射雕英雄傳

金庸

修真武俠

《射雕英雄傳》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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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鐵掌峰頂

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

2018-9-4 20:50

  
 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,四長老聚在壹起商議。魯有腳道:“現下真相未明,咱們須得對兩邊詳加詢問,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。”凈衣派三老卻道:“咱們既已奉立幫主,豈能任意更改?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矩,幫主號令決不可違。”四人爭執不休。魯有腳雙手指骨齊斷,只痛得咬牙苦忍,但言辭中絲毫不讓。
  凈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,走到楊康身旁。彭長老高聲說道:“咱們只信楊幫主的說話。這小妖女幫著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,企圖脫罪免死,卻在這裏胡說八道。她妖言惑眾,決不能聽。眾兄弟,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,逼她招供。”
  郭靖躍上臺去,叫道:“誰敢動手?”眾人見他神威凜凜,沒人敢上臺來。
  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著,隔岸觀火,見丐幫內訌,暗自歡喜。
  黃蓉朗聲說道:“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,只因愛吃禦廚食物,不暇分身,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。待他吃飽喝足,自來與各位相見。”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,均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似,只是要她這樣壹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代領幫主之位,卻也太過匪夷所思。
  黃蓉又道:“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,暗使奸計害我,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,妳們怎麽不辨是非,胡亂相信?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,怎地連這壹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、識不透?”群丐忽聽她出言相責,不由得望著四大長老,各有相疑之色。
  楊康到此地步,只有嘴硬死挺,說道:“妳說洪幫主還在人世,他何以命妳接任幫主?他要妳做幫主,又有甚信物?”黃蓉將竹杖壹揮道:“這是幫主的打狗棒,難道還不是信物?”楊康強顏大笑,說道:“哈哈,這明明是我的法杖,妳剛才從我手中強行奪去,誰不見來?”黃蓉笑道:“洪幫主倘若授妳打狗棒,怎能不授妳打狗棒法?要是授了妳打狗棒法,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?”
  楊康聽她接連四句都提到打狗棒,只道她出言輕侮,大聲說:“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,什麽打狗棒不打狗棒,這麽難聽!休得胡言,褻讀了寶物。”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,可以博得群丐歡心,豈知這竹棒實是叫作“打狗棒”,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,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直呼“打狗棒”之名。他這幾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,群丐立即瞪目相視,均有怒色。楊康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,但是不知錯在何處,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壹根法杖,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字。
  黃蓉微微壹笑,道:“寶物長,寶物短的,妳要,那就拿去。”伸出竹杖,候他來接。楊康大喜,欲待上臺取杖,卻又害怕郭靖。彭長老低聲道:“幫主,我們保駕。先拿回來再說。”便即躍上,楊康與簡梁二老跟著上臺。魯有腳見黃蓉落單,也躍上臺去,雙手垂在身側,心想:“我指骨雖斷,可還有壹雙腳。‘魯有腳’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?”
 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。楊康防她使詭,微壹遲疑,豎左掌守住門戶,這才接杖。黃蓉撒手離杖,笑問:“拿穩了麽?”楊康緊握杖腰,怒問:“怎麽?”黃蓉突然左手壹搭,左足飛起,右手前伸,倏忽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。
  簡彭梁三長老大驚欲救,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,三老均為武功高手,三人環衛,竟自防護不住,眼睜睜為她空手搶了過去,不由得又驚又愧。
  黃蓉將杖往臺上壹拋,道:“只要妳拿得穩,就再取去。”楊康尚自猶豫,簡長老長袖揮出,已將竹杖卷起。這壹揮壹卷幹凈利落,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辦。臺下群丐看得分明,已有人喝起彩來。簡長老舉杖過頂,遞給楊康。楊康右手運勁,緊緊抓住,心想:“這次妳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來,否則說什麽也不能再給妳搶去了。”
  黃蓉笑道:“洪幫主傳授此棒給妳之時,難道沒教妳要牢牢拿住,別輕易給人搶去麽?”格格笑聲之中,雙足輕點,從簡梁二老間斜身而過,直欺到楊康面前。簡長老左腕翻處,反手擒拿,但黃蓉這壹躍正是洪七公親授的“逍遙遊”身法,靈動如燕,簡長老這壹下便拿了個空,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,實是他生平罕有之事,心頭只微微壹震,便聽得棒聲颯然,橫掃足脛而來。簡梁二老忙躍起避過。黃蓉笑道:“這壹招的名稱,可得罪了,叫做‘棒打雙犬’!”白衫飄動,俏生生地站在軒轅臺東角,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著月色,發出淡淡微光。這壹次奪杖起落更快,竟沒人看出她使的是什麽手法。
  郭靖高聲叫道:“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?難道還不明白麽?”臺下群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,壹次快似壹次,不禁疑心大起,紛紛議論。
  魯有腳朗聲道:“眾位兄弟,這位姑娘適才出手,當真是老幫主的功夫。”簡長老和彭梁二人對望壹眼,他三人跟隨洪七公日久,知道這確是老幫主的武功。簡長老說道:“她是老幫主的弟子,自然得到傳授,那有甚稀奇?”魯有腳道:“自來打狗棒法,非丐幫幫主不傳,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?”簡長老冷笑道:“這位姑娘學得壹兩路空手奪白刃的巧招,雖然了得,卻未必就是打狗棒法?”
  魯有腳心中也將信將疑,說道:“好,姑娘,請妳將打狗棒法試演壹遍,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,天下丐幫兄弟自然傾心服妳。”簡長老道:“這套棒法咱們都是只聞其名,沒人見過,誰能分辨真假。”魯有腳道:“依妳說怎地?”簡長老雙掌壹拍,大聲叫道:“只要這位姑娘以棒法打敗了我這對肉掌,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為主。若再有二心,叫我萬箭透身,千刀分屍。”魯有腳道:“嘿,妳是本幫高手,二十年前便已名聞江湖。這位姑娘有多大年紀?她棒法縱精,怎敵得過妳數十年寒暑之功?”
  兩人正自爭論未決,梁長老性子暴躁,已聽得老大不耐,挺力撲向黃蓉,叫道:“打狗棒法是真是假,壹試便知。看刀!”呼呼呼連劈三刀,寒光閃閃,這三刀威猛迅捷,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,又快又準,不愧是丐幫高手。
  黃蓉將竹棒往腰帶中壹插,足下未動,上身微晃,避開三刀,笑道:“對妳也用得著打狗棒法?妳配麽?”左手進招,右手竟來硬奪他手中單刀。
  梁長老成名已久,見這乳臭未幹的壹個黃毛丫頭竟對自己如此輕視,怒火上沖,三刀壹過,立時橫砍硬劈,連施絕招。簡長老此時對黃蓉已不若先前敵視,知道中間必有隱情,只怕梁長老魯莽從事,傷害於她,叫道:“梁長老,可不能下殺手。”黃蓉笑道:“別客氣!”身形飄忽,拳打足踢,肘撞指截,瞬息間連變了十幾套武功。
  臺下群丐看得神馳目眩。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:“啊,這是蓮花掌!”那胖丐跟著叫道:“咦,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!”他叫聲未歇,臺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,臺下丐幫中的高手壹壹叫了出來:“啊,這是幫主的逍遙遊。”“啊哈,她用鐵帚腿法!這招是‘垂手破敵’!”
  洪七公生性疏懶,不喜收徒傳功,丐幫眾弟子立了大功的,他才傳授壹招兩式,作為獎勵。黎生辦事奮不顧身,也只受傳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壹招“神龍擺尾”。洪七公又有壹個脾氣,壹路功夫傳了壹人之後,不再傳給旁人,是以丐幫諸人所學各自不同,只有黃蓉乖巧伶俐,烹飪手段又高,既得他喜愛,又以佳肴美食相羈絆,才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了他數十套武功,只不過她愛玩貪多,每壹路武功只學得幾招。洪七公也懶得詳加指點,眼見黃蓉學得壹知半解,徒具形式,卻也不加理會,這時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,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壹壹施展,群丐中有學過的,都情不自禁地呼叫出口。
  梁長老刀法精妙,若憑真實功夫,實在黃蓉之上,只是她連換怪異招數,層出不窮,壹時眼花繚亂,不敢進招,只將壹柄單刀使得潑水不進,緊緊守住門戶。
 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,笑道:“認栽了麽?”梁長老未展所長,豈肯服輸?單刀從懷中陡然翻出,縱刃斜削。黃蓉不避不讓,任他這壹刀砍下,只聽眾丐齊聲驚呼,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:“住手!”梁長老也已知道不對,急忙提刀上揮,卻已收勢不及,正好砍在黃蓉左肩,暗叫:“不好!”這壹刀雖然中間收勁,砍力不沈,卻也非令黃蓉身上受傷不可,正自大悔,突然左腕壹麻,嗆啷壹聲,單刀已跌落在地。他哪裏知道黃蓉身穿軟猬甲,鋼刀傷她不得,就在他欲收不收、又驚又悔之際,腕後三寸處的“會宗穴”已為黃蓉使家傳“蘭花拂穴手”拂中。
  黃蓉伸足踏住單刀,側頭笑道:“怎麽?”梁長老本以為這壹刀定已砍傷對方,豈知她竟絲毫無損,驚得呆了,不敢答話,急躍退開。楊康說道:“她是黃藥師的女兒,身上穿了刀槍不入的軟猬甲,那也沒什麽稀奇。”
  簡長老低眉凝思。黃蓉笑道:“怎麽?妳信不信?”魯有腳連使眼色,叫她見好便收。他瞧出黃蓉武功雖博,功力卻遠不及梁長老深厚,若非出奇制勝,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,簡長老武功更在梁長老之上,黃蓉決非他敵手,但見她笑吟吟地不理會自己的眼色,甚是焦急,欲待開言,雙手手骨為裘千仞捏碎,忍了半日,這時更加劇痛難熬,全身冷汗,哪裏還說得出話來?
  簡長老緩緩擡頭,說道:“姑娘,我來領教領教!”郭靖在旁見他神定氣閑,手澀步滯,也知黃蓉敵他不過,決意攬在自己身上,拾起捆縛過的牛皮索,搶上幾步,奮力疾揮,牛皮索倏地飛出,卷住簡長老那根給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,喝壹聲:“起!”那鋼杖被繩索扯動,激飛而出。
  鋼杖向著簡長老從空矯矢飛至,迅若風雷,勢不可擋,簡長老知道若伸手去接,手骨立斷,急忙躍開,只怕傷了臺下眾丐,大叫:“臺下快讓開!”
  卻見黃蓉倏地伸出竹棒,棒頭搭在鋼杖腰裏,輕輕向下按落。武學中有言道:“四兩撥千斤”,這壹按力道雖輕,卻是打狗棒法中壹招“壓扁狗背”的精妙招數,力道恰到好處,竟將鋼杖壓在臺上,笑道:“妳用鋼杖,我用竹棒,咱倆過過招玩兒。”
  簡長老驚疑不已,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,彎腰拾起鋼杖,杖頭向下,杖尾向上,躬身道:“請姑娘棒下留情。”這杖頭向下,是武林中和尊長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,意思說不敢平手為敵,過招乃誠心求教。
  黃蓉竹棒伸出,壹招“撥狗朝天”,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,笑道:“不用多禮,只怕我本領不及妳。”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,給她輕輕壹挑,竟爾把持不住,杖頭翻起,砸向自己額角,忙振腕收住,更加暗暗吃驚,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,鋼杖壹招“秦王鞭石”,從背後以肩為支,扳擊而下,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“瘋魔杖法”。
  黃蓉見他這壹擊之勢威猛異常,只要給他杖尾掃到,縱有猬甲護身,也難保不受內傷,不敢怠慢,展開師授“打狗棒法”,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。鋼杖重逾三十斤,竹棒卻只十余兩,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,雖兩件兵器輕重懸殊,大小難匹,數招壹過,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給壹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。
 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,出杖極有分寸,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,立即收杖。豈知黃蓉的棒法淩厲無倫,或點穴道,或刺要害,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,十余合後,四方八面俱是棒影,全力招架尚且不及,哪裏還有余暇顧到不與竹棒硬碰?
  郭靖大為嘆服:“恩師武功,確是人所難測。”又想:“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?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?”忽見黃蓉棒法陡變,三根手指捉住棒腰,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,宛似戲耍壹般。
  簡長老壹呆,鋼杖抖起,猛點對方左肩。黃蓉竹棒疾翻,搭在鋼杖離杖頭尺許之處,順勢向外牽引,這壹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方勁力。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,忙運勁回縮,哪知鋼杖竟如是給竹棒粘住了,鋼杖後縮,竹棒跟著前行。他心中大驚,連變七八路杖法,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。
  打狗棒法共有絆、劈、纏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轉八訣,黃蓉這時使的是個“纏”字訣,竹棒有如壹根極堅韌的細藤,纏住了大樹樹幹,任那樹粗大數十倍,不論如何橫挺直長,休想再能脫卻束縛。更拆數招,簡長老力貫雙膀,使開“大力金剛杖法”,將鋼杖運得呼呼風響,但他揮到東,竹棒跟向東,他打到西,竹棒隨到西。黃蓉毫不用力,棒隨杖行,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布,其實是如影隨形,借力制敵,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,任它暴跳狂奔,始終穩穩坐於馬背。
 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壹半,簡長老已更無懷疑,正要撤杖服輸,彭長老忽然叫道:“用擒拿手,抓她棒頭。”
  黃蓉道:“好,妳來抓!”棒法再變,使出了“轉”字訣。“纏”字訣是隨敵東西,這“轉”字訣卻是令敵隨己,但見竹棒化成了壹團碧影,猛點簡長老後心“強間”、“風府”、“大椎”、“靈臺”、“懸樞”各大要穴。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,只要為棒端點中,非死即傷。簡長老識得厲害,勢在不及回杖相救,只得向前躥躍趨避。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,壹點不中,又點壹穴,棒端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。
  簡長老無法可施,只得向前急縱,可是避開前棒,後棒又至。他腳下加勁,欲待得機轉身,但他縱躍愈快,棒端來得愈急。臺下群丐只見他繞著黃蓉飛奔跳躍,大轉圈子。黃蓉站在中心,舉棒不離他後心,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,又自右手交到左手,連身子也不必轉動,好整以暇,悠閑之極。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,魯長老與彭梁二長老不得不下臺趨避。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,高聲叫道:“黃姑娘手下容情,我服妳啦!”口中大叫,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。
  黃蓉笑問:“妳叫我什麽?”簡長老忙道:“對,對!小人該死,小人參見幫主。”要待回身行禮,卻見竹棒仍毫不停留地戳來,只得繼續奔跑,到後來汗流浹背,胡子上全是水滴。黃蓉氣惱已消,也就不為已甚,笑上雙頰,竹棒縮回,使起“挑”字訣,搭住鋼杖向上甩出,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杖上,鋼杖急飛上天。
  簡長老如逢大赦,立即撤手,回身深深打躬。臺下群丐見了她這打狗棒法神技,更沒絲毫懷疑,齊聲高叫:“參見幫主!”上前行禮。
  簡長老踏上壹步,壹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,卻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,嬌如春花,麗若朝霞,這壹口唾液怎吐得上去?壹個遲疑,咕的壹聲,將睡液咽入了咽喉,但聽得頭頂風響,鋼杖落將下來,他怕黃蓉疑心,不敢舉手去接,縱身躍開。
  人影閃動,壹人躍上臺來,接住了鋼杖,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。黃蓉為他用“懾心法”擒住,最是惱恨,見此人上來,正合心意,也不說話,舉棒徑點他前胸“紫宮穴”,要用“轉”字訣連點他前胸大穴,逼他不住倒退,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。彭長老狡猾異常,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,他尚不敵,自己也就不必再試,見黃蓉竹棒點來,不閃不避,叉手行禮。
 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“紫宮穴”上,含勁不發,怒道:“妳要怎地?”
  彭長老道:“小人參見幫主。”黃蓉怒目瞪了他壹眼,與他目光相接,不禁心中微微壹震,急忙轉頭,但說也奇怪,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禍害,可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再瞧他壹眼。壹回首,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,動人心魄。這次轉頭也已不及,立即閉上眼睛。彭長老微笑道:“幫主,您累啦,您歇歇吧!”聲音柔和,悅耳動聽。黃蓉果覺全身倦怠,心想累了這大半夜,也真該歇歇了,心念這麽壹動,更是目酸口澀,精疲神困。
  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,那就要傾心竭力地保她,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“懾心術”,上前喝道:“彭長老,妳敢對幫主怎地?”彭長老微笑,低聲道:“幫主要安歇,她也真倦啦,妳莫驚擾她。”
  黃蓉心知危急,可是全身酸軟,雙眼直欲閉住沈沈睡去,就算天塌下來,也須先睡壹覺再說,就在這心智壹半昏迷、壹半清醒之際,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壹句話,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,叫道:“靖哥哥,妳說真經中有什麽‘移魂大法’?”
  郭靖早瞧出不妙,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,立時上去將他壹掌擊斃,聽黃蓉如此說,忙躍上前去,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壹遍。
 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,叫她依著止觀法門,由“制心止”而至“體真止”,她內功本有根基,人又聰敏,壹點即透,當即閉目默念,心息相依,綿綿密密,不多時即寂然寧靜,睜開眼來,心神若有意,若無意,已至忘我境界。
 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,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,昏沈睡去,正自欣喜,欲待再施狡計,突見她睜開雙眼,向著自己微微而笑,便也報以微微壹笑,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,不知怎的,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,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。
  黃蓉心想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,只這壹笑之間,已勝過了對方,當下便格格淺笑。彭長老心知不妙,猛力鎮懾心神,哪知這般驚惶失措,心神更為難收,眼見黃蓉笑生雙靨,哪裏還能自制,站起身來,捧腹狂笑。只聽得他哈哈、嘻嘻、啊哈、啊喲,又叫又笑,越笑越響,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。
  群丐面面相覷,不知他笑些什麽。簡長老連叫:“彭長老,妳幹什麽?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?”彭長老指著他鼻子,笑得彎了腰。簡長老還道自己臉上有甚古怪,伸袖擦了幾下。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,壹個倒翻筋鬥翻下臺來,在地下大笑打滾。
  群丐這才知不妙。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,為他揮手推開,自管大笑不停,不到壹盞茶時分,已笑得氣息難通,滿臉紫脹。須知“懾心術”或“移魂大法”系以專壹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,原非怪異,後世或稱“催眠術”,或稱“精神治療”等等,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自不免驚世駭俗。若是常人,受到這移魂大法,也只昏昏欲睡而已,原無大礙,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地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,遭她突然還擊,這壹來自受其禍,自比常人所受厲害了十倍。
 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,必致窒息而死,躬身向黃蓉道:“敬稟幫主:彭長老對幫主無禮,原該重懲,但求幫主大量寬恕。”魯有腳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,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。
  黃蓉向郭靖道:“靖哥哥,夠了麽?”郭靖道:“夠了,饒了他吧。”黃蓉道:“三位長老,妳們要我饒他,那也可以,只是妳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。”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,忙道:“幫規是幫主所立,也可由幫主所廢,弟子們但憑吩咐。”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,心中大喜,笑道:“好啦,妳去點了他穴道。”
  簡長老躍下臺去,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,彭長老笑聲止歇,翻白了雙眼,盡自呼呼喘氣,委頓不堪。
  黃蓉笑道:“這我真要歇歇啦!咦,那楊康呢?”郭靖道:“走啦!”黃蓉跳了起來,叫道:“怎麽讓他走了?哪裏去啦?”郭靖指向湖中,說道:“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。”黃蓉望著湖中帆影,眼見相距已遠,追之不及,恨恨不已,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,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。
 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,便占上風,知道若不走為上著,立時性命難保,乘著眾人全神觀鬥之際,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,央求相救。裘千仞瞧這情勢,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,無可挽回,郭黃武功高強,丐幫勢大難敵,當下不動聲色,率領幫眾,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。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,但簡黃激鬥方酣,無人主持大局,只得聽其自去,不予理會。
  黃蓉執棒在手,朗聲說道:“現下洪幫主未歸,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。簡、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,東下迎接洪幫主。魯長老且在此養傷。”群丐歡聲雷動。
  黃蓉又道:“這彭長老心術不正,妳們說該當如何處治?”簡長老躬身道:“彭兄弟罪大,原該處以重刑,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為我幫立下大功,免他死罪。”黃蓉笑道:“我早料到妳會求情,好吧,剛才他笑也笑得夠了,革了他的長老,叫他做個四袋弟子吧。”簡、魯、彭、梁四老壹齊稱謝,彭長老當即從背上九只布袋中取下五只,垂頭喪氣地退在後面。黃蓉道:“眾兄弟難得聚會,定然有許多話說。妳們好好葬了黎生、余兆興兩位。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,壹應大事暫且全聽他吩咐。簡梁二位長老盡心相助。我這就要走,咱們在臨安府相見吧。”牽著郭靖的手,下山而去。
  群丐直送到山腳下,待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,方始重上君山,商議幫中大計。
  
  郭黃二人回到嶽陽樓時,天已大明,紅馬和雙雕都好好候在樓邊。
  黃蓉舉首遠眺,見壹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,天光水色壯麗之極,笑道:“靖哥哥,範文正公文章說得好:‘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。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。’如此景色,豈可不賞?咱們上去再觀賞壹會。”郭靖道好,兩人上得樓來觀賞湖上日出,想起夜來種種驚險,相視壹笑。
  兩人觀看風景,說了幾句閑話,黃蓉忽然俏臉壹板,眉間隱現怒色,說道:“靖哥哥,妳不好!”郭靖吃了壹驚,忙問:“什麽事?”黃蓉道:“妳自己知道。又問我幹嗎?”郭靖搔頭沈思,哪裏想得起來,只得求道:“好蓉兒,妳說吧。”黃蓉道:“好,我問妳: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,眼見性命不保,妳幹嗎撇開我?難道妳死了我還能活麽?難道妳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麽?”說著眼淚掉了下來,壹滴滴地落在地板上。
  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,又驚又愛,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,卻不知說什麽話好,過了好壹會,方道:“是我不好,咱倆原該死在壹起才是。”
 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,正待說話,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探頭張望。兩人擡起頭來,猛然照面,三個人都吃了壹驚。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。
  郭靖急忙站起,擋在黃蓉身前,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。哪知裘千仞咧嘴壹笑,舉手打個招呼,立即轉身下樓,這壹笑中顯得又油滑,又驚慌。黃蓉道:“他怕咱們。這人真是奇怪,我跟下去瞧瞧。”也不等郭靖回答,已搶步下樓。
  郭靖叫道:“千萬小心了!”奔到樓下,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,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、下手之辣,只怕黃蓉遭了他毒手,急叫:“蓉兒,蓉兒,妳在哪兒?”
 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,卻不答應,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,要瞧個究竟,只壹出聲自然為他知覺。這時兩人壹先壹後,正走在壹所大宅之旁。黃蓉躲在北墻角後面,要待裘千仞走遠後再行跟蹤。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,料知黃蓉跟隨在後,壹轉過墻角,也躲了起來。兩人待了半晌,細聽沒有動靜,同時探頭,壹個玉顏如湘水畔芙蓉,壹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,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,兩張臉同時變色。
  兩人各自輕叫壹聲,轉身便走。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,卻仍不死心,兜著大宅圍墻轉了大半個圈子,生怕他走遠了,展開輕功,奔得極急,要搶在東墻角後面,再行窺探,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,裘千仞也壹般心思,壹老壹少繞著宅第轉了壹圈,驀地裏又撞在壹處,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。
  黃蓉尋思:“我若轉身後退,他必照我後心壹掌。這老賊鐵掌厲害,只怕躲避不開。”微微壹笑,說道:“裘老爺子,天地真小,咱倆又見面啦。”暗籌脫身之策:“我且跟他耗著,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。”裘千仞笑道:“那日在臨安壹別,不意又在此處相遇,姑娘別來無恙。”黃蓉心想:“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妳這老賊,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。好,由得妳睜著眼睛說夢話。我這打狗棒法厲害,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。”突然提高聲音叫道:“靖哥哥妳打他背心。”裘千仞吃了壹驚,轉身看時,黃蓉竹棒揮出,以“絆”字訣著地掃去。
 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,便知中計,微感勁風襲向下盤,忙踴身躍起,總算躲過了壹招,但這打狗棒法的“絆”字訣有如長江大河,綿綿而至,壹絆不中,二絆續至,連環鉤盤,雖只壹個“絆”字,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。裘千仞越躍越快,但見地下壹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。“絆”到十七八下,裘千仞縱身稍慢,給竹棒在左脛上壹撥,右踝上壹鉤,撲地倒了,張口大叫:“且慢動手,我有話說。”
  黃蓉笑吟吟地收棒,待他躍起,尚未落地,又是壹挑壹打。裘千仞立足不住,仰天壹跤摔倒。片刻之間,黃蓉連絆了他五跤,到第六次跌倒,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壹跤,俯伏在地,竟不動彈。黃蓉笑道:“妳裝死嗎?”裘千仞應聲而起,啪的壹聲,雙手拉斷了褲帶,提著褲腰,叫道:“妳走不走,我要放手啦!”黃蓉壹呆,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壹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,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,啐了壹口,轉身便走。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,得意非凡,接著腳步聲響,黃蓉回過頭來,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,飛步追來。
 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,饒是她智計多端,壹時之間也無善策,只得疾奔逃避。兩人奔出十余丈,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,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,搶著擋在黃蓉面前,右掌擋胸,左掌從胯間緩緩擡起,劃個半圓,伸向胸間。裘千仞見多識廣,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,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,當即大笑三聲,止步叫道:“啊喲,不妙,糟了,糟了。”
  黃蓉道:“靖哥哥,打,別理他胡說。”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,端的鋒銳狠辣,精妙絕倫,不在周伯通、黃藥師、歐陽鋒諸人之下,自己頗有不如,此時狹路相逢,哪敢有絲毫輕敵之意?當下氣聚丹田,四肢百骸無壹松懈,全神待敵。
 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,說道:“兩個娃娃且聽妳爺爺說,這兩日妳爺爺貪飲貪食,吃壞了肚子,可又要出恭啦。”黃蓉只叫:“靖哥哥打他。”自己卻不敢向前,反而後退數步。裘千仞道:“我料知妳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,不讓妳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壹頓,總是難以服氣,偏生妳爺爺近來鬧肚子,到得緊要關頭上,肚子裏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。好吧,兩個娃娃聽了,七日之內,妳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,妳們有種來麽?”
  黃蓉聽他爺爺長、娃娃短地胡說,手中早就暗扣了壹把鋼針,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,要以“滿天花雨”之技,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,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?就怕他手上中針,松手放脫了褲子。正自算計,忽聽到“鐵掌山下”四字,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,心中壹凜,接口道:“好啊,任妳是龍潭虎穴,我們也必來闖上壹闖。鐵掌山在哪裏?怎生走法?”
  裘千仞道:“從此處向西,經常德、辰州,溯沅江而上,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,那就是鐵掌山了。那山形勢險惡,妳爺爺的武功又厲害無比,兩個娃娃倘若害怕,那趁早向妳爺爺賠個不是,也就別來啦。”黃蓉聽到“形如五指向天”六字,心中更喜,道:“好,壹言為定,七日之內,我們必來拜山。”裘千仞點點頭,忽然愁眉苦臉,連叫:“啊喲,啊喲!”提著褲腰向西疾趨。
  郭靖道:“蓉兒,有壹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,妳說給我聽。”黃蓉道:“什麽事?”郭靖道:“這位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,我們決非他敵手,怎麽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?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?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壹掌,倘若他使出真力,我今日哪裏還有命在?他裝瘋喬癲,到底是什麽用意?”黃蓉輕輕咬著手指,沈思半晌,道:“我也真個不懂。剛才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幾跤,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,只有撒賴使潑。莫非昨晚他飛擲鋼杖,又是什麽詐術!”郭靖搖頭道:“他捏碎魯有腳雙手,用掌力接我內勁,都是真實本領,決計假裝不來。”
  黃蓉俯下身來,拿著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,又過半晌,嘆口氣道:“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什麽玄虛啦。咱們到了鐵掌山,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。”郭靖道:“到鐵掌山幹嗎?此間大事已了,咱們快找師父去。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,豈能拿他作真?”黃蓉道:“靖哥哥,我問妳。爹爹給妳那幅畫給雨淋濕了,透了些什麽字出來?”郭靖搔了搔頭道:“那些字殘缺不全,早瞧不出什麽啦。”黃蓉笑道:“那妳不會想麽?”
  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,就算想出什麽,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,忙道:“好蓉兒,妳壹定想出了,快說給我聽。”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,說道:“第壹行少了的,必是個‘武’字,湊起來就是‘武穆遺書’四字。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,給那老兒壹說,那就容易不過,不是‘山’字,就是個‘峰’字。”
  郭靖念了壹遍:“《武穆遺書》,在鐵掌山。”雙掌壹拍,大聲叫道:“好啊,咱們快去!鐵掌幫與金人勾結,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洪烈。下面兩句是什麽呢?”黃蓉笑道:“妳自己不用心思,偏愛催人家。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,那第三句只怕是‘中指峰下’四字。”郭靖拍手叫道:“對對,蓉兒妳真聰明。第四句,第四句!”黃蓉沈吟道:“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。第二……節,第二……節。”頭壹側,秀發微揚,道:“想不出,我們去了再說。”
  
  兩人縱馬引雕,徑自西行,過常德,經桃源,下沅陵,不壹日已到滬溪,詢問鐵掌山的所在,人人搖頭不知。兩人好生失望,只得尋壹家小客店宿了。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跡,店小二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,始終不提“鐵掌山”三字。黃蓉小嘴壹撇,說道:“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。滬溪畢竟是小地方,有甚好山好水?”店小二受激,甚是不忿,道:“滬溪雖是小地方,可是猴爪山的風景,別處哪裏及得上?”黃蓉心中壹動,忙問:“猴爪山在哪裏?”那店小二不再答話,說道:“恕罪則個。”出房去了。
  黃蓉追到門口,壹把抓住他後心拉了回來,摸出壹錠銀子放在桌上,道:“妳說個清清楚楚,這銀子就是妳的。”店小二怦然心動,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,涎臉道:“這麽大的壹錠?”黃蓉微笑點頭。店小二低聲道:“小人說就說了,兩位可千萬去不得。那猴爪山裏住著壹群兇神惡煞,任誰走近離山五裏,休想保得性命。”郭黃二人對望壹眼,點了點頭。黃蓉道:“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,就像猴兒的手掌壹般,是嗎?”店小二喜道:“是啊!原來姑娘早知道啦!那可不是小人說的。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。”郭靖忙問:“怎樣?”店小二道:“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壹模壹樣,中間的最高,兩旁順次矮下來。這還不奇,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,就如手指的指節壹般。”黃蓉跳了起來,叫道:“第二指節,第二指節。”郭靖大喜,也叫:“正是,正是。”店小二不知所雲,呆呆地望著兩人。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,把銀子給了他,店小二雙手牢牢捧住,歡天喜地地去了。
  黃蓉站起身來,道:“靖哥哥,走吧。”郭靖道:“此去不過六十余裏,小紅馬片刻即至,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。”黃蓉笑道:“拜什麽山?去盜書。”郭靖叫道:“是啊!我真傻,想不到這節。”
 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,越窗而出,悄悄牽了紅馬,依著店小二指點的途徑,向東南方馳去。山路崎嶇,道旁長草過腰,極是難行,行得四十余裏,明月在天,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。小紅馬神駿無儔,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。
  此時近看,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,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。居中壹峰尤見挺拔。郭靖喜道:“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壹般無異,妳瞧,峰頂不都是松樹?”黃蓉笑道:“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。靖哥哥,妳上去舞壹會劍吧。”郭靖笑道:“就可惜我不是將軍。”黃蓉道:“要做將軍還不容易?將來成吉思汗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即住口。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什麽話,轉過了頭,不敢望她的臉。
  兩人將紅馬與雙雕留在山腳下,繞到主峰背後,見四下無人,施展輕功,撲上山去,行了數裏,山路轉了個大彎,斜向西行。兩人順路奔去,道路東彎西曲,盤旋往復,好不怪異,走了壹頓飯時分,前面密密麻麻的盡是松樹。
  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,還是入林看個究竟,剛說得幾句,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。兩人打個招呼,放輕腳步,向燈火處悄悄走近。行不數步,突然呼的壹聲,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,各執兵刃,壹聲不響地攔在當路。
  黃蓉心想:“倘若交手驚動了人,盜書就不易了。”靈機壹動,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鐵掌,托在手中,走上前去,也是壹言不發。兩名漢子向鐵掌壹看,臉上各現驚異之色,躬身行禮,閃在道旁。黃蓉出手如電,竹棒突伸,輕輕兩顫,已點中二人穴道,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,直奔燈火之處。
  走到臨近,見是壹座三開間的石屋,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,兩人掩到西廂,見室內壹只大爐中燃了洪炭,煮著熱氣騰騰的壹鑊東西,鑊旁兩個黑衣小童,壹個使勁推拉風箱,另壹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,聽這沙沙之聲,所炒的似是鐵沙。壹個須發斑白的老者閉目盤膝而坐,對著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。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,正是裘千仞。他呼吸了壹陣,頭上冒出騰騰熱氣,隨即高舉雙手,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裊裊而上,忽地站起身來,雙手猛插入鑊。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,此時更全力拉扯。裘千仞似乎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,隔了好壹刻,這才拔掌,回手啪的壹聲,擊向懸在半空的壹只小布袋。這壹掌打得聲音甚響,那布袋竟紋絲不動,殊無半點搖晃。
  郭靖暗暗吃驚,心想:“看這布袋,所盛鐵沙不過壹升之量,又以細索憑空懸著,他竟壹掌打得布袋毫不晃動。此人武功了得,當真非同小可。”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,又在搗鬼欺人,若非要先去盜書,早已出言譏嘲了。
 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壹會,在鑊中熬壹會,熬壹會,又拍壹會,再沒別般花樣,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、手指上的熱氣是怎生弄將出來,看了半天,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,心想:“倘若二師父到來,定能壹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,我可甘拜下風。”掩到東廂窗下,向裏窺探。
  房中坐著壹男壹女,卻是楊康與穆念慈。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異:“怎地穆姊姊也在這裏?”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,要騙她早日成親。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,報了父母之仇,方能敘兒女之情。楊康道:“好妹子,妳怎地如此不識大體?”穆念慈奇道:“我不識大體?”楊康道:“是啊!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,以我壹人之力,豈能輕易下手?妳做了我媳婦,我假意帶妳去拜見翁舅,那時既可近身,且兩人聯手,自然大功可成。”穆念慈聽他說得有理,低首沈吟,燈光下雙頰暈紅。楊康見她已有允意,握住她的右手,輕輕撫摸,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纖腰。
 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,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,忽聽身後壹個蒼老的聲音喝道:“是誰擅自上我山來?”
  郭黃壹齊回首,月光下看得明白,不是裘千仞是誰?以往見到裘千仞,他雖自高自大,裝模作樣,卻總掩不住眼神中的油腔滑調,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,威嚴殊不可犯。黃蓉不由得壹怔,心想:“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,架子更加擺得十足。是了,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,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,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?”笑道:“裘老爺子,我跟妳請安來啦。七日之約沒誤期麽?”裘千仞怒道:“什麽七日之約?胡說八道!”黃蓉笑道:“咦,怎麽轉眼就忘了?妳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吧?要是還沒好,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,免得……嘻嘻!”
  裘千仞更不答話,壹聲長嘯,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。黃蓉笑嘻嘻地並不理會,不閃不避,有心要叫軟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出十多個窟窿,猛聽得郭靖驚呼:“蓉兒閃開。”耳旁壹股勁風過去,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,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,欲待趨避,已自不及,身不由主地往後摔去,人未著地,氣息已閉。
  裘千仞掌心與她猬甲尖刺壹觸,也已受傷不輕,雙掌流血,驚怒交集,見郭靖掌到,急忙回掌橫擊。兩人掌力相交,砰砰兩聲,各自退出三步。裘千仞穩穩站住,郭靖卻連晃兩下。那晚在君山借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,兩人似乎打成平手,然而那是由於郭靖手上帶著天罡北鬥陣的巧勁,此刻硬碰硬地比拚,畢竟輸了壹籌。郭靖關切黃蓉,不敢戀戰,忙俯身將她抱起,背後風聲颯然,敵人又已攻到。
 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,更不回身,右手壹招“神龍擺尾”向後揮去,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,他在情急之下使出,更威力倍增。裘千仞與他掌力相交,身子微晃,又見掌心刺破處著實疼痛,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餵有毒藥,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,見血色鮮紅,略覺放心。
 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,抱起黃蓉,拔步向峰頂飛跑,奔出數十步,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,回頭下望,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追來。郭靖後無退路,只得向峰頂攀上,忙亂中壹探黃蓉鼻息,竟無呼吸,急叫:“蓉兒,蓉兒!”始終未聞回答。只這麽稍有稽遲,裘千仞與幫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。郭靖心想:“若憑我壹人,硬要闖下山去,原亦不難,但蓉兒身受重傷,難犯此險。”
  當下足底加快,再不依循峰上小徑,徑自筆直地往上爬去。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,抄的又是近路,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。他足下不停,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,覺到尚甚溫暖,稍感放心,叫了幾聲,黃蓉仍不答應,擡頭見離峰頂已近,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,此時四下裏必已為敵人團團圍住,且找個歇足所在,救醒蓉兒再說。上下左右張望,見左上方二十余丈處黑黝黝的似有個洞穴,當即提氣躥去,奔到臨近,果然是個山洞,洞口似乎砌以玉石,修建得極是齊整。
 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,直闖進去,將黃蓉輕輕放落,右手按住她後心“靈臺穴”,緩緩送過內力,助她順氣呼吸。山腰裏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,喊聲大振,郭靖充耳不聞,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沖到,也要先救醒黃蓉,再作理會。約莫過了壹盞茶時分,黃蓉“嚶”的壹聲,悠悠醒來,低聲叫道:“我胸口好疼。”
  郭靖大喜,慰道:“蓉兒別怕,妳在這裏歇壹陣。”走到洞口,橫掌當胸,決心拚死拒敵,放眼下望,不由得驚奇萬分。山腰裏火把結成整整齊齊的壹道火墻,離山洞約有半裏,各人面目依稀可辨,當先壹人身披葛衫,正是裘千仞。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壹般,盡管呼喝怒罵,卻無人上前壹步。
  望了壹陣,猜不透眾人鬧什麽玄虛,回進洞來,俯身去看黃蓉,忽聽身後嚓嚓兩聲,似是腳步聲響。郭靖大驚,回掌護住後心,挺腰轉身,山洞黑沈沈的望不見底,不知裏面藏的是人是怪。郭靖喝道:“是誰?快出來。”洞裏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,靜了半晌,忽然傳出幾下咳嗽,壹聲大笑,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。
  郭靖晃亮火折,洞內大踏步走出壹人,身披葛衫,手執蒲扇,須發斑白,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。郭靖壹驚非小,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裏率眾叫罵,怎麽壹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?只覺背上涼颼颼的,已嚇出了壹身冷汗。
  裘千仞哈哈笑道:“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,來找爺爺,好得很!膽子不小,挺有骨氣,好得很!”突然臉壹板,眉目間猶似罩上壹層嚴霜,喝道:“這是鐵掌幫的禁地,入者有死無生,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?”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,卻聽黃蓉輕聲道:“既是禁地,妳怎麽又進來啦?”裘千仞登時神色尷尬,說道:“爺爺有要事在身,可沒閑功夫跟妳娃娃們扯淡。”說著搶步出洞。
 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,只怕他猛下毒手,傷了黃蓉,心想:“此時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”雙手齊出,猛往他肩頭擊去,料他必要回掌擋架,立時便以肘錘撞他前胸。這壹招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,先著擊肩乃虛,後著肘錘方實,妙在後著含蘊不露,敵人不易識破。他先著擊出,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,郭靖兩臂壹挺,肘錘正要撞出,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,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。郭靖手上變招遠比想事為速,心中尚未想定該當如何,雙手順勢抓出,已將他兩只手腕牢牢拿住。
  裘千仞用力掙紮,卻哪裏掙得出他的掌握?他不掙也還罷了,這壹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。郭靖再無懷疑,兩手壹放壹拉,待裘千仞為這壹拉之勢牽動,跌跌撞撞地沖將過來,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“陰都穴”。裘千仞癱軟在地,動彈不得,說道:“我的小爺,這當口性命交關,妳何苦還跟我鬧著玩?”
  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,顯是聚集的幫眾人數又增。郭靖道:“妳好好送我們下山去。”裘千仞皺眉搖頭道:“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,怎能送妳們下山?”郭靖道:“妳叫妳徒子徒孫讓道,到了山下,我自然給妳解開穴道。”裘千仞愁眉苦臉,說道:“我的小爺,妳老磨著我幹嗎?妳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。”
  郭靖走到洞口,向下望去,不由得驚得呆了,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,正站在幫眾之前,向著洞口頓足而罵。郭靖急忙回頭,卻見裘千仞仍好端端地臥在地下,奇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怎麽有兩個妳?”
  黃蓉低聲道:“傻哥哥,妳還不明白,有兩個裘千仞啊,壹個武功高強,壹個卻就會吹牛。他倆生得壹模壹樣。這是個凈長著壹張嘴的。”
  郭靖又呆了半晌,這才恍然大悟,向裘千仞道:“是不是?”
  裘千仞苦著臉道:“姑娘既說是,就算是吧。我們倆是雙生兄弟,我是哥哥。本來武功是我強,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啦。”郭靖道:“那麽到底誰是裘千仞?”裘千仞道:“名字不同,又有什麽關系?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,不都壹樣?咱倆兄弟要好,從小就合用壹個名兒。”郭靖道:“快說,到底誰是裘千仞?”黃蓉道:“那還用問?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。”郭靖道:“哼,老家夥,那麽妳叫什麽?”
  裘千仞挨不過,只得道:“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壹個名兒,叫什麽‘千丈’。我念著不好聽,也就難得用它。”郭靖壹笑,道:“哈,那妳就是裘千丈,不用賴啦。”裘千丈面不紅,耳不赤,洋洋自如,說道:“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,妳管得著麽?十尺為丈,七尺為仞,倒還是‘千丈’比‘千仞’長了三千尺。”黃蓉道:“我瞧妳倒是改名為千分、千厘好些。”
  郭靖道:“怎麽他們盡在山腰裏吶喊,卻不上來?”裘千丈道:“不得我號令,誰敢上來?”郭靖將信將疑。黃蓉卻道:“靖哥哥,不給他些好的,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。妳點他‘天突穴’!”郭靖依言伸指點去。
  這“天突穴”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,在咽喉之下,“璇璣穴”上壹寸之處,是陰維任脈之會,壹經點中,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,麻癢難當,連叫:“啊唷,啊唷,妳……妳這不是坑死人麽?做這等陰賊損人勾當。”郭靖道:“快回答我的話,就給妳解開。”裘千丈叫道:“好吧,爺爺拗不過妳這兩個娃娃。”忍著麻癢,說出真情。
  
 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孿生兄弟,幼時兩人性情容貌,全無分別。到十三歲上,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。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,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。裘千仞練功勤奮,到得二十四歲時,功夫浸尋有青出於藍之勢,次年上官幫主逝世,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。
  上官幫主心存忠義,誌圖恢復,裘千仞卻壹心壹意只潛心武學,武功越練越高,闖蕩江湖,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武林。當年華山論劍,王重陽等曾邀他參與。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,自知非王重陽敵手,謝絕赴會,十余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,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“武功天下第壹”的榮號。
  兩兄弟幼時形貌既似,脾氣性格亦幾乎無甚異樣,分別練功之後,竟大不相同。壹個武藝日進,壹個自愧不如之余,從此不練武功,愈來愈愛吹牛騙人。壹個隱居深山,壹個趁機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。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、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,而在君山丐幫大會、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。只因二人容貌打扮壹般無異,黃蓉難以分辨,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。
 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的所在,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。幫中有壹條極嚴厲的幫規,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地區以內,決不能再活著下峰。倘若幫主喪命在外,須由壹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,然後自刎殉葬,幫中弟子都認為是極大榮耀。郭靖背著黃蓉,慌不擇路,誤打誤撞地闖入了鐵掌幫聖地,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,卻不敢觸犯禁條,追上峰來。連幫主裘千仞自己,空有壹身武功,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。
  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?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,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、珍物古玩上峰,壹代又復壹代,石室中寶物自積得不少。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,自思藝不如人,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,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,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,難以抵敵?於是冒險偷入石室盜寶,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禁地,決不致敗露,豈道無巧不巧,偏遇上了郭黃二人。
  
  郭靖聽他說完,沈吟不語,心想:“此處既是禁地,敵人諒必不敢逼近,但這山峰穿雲插天,四下無路可走,如何得脫此難?”黃蓉忽道:“靖哥哥,妳到裏面探探去。”郭靖道:“我先瞧瞧妳傷勢。”打火點燃壹根枯柴,解開她肩頭衣服和猬甲,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壹個烏黑的五指印痕,受傷著實不輕,若非身有猬甲相護,這兩掌已要了她性命。郭靖心想:“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,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,傷重難愈,蓉兒好在隔了壹層猬甲至寶,其時我又在旁側擊,卸了裘千仞不少掌力,但恩師抵禦之功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。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相去無幾,重於我在皇宮中所受西毒的壹擊,《九陰真經》所載的通息療傷之法不知是否有用,如何才能痊可。”手執枯柴,呆呆出神。
  裘千丈大叫:“娃娃說話是放屁嗎?還不快給爺爺解開穴道?這般又麻又癢,有誰抵得住了?妳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。”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,竟沒聽見。
  黃蓉微微壹笑,道:“傻哥哥,妳急什麽?給老頭兒解了穴道吧。”郭靖這才覺醒,過去解開了他的“天突穴”。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,可是“陰都穴”仍遭閉住,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兒。
  郭靖找了壹根兩尺來長的松柴,燃著了拿在手中,道:“蓉兒,我進去瞧瞧,妳獨自在這兒,可害怕麽?”黃蓉身上冷壹陣、熱壹陣,疼痛難當,怕郭靖擔憂,強作笑容,說道:“有老家夥陪著,我不怕,妳去吧。”
  郭靖高舉松柴,壹步步向內走去,轉了兩個彎,前面赫然現出壹個極大洞穴。這石洞系天然生成,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。放眼瞧去,洞內共有十余具骸骨,或坐或臥,神態各不相同,有的骸骨散開在地,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,更有些骨壇靈位之屬。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、暗器、用具、珍寶等物。郭靖呆望半晌,心想:“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壹世之雄,今日卻盡數化作壹團骸骨,總算大夥兒有伴,倒也不嫌寂寞。對,這法兒挺好,勝過獨個兒孤零零地埋在地下。”
  他見到諸般寶物利器,猶似不見,只掛念著黃蓉,正要轉身退出,忽見洞穴東壁壹具骸骨上放著壹只木盒,盒上似乎有字。他走上數步,拿松柴湊近照去,只見盒上刻著“破金要訣”四字,他心中壹動:“說不定這就是嶽武穆王的遺書了。”伸左手去拿木盒,輕輕壹提,喀喀數聲,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。
  郭靖壹驚,急向後躍,骸骨撲在地下,四下散開。
  郭靖拿了木盒,奔到外室,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,扶起黃蓉,在她面前將木盒揭開,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,壹厚壹薄。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,翻了開來,原來是嶽飛歷年的奏疏、表檄、題記、書啟、詩詞。郭靖隨手翻閱,但見壹字壹句之中,無不忠義之氣躍然,不禁大聲贊嘆。黃蓉低聲道:“妳讀壹段給我聽。”
  郭靖順手壹翻,見壹頁上寫著“五嶽祠盟記”五字,讀道:“自中原板蕩,夷狄交侵,余發憤河朔,起自相臺,總發從軍,歷二百余戰。雖未能遠入荒夷,洗蕩巢穴,亦且快國讎之萬壹。今又提壹旅孤軍,振起宜興。建康之戰,壹鼓敗虜,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。故且養兵休卒,蓄銳待敵,嗣當激勵士卒,功期再戰,北逾沙漠,喋血虜廷,盡屠夷種,迎二聖歸京闕,取故土下版圖,朝廷無虞,主上奠枕,余之願也。河朔嶽飛題。”這篇短記寫盡了嶽飛壹生的抱負。郭靖識字有限,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,雖有幾個字讀錯了音,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,甚是動聽。
  倘若當日在歸雲莊上,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,說嶽飛不識時務,壹片愚忠,於國於民皆無補益,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,只要有壹言惹惱了郭靖,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“天突穴”,嶽飛識不識時務並不相幹,自己卻非大大地識時務不可,當下連連點頭,贊道:“文章做得好,讀也讀得好,英雄文章英雄讀,相得益彰。”
  黃蓉嘆道:“怪不得爹爹常說,只恨遲生了數十年,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。妳再讀讀他的詩詞。”郭靖順次讀了幾首,《滿江紅》、《小重山》等詞黃蓉是熟知的,《題翠光寺》、《贈張完》等詩她卻從未見過。
  山腰間鐵掌幫喊聲不歇,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,借著松柴火光,朗聲誦讀嶽飛的遺詩:“題目是《題鄱陽龍居寺》:巍石山前寺,林泉勝復幽。紫金諸佛相,白雪老僧頭。潭水寒生月,松風夜帶秋。我來囑龍語,為雨濟民憂。”只聽得風動林木,山谷鳴響,黃蓉驟感寒意,偎在郭靖懷中。她只須輕輕偎依,軟猬甲便不刺人。郭靖出神道:“嶽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,這才是大英雄真豪傑啊。”
  黃蓉嗯了壹聲,微笑道:“大英雄的詩,小英雄來讀,旁邊還有壹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著,那更錦上添花。”裘千丈忙道:“老英雄可不敢當,女英雄倒是真的!”黃蓉嘻嘻壹笑,問郭靖道:“另壹本冊子裏寫著些什麽?”郭靖拿起看了幾行,喜道:“這……這只怕便是嶽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。完顏洪烈那奸賊做夢也想著的,就是這部書了。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。”只見第壹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,曰:“重搜選,謹訓習,公賞罰,明號令,嚴紀律,同甘苦。”
  正待細看,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,四下裏除了山巔風響,更沒半點聲息。適才幫眾的叫罵聲、吶喊聲始終不斷,此刻忽爾停歇,反覺十分怪異。
  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,過了片刻,靜寂中隱隱傳來劈劈啪啪的柴草燃燒之聲,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,叫道:“今日爺爺這條老命,送在妳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。”情急之下,把“大英雄和女英雄”又叫做了“小娃娃”。郭靖搶出洞去,只見幾排火墻正燒上峰來。山峰四周圍盡是密林長草,這壹著火,轉眼間便要成為壹片火海。
  郭靖立時省悟:“他們不敢進入禁地,便使火攻。山洞中無著火之物,不致焚毀,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地給烤成焦炭了。”急忙回身抱起黃蓉,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,在他腰眼裏輕輕踢了兩腳,解開他穴道,讓他自行逃走,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裏,不敢逗留,徑往峰頂爬去。
  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,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。郭靖凝神提氣,片刻之間攀登峰頂。裘千丈也跟著壹步步地挨上來。郭靖回頭向下望去,見火焰正緩緩燒上,雖壹時不致便到,終究難以脫身,不由得長嘆壹聲。
  黃蓉忽道:“嶽武穆王名飛,字鵬舉,咱們來個雕舉,好不好?”郭靖問道:“什麽雕舉?”黃蓉道:“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。”
  郭靖喜得跳起,叫道:“那當真好玩。我喚雕兒上來。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力氣。”黃蓉嘆道:“反正是死,只好冒險壹試。”郭靖盤膝坐定,凝聚中氣,在丹田盤旋片刻,從喉間壹吐而出,嘯聲遠遠傳出,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,他修習《九陰真經》後,功力更為精進。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裏,嘯聲發出,過不多時便白影淩空,雙雕在月光下、嘯聲中乘風而至,停在二人面前。
  郭靖為黃蓉解下身上軟猬甲,扶她伏在雌雕背上,怕她傷後無力扶持,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,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,摟住雕頸,壹聲呼嘯,雙雕振翅而起。兩人陡然憑虛臨空,雙雕壹飛離地,立感平穩異常。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,雕兒未必負荷得起,豈知白雕雙翅展開,竟並無急墮之相。
  黃蓉究是小孩心性,心想這是天下奇觀,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,輕拉雕頸,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。雌雕依命飛近。裘千丈正自慌亂,眼見之下,不禁又驚又羨,叫道:“好姑娘,也帶我走吧。大火便要燒上來,老兒可活不成啦!”
  黃蓉笑道:“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。妳求妳弟弟救妳,不就成啦?妳比他多三千尺,他非聽妳號令不可。”輕拍雕頸,轉身飛開。裘千丈大急,叫道:“好姑娘,妳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?”黃蓉好奇心起,拉雕回頭,要瞧瞧他有什麽玩意。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,飛離山峰,撲向黃蓉,抱住了她腰背。他知倘若沖下峰去,縱能脫出火圈,但私入禁地,犯了幫中嚴規,莫說是幫主的兄弟,縱是幫主本人,也未必能夠活命,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,來路也已為大火阻斷,是以不顧壹切地要搶上雕背逃走。
  白雕雖然神駿,畢竟負不起兩人,黃蓉給裘千丈壹抱住,白雕立時向峰下深谷急落。白雕雙翅奮力撲打,始終支持不住。裘千丈抓住黃蓉後心,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,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,急切間摔她不下。黃蓉手足受縛,也難回手。眼見二人壹雕都要摔入深谷,粉身碎骨。
  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,個個駭得目瞪口呆,做聲不得。
  正危急間,那雄雕負著郭靖疾撲而至,鋼喙啄去,正中裘千丈頂門。那老兒陡然間頭頂劇痛,伸手抵擋,就只這麽壹松手,已壹連串的筋鬥翻將下去,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。
  雌雕背上陡輕,縱吭歡唳,振翅直上。雙雕負著二人,比翼北去。
  
  註:嶽飛《滿江紅》詞膾炙人口,但不見於宋人記載。嶽飛之孫嶽珂編集《金陀萃編》及《經進家集》,遍錄嶽飛之詩文奏章,此詞並未收入。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,有人疑為明人偽作。惟說部小說非學術著作,於此不必深究,故仍假定為嶽飛所作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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