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各顯神通

　　
　　王處壹腳步好快，不多時便帶同郭靖到了城外，再行數裏，到了壹個山峰背後。他不住加快腳步，有心試探郭靖武功，到後來越奔越快。郭靖當日跟丹陽子馬鈺修學吐納功夫，兩年中每晚上落懸崖，這時壹陣急奔，雖在劇鬥之後，倒還支持得住。疾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來，王處壹向著壹座小山奔去，坡上都是積雪，著足滑溜，到後來更忽上陡坡，郭靖習練有素，居然面不加紅，心不增跳，隨著王處壹奔上山坡，如履平地。
　　王處壹放手松開了他手臂，微感詫異，道：“妳的根基紮得不壞啊，怎麽打不過他？”郭靖不知如何回答，只楞楞地壹笑。王處壹道：“妳師父是誰？”
　　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誌平欺騙梅超風，知道馬鈺的師弟之中有壹個正是王處壹，便毫不相瞞，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。王處壹喜道：“大師哥教過妳功夫，好極啦！那我還有什麽顧慮？不怕丘師哥怪我幫妳。”
　　郭靖圓睜大眼，呆呆地望著他，不解其意。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跟妳相打的那個什麽小王爺完顏康，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，妳知道嗎？”郭靖壹呆，奇道：“是嗎？我壹點也不知道。”丹陽子馬鈺傳了他壹些內功基礎，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“金雁功”，時日不少，但拳腳兵刃卻從未加以點撥，是以他全然不明全真派武功家數，聽了王處壹的話，又想起那晚跟小道士尹誌平交手，他的招數似乎跟這完顏康確甚相似，不禁心感惶悚，低頭道：“弟子不知那小王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，粗魯冒犯，請道長恕罪。”
　　王處壹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妳義俠心腸，我喜歡得緊，哪會怪妳？”隨即正色道：“我全真教教規極嚴。門人做錯了事，只有加倍重處，決不偏袒。這人輕狂妄為，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。”郭靖道：“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結親，道長就饒了他吧。”
　　王處壹搖頭不語，見他宅心仁厚，以恕道待人，更是歡喜，尋思：“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，對金人尤其憎惡，怎會去收壹個金國王爺公子為徒？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詣已不算淺，顯然丘師哥在他身上著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，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異手法，定然另外尚有師承，那更叫人猜想不透了。”對郭靖道：“丘師兄約了我在大興府相會，這幾天就會到來，壹切見了面再細說。聽說他收了壹個姓楊的弟子，說要到嘉興跟妳比武，不知那姓楊的功夫怎樣。妳放心好了，有我在這裏，決不能叫妳吃虧。”
　　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，要在三月廿四中午之前趕到兩浙西路的嘉興府，至於去幹什麽，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，問道：“道長，比什麽武啊？”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妳六位師父既尚未明言，我也不便代說。”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，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生相敬。他和馬鈺是壹般的心思，也盼江南六怪獲勝，不過他是師弟，不便明勸丘師哥相讓，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，暗自思量如何助他壹臂之力，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，決意屆時趕到嘉興，相機行事，從中調處。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。那女孩子性子剛烈，別鬧出人命來。”郭靖嚇了壹跳。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來。
　　走到客店門口，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，躬身行禮，向王處壹道：“小的奉小主之命，請道長和郭爺到府裏赴宴。”說著呈上大紅名帖，上面寫著“弟子完顏康敬叩”的字樣，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自稱“侍教弟”。王處壹接過名帖，點頭道：“待會就來。”
　　那為首的親隨道：“這些點心果物，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將就用些。兩位住在哪裏，小的這就送去。”其余親隨托上果盒，揭開盒蓋，只見十二只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，模樣十分精致。郭靖心想：“黃蓉賢弟愛吃精致點心，我多留些給他。”王處壹不喜完顏康為人，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，卻見郭靖神色歡喜，心想：“少年人嘴饞，這也難怪！”微微壹笑，命將果盒留在客堂的櫃臺上。王處壹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，走了進去，見穆易臉如白紙，躺在床上，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，兩人見王處壹和郭靖入來，同時叫了壹聲，都頗出意料之外。那姑娘當即站起。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來。
　　王處壹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，見每只手背五個指孔，深可見骨，猶似為兵刃所傷，兩只手腫得高高的，傷口已搽上金創藥，只是生怕腐爛，不敢包紮，心下不解：“完顏康這門陰毒狠辣的手法，不知是何人所傳，傷人如此厲害，自非朝夕之功，丘師哥怎會不知？知道之後，又怎會不理？”轉頭問那姑娘道：“姑娘，妳叫什麽名字？”那姑娘低聲道：“小女子名叫穆念慈。”她向郭靖望了壹眼，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意，隨即低下了頭。郭靖壹轉眼間，見那根錦旗的旗桿倚在床腳邊，繡著“比武招親”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，茫然不解：“莫非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？”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令尊的傷勢不輕，須得好好調治。”見父女倆行李蕭條，料知手頭窘迫，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，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，放在桌上，說道：“明日我再來瞧妳們。”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，拉了郭靖走出客店。
　　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，說道：“小主在府裏專誠相候，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。”王處壹點了點頭。郭靖道：“道長，妳等我壹忽兒。”奔入客堂，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，揀了四塊點心，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，又再奔出，隨著四名親隨，和王處壹徑到王府。
　　來到府前，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桿高聳，兩頭威武猙獰的玉石獅子盤坐門旁，壹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，勢派豪雄。大門正中寫著“趙王府”三個金字。
　　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王子完顏洪烈，不由得心頭壹震：“原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。完顏洪烈認得我的，在這裏相見，可要糟糕。”
　　正自猶疑，忽聽鼓樂聲喧，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發金冠，身披紅袍，腰圍金帶，搶步出來相迎，只臉上目青鼻腫，兀自留下適才惡鬥的痕跡。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，嘴角邊破損了壹大塊，額頭和右頰滿是烏青。兩人均自覺狼狽，不由得相對壹笑。
　　王處壹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，眉頭微微壹皺，也不言語，隨著他走進廳堂。完顏康請王處壹在上首坐了，說道：“道長和郭兄光臨，真三生之幸。”
　　王處壹見他既不跪下磕拜，又不口稱師叔，更心頭有氣，問道：“妳跟妳師父學了幾年武藝？”完顏康笑道：“晚輩懂什麽武藝？只跟師父練了幾年，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了。”王處壹哼了壹聲，森然道：“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，可還不是三腳貓。妳師父日內就到，妳知道嗎？”
　　完顏康微笑道：“我師父就在這裏，道長要見他嗎？”王處壹大出意外，忙問：“在哪裏？”完顏康不答他問話，手掌輕擊兩下，對親隨道：“擺席！”眾親隨傳呼出去。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。
　　壹路穿回廊，繞畫樓，走了好長壹段路。郭靖又怎見過這等豪華氣派，只看得眼也花了，老是念著見到完顏洪烈時不知如何應付，又想：“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，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、王道長的師侄，我該不該殺他父親？”心下甚為迷惘。
　　來到花廳，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。其中壹人額頭三瘤墳起，正是三頭蛟侯通海，雙手叉腰，怒目瞪視。郭靖壹驚，但想有王道長在旁，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，可是畢竟有些害怕，轉過了頭，目光不敢與他相觸，想起他追趕黃蓉的情狀，又暗暗好笑。
　　完顏康滿面堆歡，向王處壹道：“道長，這幾位久慕妳的威名，都想見見，”他指著彭連虎道：“這位彭寨主，兩位已經見過啦。”兩人互相行了壹禮。
　　完顏康伸手向壹個紅顏白發的老頭壹張，道：“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。”梁子翁拱手道：“得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，老夫這次進關可說不虛此行。這位是青海手印宗的五指秘刀靈智上人，我們壹個來自東北，壹個來自西南，萬裏迢迢的，可說前生有緣。”王處壹向靈智上人行禮，那和尚雙手合十相答。
　　忽聽壹人嘶啞著嗓子說道：“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，才敢這般橫行無忌。”
　　王處壹轉過頭打量那人，只見他壹個油光光的禿頭，頂上沒半根頭發，雙目布滿紅絲，眼珠突出，見到這副異相，陡然想起，問道：“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？”那人大剌剌地道：“正是，原來妳還知道我。”王處壹心想：“大家河水不犯井水，不知哪裏得罪他了？”溫言答道：“沙老前輩的大名，貧道向來仰慕得緊。”
　　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，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，他性子暴躁，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，因此他壹身深湛武功，四個弟子竟學不到十之二三。黃河四鬼在蒙古壹戰，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，在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失面子，趙王此後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。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，拳打足踢，將四人狠狠打了壹頓，黃河四鬼險些兒壹齊名副其實。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，卻又連遭黃蓉戲弄，丟盡了臉面。他越想越氣，也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，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。
　　郭靖急退兩步，王處壹舉起袍袖，擋在他身前。
　　沙通天怒道：“好，妳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？”呼的壹掌，猛向王處壹胸前擊來。王處壹見他來勢兇惡，只得出掌相抵，啪的壹聲輕響，雙掌相交，正要各運內力推出，突然身旁轉出壹人，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，右手壓住王處壹手腕，向外分崩，兩人掌上都覺壹震，當即縮手。王處壹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，素知對方了得，這時壹個出掌，壹個還掌，都已運上了內勁，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手掌。只見那人壹身白衣，輕裘緩帶，神態瀟灑，看來三十五六歲年紀，雙目斜飛，面目俊雅，卻又英氣逼人，身上服飾打扮，儼然是位富貴王孫。
　　完顏康笑道：“這位是西域昆侖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，單名壹個克字。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，各位都是第壹次相見吧？”
　　這人突如其來地現身，不但王處壹和郭靖前所未見，連彭連虎、梁子翁等也均不相識。大家見他顯了這手功夫，暗暗佩服，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，卻均感陌生。
　　歐陽克拱手道：“兄弟本該早幾日來到中都，只因途中遇上了點小事，耽擱了幾天，以致遲到了，請各位恕罪。”
　　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少主，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，聽了他的說話，心頭壹凜：“莫非我六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？不知六位師父有無損傷？”
　　王處壹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，這歐陽克剛才這麽出手壹壓，內力和自己當在伯仲之間，勁力卻頗怪異，若說僵了動手，壹對壹尚且未必能勝，對方如數人齊上，自己如何能敵？問完顏康道：“妳師父呢？怎不請他出來？”
　　完顏康道：“是！”轉頭對親隨道：“請師父出來見客！”那親隨答應去了。王處壹大慰，心想：“有丘師兄在此，勁敵再多，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。”
　　過不多時，只聽靴聲橐橐，廳門中進來壹個肥肥胖胖的錦衣武官，頦下留壹叢濃髯，四十多歲年紀，模樣頗為威武。完顏康上前叫了聲“師父”，說道：“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，已經問過好幾次啦。”王處壹大怒，心道：“好小子，妳膽敢如此消遣我？”又想：“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，身上沒什麽高明功夫，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壹定不是他傳的。”那武官道：“道士，妳要見我有什麽事，我是素來不喜見僧道尼姑的。”王處壹氣極反笑，說道：“我是要向大人化緣，想化壹千兩銀子。”
　　那武官名叫湯祖德，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壹名親兵隊長，當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兩年武藝，因此趙王府裏人人都叫他師父，這時聽王處壹獅子大開口，壹化就是壹千兩銀子，嚇了壹跳，斥道：“胡說！”完顏康接口道：“壹千兩銀子，小意思，小意思。”向親隨道：“快去準備壹千兩銀子，待會給道爺送去。”湯祖德聽了，張大了口合不攏來，從頭至腳、又從腳至頭地打量王處壹，猜不透這道士是什麽來頭，小王爺竟對他如此厚待…
　　完顏康道：“各位請入席吧。王道長初到，請坐首席。”王處壹謙讓不得，終於在首席坐了。酒過三巡，王處壹道：“各位都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人，請大家說句公道話，姓穆的父女之事，該怎麽辦？”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，瞧他如何對答。
　　完顏康斟了壹杯酒，站起身來，雙手奉給王處壹，說道：“晚輩先敬道長壹杯，那件事道長說怎麽辦，晚輩無有不遵。”王處壹壹楞，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，舉杯壹口飲盡，說道：“好！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，就在這裏談吧。”完顏康道：“正該如此。就勞郭兄大駕，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？”王處壹點了點頭。
　　郭靖離席出了王府，由兩名親隨陪著來到高升客棧。走進穆易的店房，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，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。壹問店夥，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，房飯錢已經結清，不再回來。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，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　　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。完顏康下席相迎，笑道：“郭兄辛苦啦，那位穆爺呢？”郭靖說了。完顏康嘆道：“啊喲，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。”轉頭對親隨道：“妳快些多帶些人，四下尋訪，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。”親隨答應著去了。
　　這壹來鬧了個事無對證，王處壹倒不好再說什麽，心中疑惑，尋思：“要請那姓穆的前來，只須差遣壹兩名親隨便是，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，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，好作見證。”冷笑道：“不管誰弄什麽玄虛，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。”
　　完顏康笑道：“道長說得是。不知那位穆爺弄什麽玄虛，當真古怪。”
　　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壹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壹千兩銀子，早就甚為不忿，又感肉痛，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，對小王爺好生無禮，更加氣惱，發話道：“妳這道士是哪所道觀的？憑什麽到這裏打秋風？”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妳這將軍是哪壹國人？憑什麽到這裏做官？”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，卻在金國做武官，欺壓同胞，忍不住出言嘲諷。
　　湯祖德生平最恨別人提起他是漢人。他自覺壹身武藝，為大金國辦事又死心塌地，忠心耿耿，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，也不派他做個掌有實權的地方大官，辛苦了二十多年，官銜雖然不小，卻仍在趙王府中領個閑職。王處壹的話正觸到了他痛處，臉色立變，虎吼壹聲，站了起來，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，出拳向王處壹臉上猛力擊去。
　　王處壹右手伸出筷子，夾住了他手腕，笑道：“妳不肯說也就罷了，何必動粗？”湯祖德這壹拳立時在空中停住，連使了幾次勁，始終進不了半寸。他又驚又怒，罵道：“好妖道，妳使妖法！”用力回奪，竟縮不轉來，紫漲了面皮，尷尬異常。
　　梁子翁坐在他身旁，笑道：“將軍別生氣，還是坐下喝酒吧！”伸手向他右肩按去。
　　王處壹知道憑自己這筷子之力，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余，抵擋梁子翁這壹按卻有不足，當即松筷，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，這壹下變招迅捷，梁子翁不及縮手，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。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，名不虛取，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，面子大是不小，雙手不由自主地向前撐出，噗噗兩聲，左手按入壹盆糟溜魚，右手浸入壹碗酸辣湯，喀喇喇壹陣響，盆碗碎裂，魚骨共瓷片同刺，熱湯與鮮血齊流。湯祖德哇哇大叫，雙手亂揮，油膩四濺，湯水淋漓。眾人哈哈大笑，急忙閃避。湯祖德羞憤難當，急奔而入。眾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，半晌方妥。
　　沙通天道：“全真派威鎮南北，果然名不虛傳。兄弟要向道長請教壹件事。”王處壹道：“不敢，沙老前輩請說。”沙通天道：“黃河幫跟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，道長為什麽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，來跟兄弟為難？全真教雖人多勢眾，兄弟可也不懼。”
　　王處壹道：“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。貧道雖知江南七怪的名頭，但跟他們七人沒壹個相識。我壹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壹點小小梁子。要說幫著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，那決計沒有。”沙通天怪聲道：“好極啦，那麽妳就把這小子交給我。”急躍離座，伸手往郭靖頸口抓落。
　　王處壹知道郭靖躲不開這壹抓，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壹推，郭靖身不由主地離椅躍出。喀喇壹聲，沙通天五指落下，椅背已斷。這壹抓裂木如腐，確是罕見的淩厲功夫。沙通天壹抓不中，厲聲喝道：“妳是護定這小子啦？”王處壹道：“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，自要好好帶他出去。沙兄放他不過，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？”
　　歐陽克道：“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，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？”
　　沙通天尋思：“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，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，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。彭賢弟雖會助我，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，不知是什麽來頭，要是竟和這牛鼻子勾結，事情就不好辦了。”說道：“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，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壹件大事，眼見可以成功，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裏躥出來壞了事，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。各位想想，咱們連這樣個小子也奈何不得，趙王爺請咱們來凈是喝酒吃飯的嗎？”
　　他性子暴躁，卻也非莽撞糊塗的壹勇之夫，這麽壹番話，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。席上除了王處壹與郭靖之外，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，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，聽了沙通天這番話，都聳然動容，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下，交由趙王處置。
　　王處壹暗暗焦急，籌思脫身之道，但強敵環伺，委實仿徨無策。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，雖是大金王子，對自己總不敢如何，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敬長之禮，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，早知如此，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。就算要來查問清楚，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。自己要脫身而走，諒來眾人也留不住，要同時救出郭靖卻非易事，心想：“眼下不可立時破臉，須得拖延時刻，探明各人的能耐。”說道：“各位威名遠震，貧道壹向仰慕，今日有緣得見高賢，欣喜已極。”向郭靖壹指，道：“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，得罪了沙龍王，各位既要將他留下，貧道勢孤力弱，雖是明知不可，卻也難違眾意。只是貧道鬥膽求各位顯壹下功夫，好令這少年知道，不是貧道不肯出力，實在愛莫能助。”他這麽說，壹來是緩兵之計，盼有轉機，二來要想探知對方各人虛實。
　　三頭蛟侯通海早氣悶了半日，立即離座，捋起長衣，叫道：“我先領教妳的高招。”王處壹道：“貧道這點點薄藝，如何敢和各位過招？盼望侯兄大顯絕技，讓貧道開開眼界，也好教訓教訓這少年，讓他知道天外有天，人上有人，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。”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，至於含什麽刺，可不明白了，只大聲道：“是啊！”
　　沙通天心想：“全真派人多勢眾，很是難惹，不跟他動手最好。”對侯通海道：“師弟，那妳就練練‘雪裏埋人’的功夫，請王真人指教。”王處壹連說不敢。
　　這時飛雪兀自未停，侯通海奔到庭中，雙臂連掃帶扒，堆成了個四尺來高的小小雪墳，用腳踹得結實，倒退三步，忽地躍起，頭下腳上，撲的壹聲，倒插入雪墳之中，頭埋入雪，白雪直沒到他胸口。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，不知這是什麽功夫，只見他以頭頂地，倒身豎立，插在雪裏，雙腳並攏，竟不稍動。
　　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：“相煩各位管家，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。”眾親隨都覺有趣，笑嘻嘻地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實。
　　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，水上功夫都甚了得。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，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水中、雪裏、土裏，凝住呼吸，能隔壹頓飯的功夫再出來，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。
　　眾人飲酒贊賞，過了良久，侯通海雙手壹撐，“鯉魚打挺”，從雪中拔出頭來，翻身直立。
　　郭靖是少年心性，首先拍掌叫好。侯通海歸座飲酒，卻狠狠瞪了他壹眼。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，忍不住提醒他：“侯三爺，妳頭上有雪。”侯通海怒道：“我渾號三頭蛟，可不是行三，妳幹嗎叫我侯三爺？我偏偏是侯四爺，可差了壹爺！我頭上有雪，難道自己不知？我本來要抹，妳這小子說了之後，偏偏不抹。”廳中暖和，雪融為水，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，他侯四爺言出如山，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。
　　沙通天道：“我師弟功夫很粗魯，可見笑了。”伸手從碟中抓起壹把瓜子，中指連彈，瓜子如壹條線般直射出去。壹顆顆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雪堆之上，片刻之間，嵌成了壹個草寫的“黃”字。雪堆離他座位約三丈之遙，他彈出瓜子，居然整整齊齊地嵌成壹字，眼力手力之準實是驚人。王處壹心想：“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，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。”轉眼間雪堆上又現出壹個“河”字，壹個“九”字，看來他是要打成“黃河九曲”四字。
　　彭連虎笑道：“沙大哥，妳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。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，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，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，來合夥做件事吧！”身子微晃，躍到廳口。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壹個“曲”字打了壹半，瓜子還在彈出，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，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壹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，放入左掌，跟著伸右指彈出，將雪堆中半個“曲”字嵌成了。
　　眾人叫好聲中，彭連虎笑躍歸座。要是換作了旁人，他這壹下顯然有損削沙通天威風之嫌，但兩人交情深厚，彭連虎又有言在先，說是“合夥做買賣”，沙通天只微微壹笑，並不見怪，回頭對歐陽克道：“歐陽公子露點什麽，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開開眼界。”
　　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，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，心想顯些什麽功夫，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。這時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，在每人面前放上壹雙新筷，收起吃過鹹食的筷子。歐陽克將已收起的筷子接過，隨手壹撒，二十只筷子同時飛出，插入雪地，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。將筷子擲出，插入雪中，便小小孩童也會，自然不難，但壹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，其中功力深妙之處，郭靖與完顏康、侯通海還不了然，王處壹與沙通天等人都暗暗驚佩，齊聲喝彩。
　　王處壹見了各人絕藝，苦思脫身之計，陡然想起：“這些武林好手，平時遇到壹人已然不易，怎麽忽然都聚在這裏？像白駝山少主、靈智上人、參仙老怪等人，向來極少涉足中原，為什麽壹齊來了中都？這中間定有重大圖謀，倒要設法瞧個端的。”
　　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地站起身來，向眾人拱了拱手，緩步走到庭中，忽地躍起，左足探出，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，拉開架子，“懷中抱月”、“二郎擔山”、“拉弓式”、“脫靴轉身”，把壹路巧打連綿的“燕青拳”使了出來，腳下縱跳如飛，每壹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。只見他“讓步跨虎”、“退步收勢”，把壹路“燕青拳”打完，二十只筷子仍整整齊齊地豎在雪地，僅因他身體重量而插入雪下土中數寸，卻沒壹只欹側彎倒。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，縱身回席。登時彩聲滿堂，連服役的侍仆也都叫好。郭靖更不住嘖嘖稱奇。
　　這時酒筵將完，眾仆在壹只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，王處壹心想：“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，這些人就要壹齊出手了。”斜眼看那和尚時，只見他若無其事地雙手浸入金盆。各人早已洗手完畢，他壹雙手仍浸在盆裏，眾人見他若有所思，都有點奇怪。過了壹會，他那金盆中忽有壹縷縷水氣上升。再過壹陣，盆裏水氣愈冒愈盛。片刻之間，盆裏發出微聲，小水泡壹個個從盆底冒上。
　　王處壹暗暗心驚：“這和尚內功好生了得！事不宜遲，我非先發制人不可。”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註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，心想：“眼前時機稍縱即逝，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，先下手為強。”突然身子微側，左手越過兩人，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，將他提過，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穴道。沙通天等大驚，壹時不知所措。
　　王處壹右手提起酒壺，說道：“今日會見各位英雄，實是有緣。貧道借花獻佛，代小王爺敬各位壹杯。”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壹壹斟酒。酒壺嘴中壹道酒箭激射而出，依次落入各人酒杯，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，這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。有的人酒杯已空，有的還剩下半杯，但他斟來都恰到好處，或多或少，壹道酒箭從空而降，落入杯中後正好齊杯而滿，既無酒水溢出，也無壹滴落在杯外。
　　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，顯示了深湛內功，右手既能如此斟酒，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，稍壹運勁，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，明明是我眾敵寡，但投鼠忌器，大家眼睜睜不敢動手。
　　王處壹最後為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，舉杯飲幹，朗然道：“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，跟這位姓郭的小哥也非親非故，和雙方本來均不相幹，不過見這少年頗有俠義之心，是個有骨氣的少年，因此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面，放他過去。”眾人默不作聲。王處壹道：“各位若肯大量寬容，貧道自然也就放了小王爺，壹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，換壹個尋常百姓，各位決不吃虧，怎麽樣？”
　　梁子翁笑道：“王道長爽快得很，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。”
　　王處壹毫不遲疑，左手松開，完顏康登得自由。王處壹心知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，盡管邪毒狠辣，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，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，自墮威名，向各人點首為禮，拉了郭靖的手，說道：“就此告辭，後會有期。”
　　眾人眼見壹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，無不暗呼可惜，均感臉上無光。
　　完顏康定了定神，含笑道：“道長有暇，請隨時過來敘敘，好讓後輩得聆教益。”站起身來，恭送出去。王處壹哼了壹聲，說道：“咱們的事還沒了結，定有再見的日子！”
　　走到花廳門口，靈智上人忽道：“道長功力精奧，令人拜服之至。”雙手合十，施了壹禮，突然雙掌提起，壹股勁風猛然撲出。王處壹舉手回禮，也是運力於掌。砰然聲響，兩人雙掌相擊。靈智上人右掌陡然探出，來抓王處壹手腕。這壹下迅捷之至，王處壹變招卻也甚是靈動，反手勾腕，強對強，硬碰硬，兩人手腕剛搭上，立即分開。靈智上人臉色微變，說道：“佩服，佩服！”後躍退開。王處壹微笑道：“大師名滿江湖，怎地說了話不算數？”靈智上人怒道：“我……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，我是要留妳……”他為王處壹掌力所震，已然受傷，倘若靜神定心，調勻呼吸，壹時還不致發作，但受激之下，怒氣上沖，壹言未畢，大口鮮血直噴出來。
　　王處壹不敢停留，牽了郭靖的手，急步走出府門。
　　沙通天、彭連虎等壹則有話在先，不肯言而無信，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，心下均各凜然，不再上前阻攔，以免受挫失威。
　　王處壹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余丈，轉了個彎，見後面無人追來，低聲道：“妳背我去客店。”郭靖聽他聲音微弱，有氣沒力，不覺大驚，見他臉色蒼白，滿面病容，和適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，忙道：“道長，妳受傷了嗎？”王處壹點點頭，壹個踉蹌，竟站立不穩。
　　郭靖忙蹲下身來，把他負在背上，快步而行，走到壹家大客店門前，正要入內。王處壹低聲道：“找……找僻靜……地方的小……小店。”郭靖會意，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，他身受重傷，自己本領低微，只要給人尋到，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，於是低頭急奔。
　　他不識道路，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，果然越走越偏僻，感到背上王處壹呼吸漸弱，好容易找到壹家小客店，門口和店堂又小又臟，當即闖進店房，放他在炕上。王處壹道：“快……快……找壹只大缸……盛滿……滿清水……”郭靖道：“還要什麽？”王處壹不再說話，揮手催他快去。
　　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，摸出壹錠銀子，放在櫃上，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。他來到中原數日，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。那個店小二歡天喜地，擡了壹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，分提水桶打水，把清水裝得滿滿的。郭靖回報已經辦妥。王處壹道：“好……好孩子，妳抱我放在缸裏……不許……別人過來。”郭靖不解其意，依言將他抱入缸內，清水直浸到頭頸，再命店小二攔阻閑人。
　　只見王處壹閉目而坐，急呼緩吸，過了壹頓飯工夫，壹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，他臉色卻也略復紅潤。王處壹道：“扶我出來，換壹缸清水。”郭靖依言換了水，又將他放入缸內。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，化在水裏。這般連換了三缸清水，水中才無黑色。王處壹笑道：“沒事啦。”扶著缸沿，跨了出來，嘆道：“這和尚的功夫好毒！”郭靖放了心，甚是喜慰，問道：“那和尚手掌上有毒嗎？”王處壹道：“正是，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，但從沒見過這麽厲害的，今日幾乎性命不保。”郭靖道：“幸好沒事了。您要吃什麽，我叫人去買。”
　　王處壹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，開了張藥方，說道：“我性命已然無礙，但內臟毒氣未凈，如不盡快清毒，不免終身受累，說不定會殘廢。此時天色已晚，藥鋪都已關門了，明兒壹早去抓藥。”
　　次日清晨，郭靖拿了藥方，飛奔上街，見橫街上有家藥鋪，忙將藥方遞到櫃上。店伴接過方子壹看，說道：“客官來得不巧，方子上血竭、帡砂、田七、沒藥、熊膽四味藥，小店剛巧沒貨。”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，搶過方子便走。哪知走到第二家藥鋪，仍是缺少這幾味藥，接連走了七八家，無不如此。郭靖又急又怒，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，連金字招牌的大藥鋪，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，但剛才恰好給人盡數搜買了去。
　　郭靖這才恍然，定是那和尚料到王處壹中毒受傷後要用這些藥物，趙王府竟差人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幹幹凈凈，用心當真歹毒。垂頭喪氣地回到客店，對王處壹說了。王處壹嘆了壹口氣，臉色慘然。郭靖心中難過，伏在桌上放聲大哭。
　　王處壹笑道：“凡人有生必有死，生固欣然，死亦天命，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，又何必哭泣？”輕輕擊著床沿，縱聲高歌：“知其雄兮守其雌，知其白兮守其黑，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，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。”郭靖收淚看著他，怔怔地出神。王處壹哈哈壹笑，盤膝坐在床上，用起功來。
　　郭靖不敢驚動，悄悄走出客房，忽想：“我趕到附近市鎮去，他們未必也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。”想到此法，心中甚喜，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，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，遞了壹封信給他，信封上寫著“郭大爺親啟”五字。郭靖心中奇怪：“是誰給我的信？”忙撕開封皮，抽出壹張白紙，見紙上寫道：“我在城外向西十裏的湖邊等妳，有要緊事對妳說，快來。”下面畫著壹個小叫化的圖像，笑嘻嘻的正是黃蓉，形貌甚是神似。
　　郭靖心想：“他怎知我在這裏？”問道：“這信是誰送來的？”店小二道：“是街邊的壹個閑漢送來的。”
　　郭靖回進店房，見王處壹站在地下活動手足，說道：“道長，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。”王處壹道：“我們既想到這壹層，他們何嘗想不到？不必去啦。”
　　郭靖不肯死心，決意壹試，心想：“黃賢弟聰明伶俐，我先跟他商量商量。”說道：“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面，弟子去壹下馬上就回。”說著將信給王處壹看了。
　　王處壹沈吟了壹下，問道：“這孩子妳怎麽認得的？”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。王處壹道：“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，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……”隨即正色道：“妳此去可要小心了。這孩子的武功在妳之上，身法之中卻總透著股邪氣，我也摸不準是什麽來頭。”郭靖道：“我跟他是生死之交，他決不能害我。”王處壹嘆道：“妳和他相識有多久，能說什麽生死之交？妳莫瞧他人小，他要算計妳時，妳定對付不了。”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，心想：“道長這麽說，必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。”便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。王處壹笑道：“妳去吧。少年人無不如此，不經壹事，不長壹智。這人……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，似乎不是……好像是個……妳難道當真瞧不出來……”說到這裏，不說下去了，只微笑著搖了搖頭。
　　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裏，出了西門，放開腳步，向城外奔去。出得城來，飛雪愈大，雪花點點撲面，放眼白茫茫的壹片，野外人蹤絕跡，向西將近十裏，前面水光閃動，正是壹個小小湖泊。此時天氣倒不甚寒，湖中並未結冰，雪花落在湖面，都融在水裏，湖邊壹排排都是梅樹，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，更顯皎潔。
　　郭靖四望不見人影，焦急起來：“莫非他等我不來，先回去了？”放聲大叫：“黃賢弟，黃賢弟。”只聽忽喇喇壹聲響，湖邊飛起兩只水鳥。郭靖再叫了兩聲仍無應聲，心想：“或許他還未到，我在這裏等他便了。”
　　坐在湖邊，既想著黃蓉，又掛念王處壹的傷勢，也無心欣賞雪景，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，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，毫不稀奇，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，他也不放在心上。
　　等了好壹陣，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，他好奇心起，快步過去，只聽得壹人粗聲說道：“這當兒還擺什麽大師哥架子？大家半斤八兩，妳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千。”另壹人道：“他媽的！剛才妳若不是這麽膽小，轉身先逃，咱們四個打他壹個，難道便會輸了？”又壹人道：“妳逃得摔了壹跤，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。”聽聲音似是黃河四鬼。郭靖手按腰間軟鞭，探頭往林中張去，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。
　　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，有人說道：“明刀明槍地交戰，咱們決不能輸，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……”郭靖擡起頭來，只見四個人吊在空中，搖搖擺擺，兀自指手畫腳地爭吵不休，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？他心中大喜，料知黃蓉必在左近，笑吟吟地走過去，說道：“咦，妳們又在這裏練輕功！”錢青健怒道：“誰說是練輕功？妳這渾小子不生眼睛，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裏的。”郭靖哈哈大笑。說道：“空中飛人，功夫高得很啊！”錢青健怒極，空中飛腳要去踢他，但相距遠了，卻哪裏踢得著？馬青雄罵道：“臭小子，妳再不滾得遠遠的，老子撒尿淋妳了！”
　　郭靖笑得彎了腰，說道：“我站在這裏，妳的尿淋我不著。”突然身後有人輕輕壹笑，郭靖轉過頭去，水聲響動，壹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。
　　船尾壹個女子持槳蕩舟，長發披肩，全身白衣，頭發上束了條金色細帶，白雪映照下燦然生光。郭靖見這少女壹身裝束猶如仙女壹般，不禁看得呆了。那船慢慢蕩近，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，不過十五六歲年紀，肌膚勝雪，嬌美無比，笑面迎人，容色絕麗。
　　郭靖只覺耀眼生花，不敢再看，轉開了頭，緩緩退開幾步。
　　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，叫道：“郭哥哥，上船來吧！”
　　郭靖猛吃壹驚，轉過頭來，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，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。郭靖如癡似夢，雙手揉了揉眼睛。
　　那少女笑道：“怎麽？不認識我啦？”郭靖聽她聲音，依稀便是黃蓉模樣，但壹個骯臟襤褸的小叫化，怎麽會忽然變成壹個仙女，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。只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：“小姑娘，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，放我們下來！”“妳來幫個忙，我給妳壹百兩銀子！”“每人壹百兩，壹共四百兩！”“妳要八百兩也行。”
　　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，笑道：“我是妳的黃賢弟啊，妳不睬我了嗎？”郭靖再定神看時，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壹模壹樣，說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”只說了兩個“妳”字，再也接不下去了。黃蓉嫣然壹笑，說道：“我本是女子，誰要妳黃賢弟、黃賢弟地叫我？快上船來吧。”郭靖恍在夢中，雙足點地，躍上船去。黃河四鬼兀自將放入的賞格不斷提高。
　　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，取出酒菜，笑道：“咱們在這裏喝酒賞雪，那不好嗎？”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，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。郭靖心神漸定，笑道：“我真糊塗，壹直當妳是男的，以後不能再叫妳黃賢弟啦！”黃蓉笑道：“妳也別叫我黃賢妹，叫我作蓉兒吧。我爹爹壹向這樣叫的。”郭靖忽然想起，說道：“我給妳帶了點心來。”從懷裏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，可是他背負王處壹、換水化毒、奔波求藥，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，不成模樣。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，輕輕壹笑。郭靖紅了臉，道：“吃不得了！”拿起來要拋入湖中。黃蓉伸手接過，道：“我愛吃。”
　　郭靖壹怔，黃蓉已把壹塊點心放在口裏吃起來。郭靖見她吃了幾口，眼圈漸紅，眼眶中慢慢湧上淚水，更是不解。黃蓉道：“我生下來就沒了媽，從來沒哪個像妳這樣記著我過……”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。她取出壹塊潔白手帕，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，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起，放在懷裏，回眸壹笑，道：“我慢慢地吃。”
　　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，只覺這個“黃賢弟”的舉動很是特異，問她道：“妳說有要緊事對我說，是什麽事？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我要跟妳說，我不是什麽黃賢弟，是蓉兒，這不是要緊事麽？”
　　郭靖也微微壹笑，說道：“妳這樣多好看，幹嗎先前扮成個小叫化？”黃蓉側過了頭，道：“妳說我好看嗎？”郭靖嘆道：“好看極啦，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壹般。”黃蓉笑道：“妳見過仙女了？”郭靖道：“我沒見過，見了那還有命活？”黃蓉奇道：“怎麽？”郭靖道：“蒙古的老人家說，誰見了仙女，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來啦，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癡，沒幾天就凍死了。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那麽妳見了我發不發癡？”郭靖臉壹紅，急道：“咱們是好朋友，那不同的。”黃蓉點點頭，正正經經地道：“我知道妳是真心待我好，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，是好看還是醜八怪。”隔了片刻，說道：“我穿這樣的衣服，誰都會對我討好，那有什麽稀罕？我做小叫化的時候妳對我好，那才是真好。”
　　她這時心情極好，笑道：“我唱個曲兒給妳聽，好嗎？”郭靖道：“明兒再唱好不好？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。”把王處壹在趙王府受傷、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。
　　黃蓉道：“我本在奇怪，妳滿頭大汗地在壹家家藥鋪裏奔進奔出，不知道幹什麽，原來是為了這個。”郭靖這才想起，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，說道：“黃賢弟，我騎妳的小紅馬去買藥好嗎？”
　　黃蓉正色道：“第壹，我不是黃賢弟。第二，那小紅馬是妳的，難道我真會要妳的嗎？我只是試試妳的心。第三，到附近市鎮去，也未必能買到藥。”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壹不謀而合，甚是惶急。
　　黃蓉微笑道：“現下我唱曲兒了，妳聽著。”
　　她微微側過了頭，斜倚舟邊，壹縷清聲自舌底吐出：
　　“雁霜寒透幙。正護月雲輕，嫩冰猶薄。溪奩照梳掠。想含香弄粉，覯妝難學。玉肌瘦弱，更重重龍綃襯著。倚東風，壹笑嫣然，轉盼萬花羞落。
　　“寂寞！家山何在：雪後園林，水邊樓閣。瑤池舊約，麟鴻更仗誰托？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，開遍南枝未覺。但傷心，冷淡黃昏，數聲畫角。”
　　郭靖壹個字壹個字地聽著，雖然於詞義全然不解，但清音嬌柔，低回婉轉，聽著不自禁地心搖神馳，意酣魂醉，這壹番纏綿溫存的光景，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。只是常常想到王處壹的傷勢，在心中將歌聲打了岔。
　　黃蓉壹曲既終，低聲道：“這是辛大人所作的《瑞鶴仙》，是形容雪後梅花的，妳說做得好嗎？”郭靖道：“我壹點兒也不懂，歌兒是很好聽的。辛大人是誰啊？”黃蓉道：“辛大人就是辛棄疾。我爹爹說他是位愛國愛民的好官。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，嶽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，現下只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。”
　　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，虐殺中國百姓，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，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，說道：“我從未來過中原，這些事妳將來慢慢說給我聽，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。”黃蓉道：“妳聽我話，咱們在這兒多玩壹陣，不用著急。”郭靖道：“他說若不盡早清毒，會有大害，說不定就會殘廢！”黃蓉道：“那就讓他殘廢好了，又不是妳殘廢，我殘廢。”郭靖“啊”的壹聲，跳起身來，道：“這……這個怎麽可以……妳……”臉上已現怒色。
　　黃蓉微笑道：“不用著惱，我包妳有藥就是。”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十拿九穩，再者自己也無別法，心想：“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，聽她的話壹定錯不了。”只得暫且放寬胸懷。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，怎樣戲弄侯通海，兩人拊掌大笑。
　　眼見暮色四合，漸漸的白雪、湖水、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壹片，黃蓉慢慢伸出手去，握住了郭靖手掌，低聲道：“現今我什麽都不怕啦。”郭靖道：“怎麽？”黃蓉道：“就算爹爹不要我，妳也會要我跟著妳的，是不是？”郭靖道：“那當然。蓉兒，我跟妳在壹起，真是……真是……真是歡喜。”
　　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。郭靖只覺壹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，圍住了湖水，圍住了整個天地，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，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。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。
　　過了良久良久，黃蓉嘆了口氣，道：“這裏真好，只可惜咱們要走啦。”郭靖道：“為什麽？”黃蓉道：“妳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嗎？”郭靖喜道：“啊，到哪裏去拿？”黃蓉道：“藥鋪子的那幾味藥，都到哪裏去啦？”郭靖道：“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。”黃蓉道：“不錯，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。”郭靖嚇了壹跳，道：“趙王府？”黃蓉道：“正是！”郭靖道：“那去不得。咱們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。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難道妳就忍心讓王道長殘廢？說不定傷勢厲害，還要送命呢！”郭靖熱血上沖，道：“好，不過，不過妳不要去。”黃蓉道：“為什麽？”郭靖道：“總而言之，妳不能去。”卻說不出個道理來。
　　黃蓉低聲道：“妳再體惜我，我可要受不了啦。要是妳遇上了危難，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嗎？”郭靖心中壹震，不覺感激、愛惜、狂喜、自憐，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，突然間勇氣百倍，頓覺沙通天、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，天下更無難事，昂然道：“好，咱倆去拿藥。”
　　兩人把小舟劃到岸邊，上岸回城，向王府而去。走到半路，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掛在樹上，停步說道：“啊，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？”黃蓉格格壹笑，道：“這四個家夥自稱‘剛烈雄健’，厲害得很，凍不壞、餓不死的。就算餓死了，‘梅林四鬼’也比‘黃河四鬼’高雅得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