,妳別當我聰明得緊,什麽事都知道。”郭靖壹怔,伸手將她抱起,道:“好,咱們下去。”凝目遠眺,見瀑布旁柳樹下坐著壹人,頭戴鬥笠,隔得遠了,瞧不清楚在幹什麽。
壹來心急,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,不多時郭靖已背著黃蓉快步走近瀑布,見柳樹下那人身披蓑衣,坐在壹塊石上,正自垂釣。這瀑布水勢湍急異常,壹瀉如註,水中怎會有魚?縱然有魚,又怎有余暇吞餌?看那人時,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壹張黑漆漆的鍋底臉,虬髯滿腮,根根如鐵,雙目壹動不動地凝視水中。
郭靖見他全神貫註地釣魚,不敢打擾,扶黃蓉倚在柳樹旁休息,自己過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麽魚。等了良久,忽見水中金光閃動,那漁人臉現喜色,猛然間釣竿直彎下去,只見水底下壹條尺來長的東西咬著釣絲,那物非魚非蛇,全身金色,頭身俱扁,模樣甚是奇特。
郭靖大感詫異,不禁失聲叫道:“咦,這是什麽?”便在這時,水中又鉆出壹條同樣的金色怪魚咬住釣絲,那漁人更是喜歡,用力握住釣竿不動。只見那釣竿愈來愈彎,眼見要支持不住,突然啪的壹聲,竿身斷為兩截。兩條怪魚吐出釣絲,在水中得意洋洋地遊了幾轉,瀑布雖急,卻沖之不動,轉眼之間,鉆進了水底巖石之下,再也不出來了。
那漁人轉過身來,圓睜怒目,喝道:“臭小子,老子辛辛苦苦地等了半天,偏生叫妳這小賊來驚走了。”伸出蒲扇般的大手,上前兩步就要動武,不知如何忽地轉念,終於強自克制,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響,滿臉怒容。
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,不敢回嘴,只得道:“大叔息怒,是小人不是,不知那是什麽怪魚?”那漁人罵道:“妳瞎了眼珠啦,這是魚麽?這是金娃娃。”郭靖受罵,也不惱怒,陪笑道:“請問大叔,什麽是金娃娃?”那漁人更加暴跳如雷,喝道:“金娃娃就是金娃娃,妳這臭小賊啰唆什麽?”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,哪敢輕易得罪,只打拱作揖地賠不是。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,插口道:“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。我家裏便養著幾對,有甚希罕了?”
那漁人聽黃蓉說出“金娃娃”的來歷,微感驚訝,罵道:“哼,吹得好大的氣,家裏養著幾對!我問妳,金娃娃幹什麽用的?”黃蓉道:“有什麽用啊?我見它生得好看,叫起來呀呀呀的,好像小孩兒壹般,就養著玩兒。”
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,臉色登時和緩,道:“女娃兒,妳家裏倘若真養得有,那妳就須賠我壹對。”黃蓉道:“我幹嗎要賠妳?”漁人指著郭靖道:“我正好釣到壹條,卻給他莽莽撞撞地壹聲大叫,又惹出壹條來,扯斷了釣竿。這金娃娃聰明得緊,吃了壹次苦頭,第二次休想再釣得著。不叫妳賠叫誰賠?”黃蓉笑道:“就算釣著,妳也只有壹條。妳釣到了壹條,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?”漁人無言可對,搔搔頭道:“那麽只賠我壹條也好。”黃蓉道:“若把壹對金娃娃生生拆散,過不了三天,雌雄兩條都會死的。”
那漁人更無懷疑,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,叫道:“好啦,算我不是,求妳送我壹對成不成?”
黃蓉微笑道:“妳先得對我說,妳要金娃娃何用?”那漁人遲疑了壹陣,道:“好,就說給妳聽。我師叔是天竺國人,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,在道上捉得了壹對金娃娃,十分歡喜。他說天竺國有種極厲害的毒蟲,為害人畜,難有善法除滅,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克星。他叫我餵養幾日,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,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,哪知道……”黃蓉接口道:“哪知道妳壹個不小心,讓金娃娃逃入了這瀑布之中!”
那漁人奇道:“咦,妳怎知道?”黃蓉小嘴壹撇,道:“那還不易猜。這金娃娃本就難養,我先前共有五對,後來給逃走了兩對。”那漁人雙眼發亮,臉有喜色,道:“好姑娘,給我壹對,妳還剩兩對哪。否則師叔怪罪起來,我可擔當不起。”黃蓉笑道:“送妳壹對,那也沒什麽大不了,可是妳先前幹嗎這樣兇?”
那漁人又笑又急,只說:“唉,是我這麽莽撞脾氣不好,須得好好改過才是。小兄弟,我給妳賠不是了。好姑娘,妳府上在哪裏?我跟妳去取,好不好?這裏去不遠吧?”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:“說近不近,說遠不遠,三四千裏路是有的。”
那漁人吃了壹驚,根根虬髯豎了起來,喝道:“小丫頭,原來是在消遣老爺。”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,只見她年幼柔弱,這壹拳怕打死了她,拳在空中,遲遲不落。郭靖早已搶在旁邊,只待他拳勁壹發,立時抓他手腕。黃蓉笑道:“急什麽?我早想好了主意。靖哥哥,妳呼白雕兒來吧。”
郭靖不明她用意,但依言呼雕。那漁人聽他喉音壹發,山谷鳴響,中氣充沛,不禁暗暗吃驚:“適才幸好未曾動手,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。”
過不多時,雙雕循聲飛至。黃蓉剝了塊樹皮,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壹行字道:“爹爹:我要壹對金娃娃,叫白雕帶來吧。女蓉叩上。”郭靖大喜,割了二條衣帶,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。黃蓉向雙雕道:“到桃花島,速去速回。”郭靖怕雙雕不能會意,手指東方,連說了三聲“桃花島”。雙雕齊聲長鳴,振翼而起,在天空盤旋壹周,果然向東而去,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。
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喃喃地道:“桃花島,桃花島?黃藥師黃老先生是妳什麽人?”黃蓉傲然道:“是我爹爹,怎麽啦?”那漁人道:“啊!”卻不接話。黃蓉道:“數日之間,我的白雕兒會把金娃娃帶來,不太遲吧?”那漁人道:“但願如此。”望著靖蓉二人上下打量,眼中滿是懷疑神色。
郭靖打了壹躬道:“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。”那漁人不答,卻道:“妳們到這裏來幹什麽?是誰叫妳們來的?”郭靖恭恭敬敬地道:“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。”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,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,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,終究說不出口。
那漁人厲聲道:“我師父不見外人,妳們找他幹嗎?”依郭靖本性,就要實說,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,誤了黃蓉性命,說不得,只好權且騙他壹騙,正要開言,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,黃蓉容顏憔悴,已猜到了七八分,喝道:“妳們想要我師父治病,是不是?”郭靖給他揭破心事,哪裏還能隱瞞,只得點頭稱是,心中又急又悔,只恨沒能搶先撒謊。
那漁人大聲道:“見我師父,再也休想。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罵,也不要妳們什麽金娃娃、銀娃娃啦,快快下山去吧!”
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絕無絲毫轉圜余地,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,倒抽涼氣,過了好壹陣,上前躬身行禮道:“這位受傷求治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,現下是丐幫的幫主,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,指點壹條明路,引我們拜見段皇爺。”
那漁人聽到“洪幫主”三字,臉色稍見和緩,搖頭道:“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?我可不信。”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:“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,想來大叔必當識得。”那漁人點了點頭道:“那麽九指神丐是妳們什麽人?”郭靖道:“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。”那漁人“啊”了壹聲,道:“原來如此。妳們來找我師父,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?”
郭靖遲疑未答,黃蓉忙接口道:“正是。”那漁人低頭沈吟,自言自語:“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,這事該當如何?”黃蓉心想,乘他猶豫難決之際,快下說辭,又道:“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,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,尚有要事奉告。”
那漁人突然擡起頭來,雙目如電,逼視黃蓉,厲聲道:“九指神丐叫妳們來求見‘段皇爺’?”黃蓉道:“是啊!”那漁人又追問壹句:“當真是‘段皇爺’,不是旁人?”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,可是無法改口,只得點了點頭。
那漁人走上兩步,大聲喝道:“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!”靖蓉二人大吃壹驚,齊聲道:“死了?”那漁人道:“段皇爺離此塵世之時,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身旁,豈有再命妳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?妳們受誰指使?到此有何陰謀詭計?快快說來。”說著又踏前壹步,左手壹拂,右手橫裏來抓黃蓉肩頭。
郭靖見他越逼越近,早有提防,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,左掌圓勁,右掌直勢,使招“潛龍勿用”,擋在黃蓉身前。這壹招純是防禦,便如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壹道堅壁,敵來則擋,敵不至則消於無形。那漁人見他出掌,勢頭卻斜向壹邊,並非對自己進擊,微感詫異,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,又進半尺,也沒碰到郭靖手掌,突與郭靖那壹招勁道相遇,只感手臂劇痛,胸口微微發熱,這壹抓立給反彈出來。
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,急忙躍開,橫臂當胸,心道:“當年聽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,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,這兩個少年確是他弟子,倒不便得罪了。”見郭靖拱了拱手,神色謙恭,這壹招雖是他占了上風,卻殊無絲毫得意之色,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,說道:“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,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,是也不是?”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,但既讓說中,無法抵賴,只得點了點頭。
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,說道:“縱然九指神丐前輩自身受傷至此,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。兩位見諒。”黃蓉道:“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?”那漁人搖頭道:“不能!打死我也不能!”黃蓉心中琢磨:“他說段皇爺已經死了,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,還說就算師父受傷,也不能送他去見他師父段皇爺。除非他是胡言亂語,否則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,實叫人難以索解。”尋思:“他師父在這山上,那是壹定的了,無論如何,我們總得壹見。”擡頭仰視,見那山峰穿雲插天,陡峭異常,更高於鐵掌山中指峰,山石滑溜,寸草不生,實無上山之路,那片大瀑布恰如從空而降,心想:“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,這壹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。”
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,盤算上山之策,突然眼前金光閃爍,水底有物遊動。她慢慢走到水邊,定睛瞧去,只見壹對金娃娃鉆在山石之中,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,忙向郭靖招手,叫他過來觀看。
郭靖“啊”的壹聲,道:“我下去捉上來。”黃蓉道:“唏!那不成,水這麽急,怎站得住足?別發傻啦。”郭靖卻想:“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,當能動他之心,引我們去見他師父。否則的話,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?”他知黃蓉必會阻攔,當下壹語不發,也不除衣褲鞋襪,踴身就往瀑布中跳落。
黃蓉急叫:“靖哥哥!”站起身來,立足不定,搖搖欲倒。那漁人也大吃壹驚,伸手扶她站穩了,立即奔向茅屋,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。黃蓉坐回石上,看郭靖時,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,壹任瀑布狂沖猛擊,身子竟未搖晃,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。
但見他壹手壹條,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,只恐弄傷了怪魚,不敢使力,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,滑膩異常,幾下扭動,掙脫了郭靖掌握,先後躥入石底。郭靖急搶時,卻哪裏來得及,剎那間影蹤不見。黃蓉失聲低呼,忽聽背後壹人大聲驚叫,回過頭來,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,左肩上扛了壹艘黑黝黝的小船,右手握著兩柄鐵槳,似是要下水去救人。
郭靖雙足使勁,以“千斤墜”功夫牢牢站穩石上,屹立不動,閉氣凝息,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使勁上擡,只感大石微微搖動,心中大喜,使出降龍十八掌中壹招“或躍在淵”,雙掌猛舉,水聲響處,那巨石竟給他擡起。他變招奇速,巨石壹起,立時壹招“見龍在田”橫推過去,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,擦過他身旁,蓬蓬隆隆,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,響聲在山谷間激蕩發出回音,轟轟然良久不絕。他雙手高舉,壹手抓住壹只金娃娃,壹步壹步從瀑布中上來。
瀑布日夜奔流,年深月久,在巖石間切了壹道深溝,約有二丈來高。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,哪裏跳得上來,垂下鐵槳,想要讓他握住,吊將上來。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,只怕壹松手又給滑脫逃去,在水底凝神提氣,右足壹點,身子陡然從瀑布中鉆出,跟著左足在深溝邊上橫裏壹撐,已借力躍到岸上。
黃蓉沒想到他功力已精進如此,見他在水底定身擡石、閉氣捉魚,視瀑布的巨力沖擊儼若無物,又驚又喜。其實郭靖為救黃蓉,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,待得出水上岸,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,水沫四濺,不由得目眩心驚,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。那漁人更驚佩無已,知道若非氣功、輕功、外功俱臻上乘,別說捉魚,壹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。
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紮,哇哇而叫,宛如兒啼。郭靖笑道:“怪不得叫作娃娃魚,果然像小孩兒哭叫壹般。”伸手交給漁人。
那漁人喜上眉梢,放下鐵槳,正要接過,忽然心中壹凜,縮回手去,說道:“妳拋回水裏去吧,我不能要。”郭靖奇道:“幹嗎?”漁人道:“我收了金娃娃,仍不能帶妳去見我師父。受惠不報,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?”郭靖壹呆,正色道:“大叔堅執不允攜帶,必有為難之處,晚輩豈敢勉強?區區壹對魚兒,說得上什麽受惠不受惠?大叔只管拿去!”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。那漁人伸手接了,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。
郭靖轉頭向黃蓉道:“蓉兒,常言道死生有命,壽算難言,妳的傷倘若當真不治,陰世路上,妳靖哥哥仍然背負著妳,也就是了。咱們走吧!”他下定決心,說得斬釘截鐵。既已吐露了心意,便覺輕松,黃蓉生死如何,反不如何焦慮,總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。
黃蓉聽他真情流露,不禁眼圈壹紅,但心中已有算計,向漁人道:“大叔,妳既不肯指點,那也罷了,但有壹件事我不明白,妳若不說,我可死不瞑目。”漁人問道:“什麽?”黃蓉道:“這山峰光滑如鏡,無路可上,妳如肯送我們上山,卻又有什麽法子?”那漁人心想:“若不是我攜帶,他們終究難以上山,這壹節說也無妨。”說道:“說難是難,說易卻也甚易。這水流從右首轉過山角,已非瀑布,乃是壹道急流,我坐在這鐵舟之中,扳動鐵槳,在急湍中逆流而上,壹次送壹人,兩次就送兩人上去。”
黃蓉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告辭了!”站起身來,扶著郭靖轉身就走。郭靖壹拱手,不再言語。那漁人見二人下山,怕金娃娃逃走,口中稱謝,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。
黃蓉道:“快搶鐵舟鐵槳,轉過山角下水!”郭靖壹怔,道:“這……這不大好吧?”黃蓉道:“好,妳愛做君子,那就做君子吧!”
“救蓉兒要緊,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?”瞬息之間,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,壹時沈吟難決,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,這時哪裏還容得他細細琢磨,不由自主地舉起鐵舟,急奔轉過山角,喝壹聲:“起!”用力擲入瀑布的上遊。
鐵舟壹經擲出,他立即搶起鐵槳,挾入左腋,右手橫抱黃蓉,鐵舟已順著水流沖到跟前,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,當即低頭讓過暗器,踴身前躍,雙雙落入舟中。壹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,給背囊中包著的軟猬甲彈開。這時水聲轟轟,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,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麽,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,倘若沖到了邊緣之外,這壹瀉如註,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,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,用力壹扳,鐵舟登時逆行數尺。他右手放下黃蓉,鐵槳再壹扳,鐵舟又向上逆行數尺。
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,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“臭丫頭!”“小賤人!”之聲,黃蓉嘻嘻而笑,道:“他仍當妳是好人,凈是罵我。”
郭靖全神貫註地扳舟,哪裏聽到她說話,雙膀使力,揮槳與激流相抗。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。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沖而下,卻也極為急促,郭靖劃得面紅氣促,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,到後來水勢略緩,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,以左右互搏的心法,雙手分使“神龍擺尾”那壹招。每壹槳出去,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,掌力直透槳端,左壹槳“神龍擺尾”,右壹槳“神龍擺尾”,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壹般。
黃蓉贊道:“就是讓那壞蛋漁人來劃,也未必能有這麽快!”
又行壹陣,劃過兩個急灘,壹轉彎,眼前景色如畫,清溪潺潺,水流盤旋而上,溪水長了,水流雖向下沖,已不甚急。溪水寬約丈許,兩旁垂柳拂水,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,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,想見壹片錦繡,繁華耀眼。這時雖無桃花,但水邊生滿壹叢叢白色小花,芳香馥郁。靖蓉二人心曠神怡,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壹番天地。溪水碧綠如玉,深難見底,郭靖持住槳柄頂端,將鐵槳豎直下垂,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,突然間壹股大力沖到,他未曾防備,鐵槳幾欲脫手,原來溪水之下有壹股激流疾沖而下,忙持雙槳續劃,已不必如先前用力。
鐵舟緩緩向前駛去,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。黃蓉嘆道:“倘若我的傷好不了,就葬身此處,不再下去了。”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,鐵舟忽然鉆入壹個山洞。洞中香氣更濃,水流卻又湍急,只聽得壹陣嗤嗤之聲不絕。郭靖道:“什麽聲音?”黃蓉搖搖頭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眼前陡亮,鐵舟已然出洞,兩人不禁同聲喝彩:“好!”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,高達二丈有余,奔雪濺玉,兩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,飛入半空,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。溪流至此而止,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。
郭靖扶著黃蓉上岸,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,雙槳放入舟中,回過頭來,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條眩目奇麗的彩虹。當此美景,二人縱有百般贊美之意,也不知說什麽話好,手攜著手,並肩坐在石上,胸中壹片明凈,看了半晌,忽聽得彩虹後傳出壹陣歌聲。
只聽他唱的是個《山坡羊》的曲兒:
“城池俱壞,英雄安在?雲龍幾度相交代?想興衰,苦為懷。唐家才起隋家敗,世態有如雲變改。疾,是天地差!遲,是天地差!”
那《山坡羊》小曲於唐宋時流傳民間,到處皆唱,調子雖壹,曲詞卻隨人而作,何止千百?惟語句大都俚俗。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,大有深意,心下暗暗喝彩。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,左手提著壹捆松柴,右手握著壹柄斧頭,原來是個樵夫。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雲:“若言求醫,更犯大忌,未登其堂,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。”當時不明“漁樵耕讀”四字說的是什麽,現下想來,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,此處又見樵子,那麽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,不禁暗暗發愁:“闖過那漁人壹關已好不容易。這樵子歌聲不俗,瞧來決非易與。那耕讀二人,又不知是何等人物?”只聽那樵子又唱道:“天津橋上,憑欄遙望,春陵王氣都雕喪。樹蒼蒼,水茫茫,雲臺不見中興將,千古轉頭歸滅亡。功,也不久長!名,也不久長!”
他慢慢走近,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壹眼,宛如不見,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。黃蓉見他容色豪壯,神態虎虎,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。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,必當他是位叱咤風雲的統兵將帥,心中壹動:“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,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?只是他歌中詞語,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?”又聽他唱道:“峰巒如聚,波濤如怒,山河表裏潼關路。望西都,意踟躕。傷心秦漢經行處,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興,百姓苦!亡,百姓苦!”
當聽到最後兩句,黃蓉想起父親常道:“什麽皇帝將相,都是害民惡物,改朝換姓,就只苦了百姓!”不禁喝了聲彩:“好曲兒!”
那樵子轉過身來,把斧頭往腰間壹插,問過:“好?好在哪裏?”
黃蓉欲待相答,忽想:“他愛唱曲,我也來唱個《山坡羊》答他。”微微壹笑,記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,低頭唱道:“青山相待,白雲相愛。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。壹茅齋,野花開,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?陋巷單瓢亦樂哉。貧,氣如山!達,誌如山!”
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,昔日必曾手綰兵符,顯赫壹時,因此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、山林野居之樂。她雖聰明伶俐,畢竟不是文人學士,如何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壹首好曲子出來?昨晚記誦那老者所唱之曲,最後兩句本是“朝,對青山!晚,對青山!”這時改了幾個字,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。只是她傷後缺了中氣,聲音未免過弱。
常言道:“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!”這壹首小曲兒果然叫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,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、挾鐵槳溯溪而上,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,心曠神怡之際,也不多問,向山邊壹指,道:“上去吧!”只見山邊壹條手臂粗細的長藤,沿峰而上。靖蓉二人仰頭上望,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,不知峰頂究有多高。
兩人所唱的曲子,郭靖聽不懂壹半,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,實不明是何原因,只怕他又起變卦,朗聲說道:“多謝大叔!”負起黃蓉,拔出金刀割下山邊壹段較細的青藤,把黃蓉在自己背上緊緊綁住,雙手交握長藤,提氣而上。他雙臂交互攀援,爬得甚是迅捷,片刻之間,離地已有十余丈,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,什麽“……當時紛爭今何處?贏,都變作土!輸,都變作土!”
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:“靖哥哥,依他說,咱們也別來求醫啦。”郭靖愕然,問道:“怎麽?”黃蓉道:“反正人人都要死,治好了,都變作土!治不好,都變作土!”郭靖道:“呸,別聽他的。”黃蓉輕輕唱道:“活,妳背著我!死,妳背著我!”郭靖大聲道:“對啦,不論死活,我都背著妳!”黃蓉道:“靖哥哥,妳說陰世路上妳也必定背著我,我倒不怎麽怕死了!”
兩人鉆入雲霧之中,放眼白茫茫壹片,雖當盛暑,身上卻已頗感寒意。黃蓉嘆道:“眼前奇景無數,就算治不好,也不枉了壹場奔波。”郭靖道:“蓉兒,妳別再說死啦活啦,成不成?”黃蓉低低壹笑,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。郭靖只感頸中又熱又癢,叫道:“妳再胡鬧!我壹個失手,兩個兒壹齊摔死。”黃蓉笑道:“好啊,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!”
郭靖壹笑,無話可答,愈爬愈快,突見那長藤向前伸,原來已到了峰頂,剛踏上平地,猛聽得轟隆壹聲巨響,似是山石崩裂,又聽得牛鳴連連,接著壹個人大聲吆喝。郭靖奇道:“這麽高的山上也有牛,可當真怪了!”負著黃蓉,循聲奔去。黃蓉道:“漁樵耕讀麽,耕田就得有牛。”
壹言甫畢,只見山坡上壹頭黃牛昂首哞鳴,所處形勢卻極怪異。那牛仰天臥在壹塊巖石上,四足掙紮,站不起來,那石搖搖欲墮,下面壹人擺起了丁字步,雙手托住巖石,只要壹松手,勢必連牛帶石壹起跌入下面深谷。那人所站處又是壹塊突出的懸巖,無處退讓,縱然舍得黃牛不要,那巖石壓將下來,不是斷手,也必折足。瞧這情勢,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,失足跌下,撞松巖石,那人便在近處,搶著托石救牛,自己卻陷入了這狼狽境地。黃蓉笑道:“適才唱罷《山坡羊》,轉眼又見‘山坡牛’!”
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,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,種著禾稻,壹柄鋤頭拋在田邊,托石之人上身赤膊,腿上泥汙及膝,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。黃蓉放眼察看,心中琢磨:“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‘耕’了。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,巖石的分量瞧來也當不輕,雖有壹半靠著山坡,但那人穩穩托住,也算得是神力驚人。”郭靖解開青藤,將她往地下壹放,奔了過去。黃蓉急叫:“慢來,別忙!”但郭靖救人要緊,挨到農夫身邊,蹲下身去舉手托住巖石,道:“我托著,妳先去將牛牽開!”
那農夫手上陡輕,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,當下先松右手,側過身子,左手仍然托在石底。郭靖腳下踏穩,運起內勁,雙臂向上奮力挺舉,大石登時高起半尺,那農夫左手也就松了。
他稍待片刻,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,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,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鉆過,躍上山坡,要去牽開黃牛,不自禁向郭靖望了壹眼,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,壹瞧之下,不由得大為詫異,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,實無驚人之處,雙手托著黃牛大石,卻又顯得並不如何吃力。
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,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,不覺大起疑心,再向坡下望去,見壹個少女倚在石旁,神情委頓,似患重病,懷疑更甚,向郭靖道:“朋友,到此何事?”郭靖道:“求見尊師。”那農夫道:“為了何事?”
郭靖壹怔,還未回答,黃蓉側身叫道:“妳快牽牛下來,慢慢再問不遲。他壹個失手,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?”
那農夫心想:“這二人來求見師父,下面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?如為硬闖兩關,武功自然了得。這時正好乘他松手不得,且問個明白。”於是又問:“來求我師父治病?”郭靖心道:“反正在下面已經說了,也就不必瞞他。”當下點點頭。那農夫臉色微變,道:“我先去問問。”說著也不去牽牛,從坡上躍下地來。郭靖大叫:“餵,妳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再說!”那農夫笑道:“片刻即回。”
黃蓉見這情狀,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,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,待他托著大石累到精疲力盡,再來援手,那時要攆二人下山,可說易如反掌,只恨自己傷後力氣全失,沒法相助推開大石,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,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,心中又氣又急,叫道:“餵,大叔,快回來。”
那農夫停步笑道:“他力氣很大,托個壹時三刻不會出亂子,放心好啦。”黃蓉心中更怒,暗道:“靖哥哥好意相救,妳卻叫他鉆進圈套,竟說要他托個壹時三刻。我且想個什麽法兒也來損妳壹下。”眉尖微蹙,早有了主意,叫道:“大叔,妳要去問過尊師,那也該當。這裏有壹封信,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,相煩帶去。”
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字,“咦”了壹聲,道:“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。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?難怪恁地了得。”說著走近來取信。
黃蓉點頭道:“嘿,他是我師哥,也不過有幾百斤蠻力,說到武功,可遠遠及不上大叔了。”慢慢打開背囊,假裝取信,卻先抖出那副軟猬甲來,回頭向郭靖望了壹眼,臉露驚惶神色,叫道:“啊喲,不好,他手掌要爛啦,大叔,快想法兒救他壹救。”
那農夫壹怔,隨即笑道:“不礙事。信呢?”伸手只待接信。黃蓉急道:“妳不知道,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,兩只手掌昨晚浸過醋,還沒散功,壓得久了,手掌可就毀啦。”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掌,知道練功的法門。
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,但他是名家弟子,見聞廣博,知道確有此事,心想:“倘若無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,不但師父必定怪罪,我心中可也過意不去,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。但不知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,只怕她行使詭計,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。”
黃蓉見他沈吟未決,拿起軟猬甲壹抖,道:“這是桃花島至寶軟猬甲,刀劍不損,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,再將大石壓上,那麽他既走不了,身子又不受損,豈非兩全其美?否則妳毀了他手掌,我師父豈肯甘休?定會來找妳師父算賬。”那農夫倒也聽見過軟猬甲的名字,將信將疑地接過手來。黃蓉見他仍有不信之意,道:“我師父教我,不可對人說謊,怎敢欺騙大叔?大叔要是不信,便在這甲上砍幾刀試試。”
那農夫見她臉上壹片天真無邪,心道:“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,言如金玉,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佩。瞧這小姑娘模樣,確也不是撒謊之人。”只是為了師父安危,絲毫不敢大意,從腰間拔出短刀,在軟猬甲上砍了幾刀,那甲果然紋絲不傷,真乃武林異寶,這時再無懷疑,道:“好,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。”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邪,心中卻詭計多端,當下拿著軟猬甲,挨到郭靖身旁,將甲披在他的右肩,雙手托住大石,臂上運勁,挺起大石,說道:“妳松手吧,用肩頭扛住。”
黃蓉扶著山石,凝目瞧著二人,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,叫道:“靖哥哥,飛龍在天!”郭靖只覺手上壹松,又聽得黃蓉呼叫,更無余暇去想,立時右掌前引,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,使壹招降龍十八掌中的“飛龍在天”,人已躍在半空,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,向前撲出,落在黃蓉身旁,那軟猬甲兀自穩穩地放在肩頭,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,回頭看時,又見他雙手上舉,托著大石動也不能動了。
黃蓉極是得意,道:“靖哥哥,咱們走吧。”回頭向那農夫道:“妳力氣很大,托個壹時三刻不會出亂子,放心好啦。”
那農夫罵道:“小丫頭,使這勾當算計老子!妳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,哼,他老人家壹世英名,都讓妳這小丫頭給毀了。”黃蓉笑道:“毀什麽啊?師父叫我不能撒謊,但我爹爹說騙騙人沒什麽大不了。我愛聽爹爹的話,我師父可拿我沒法子。”那農夫怒道:“妳爹爹是誰?”黃蓉道:“咦,我不是給妳試過軟猬甲麽?”那農夫大罵:“該死,該死!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。我怎麽這等糊塗?”
黃蓉笑道:“是啊,我師父言出如山,是從來不騙人的。這件事難學得緊,我也不想學他。我說,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!”格格而笑,牽著郭靖的手徑向前行。
註:
壹、初寫本回時,只寫黃蓉所以能精通高深數學、難倒瑛姑,是受自父親黃藥師之教。數學是我故鄉(浙江海寧)的學術強項,清代大數學家李善蘭即海寧人,傳世的數學著作甚多。黃藥師是浙江舟山桃花島人,雖與我故鄉相距不遠,但學術上應該不相幹了。我在嘉興中學(海寧現屬嘉興市)求學時,數學老師章克標亦海寧人,當代著名數學家陳省身先生是嘉興人,可惜作者雖對數學有興趣卻乏天資,只在初中時得俞芳老師之教,於幾何學略窺門徑,其後於構思小說結構時,頗有助於邏輯思維及推理,對老師感恩不忘。壹九九八年十壹月臺北舉行“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”,臺灣師範大學洪萬生教授提出了壹篇很有價值的論文《全真教與金元數學》,論文學殖深厚,範圍淵博,在會上宣讀及討論時,本書作者恭聆教言,又經歷了壹次做學生的生涯,大感欽佩。洪教授論文的副題是“以李冶(壹壹九二~壹二七九)為例”,他詳述金元時代大數學家李冶的身世和學養,說到他的至交好友中有元好問(即作“問世間,情是何物”詞的大詞人)以及大數學家、全真教道士趙友欽。趙是宋德方的再傳弟子,宋德方是全真七子馬鈺與丘處機的弟子。所以李冶如有機會間接聽到黃藥師或其傳人談論數學問題,也未始不可能。
李冶的主要成就,在於將宋金元時代的“天元術”集大成,為此後的“四元術”鋪路。天元術即中國的代數學,以壹元或多元為未知數,解方程式而求得未知數之值。李冶的著作《敬齋古今黈》中談到的學術涉及經學、哲學、歷史、文學、數學、醫學、術數、氣功、胎息、內丹等,可見他的淵博有點類似於黃藥師。他在書中有壹段話說:“予至東平,得壹算經,大概多明如積之術。以十九字誌其上下層數,曰:仙、明、霄、漢、壘、層、高、上、天、人、地、下、低、減、落、逝、泉、暗、鬼。此蓋以人為太極,而以天地各位元而陟降之。”李冶明言這十九元之說,是他在東平得壹算經而知。那麽如說是黃藥師所創,黃蓉受了家傳,拿來嚇唬壹下瑛姑也無不可。作此註釋,是對洪萬生教授的指教表示感謝。
二、作者於二〇〇〇年初夏,隨同圍棋老師聶衛平、林海峰,友人沈君山先生等前赴雲南麗江,參加“炎黃杯圍棋名人賽”,於木王府余興晚會中,得聆“麗江古樂團”演奏唐宋遺曲,樂手多數為白須老人,樂器用古琴、古箏、古笙等,女歌手合唱唐宋遺曲中,有後世傳為元人張養浩所作之《山坡羊》:“峰巒如聚,波濤如怒……”及若幹宋人遺曲。合唱曲有錄音帶出售(今仍可在麗江購得)。據該樂團領隊兼指揮宣科先生稱,該等古曲曾在英女皇、挪威國王等禦前演奏,並曾在英國牛津大學演出,獲得贊賞,並贈以學術榮銜。千余年前之古樂保存至今,殊為不易。我國詩文源流悠久,非壹朝定有壹朝之詩文,如李白作《菩薩蠻》詞,後人於敦煌石窟中發現不少唐人所抄寫之“宋詞”。此《山坡羊》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筆,流傳後世,元人張養浩聞而善之,加諸筆錄,後人遂訛以為張所自作,亦非無可能。畢竟真相若何,後人難知。王國維先生乃壹代大學者,其名著《唐宋大曲考》中予此亦未述及。筆者曾查考唐韻、宋韻及元曲數次修改之韻腳,以古韻學素養太淺,難有結論,當再求教於碩學通人矣。欲究其原委,恐非今世考古學家、文學史家、古音樂家、敦煌學家、民族學家等研究不可。評者以本書“宋代才女唱元曲”為笑,作者撰寫武俠說部,學識淺陋,於古代史實未能精熟,但求故事生動熱鬧,細節不免有誤。本書初作時,作者未去大理,不知此史實,本小段為後補。在南詔覆沒之唐軍遺留雲雲,未必系事實,視作小說家言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