请稍候...关闭

射雕英雄傳

金庸

修真武俠

《射雕英雄傳》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 ...

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-AA+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

             

第七回 比武招親

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

2018-9-4 20:50

  
 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,向東南進發,在路非止壹日,過了大漠草原。
  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。郭靖初履中土,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,心情甚是舒暢,雙腿壹夾,縱馬疾馳,只覺耳旁呼呼風響,房屋樹木不住倒退。直到小紅馬壹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,他才在路旁壹家飯店歇馬,等候師父。
  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,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,心下憐惜,拿了汗巾給馬抹拭,壹縮手間,不覺大吃壹驚,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,再在紅馬右肩上壹抹,也是滿肩鮮血。他嚇得險些流淚,自怨這番不惜馬力地大跑,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地給自己毀了,抱住馬頸不住地慰藉,但那馬卻仍精神健旺,全無半分受傷之象。
  郭靖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,好給他愛馬治傷,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,忽聽得壹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,四匹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,其中兩匹全身雪白。每匹駱駝上都乘著壹個白衣男子,四駝奔近飯店,鞍上乘者勒定了坐騎。駱駝的氈墊鞍子,都有精致繡花,甚為燦爛。
  郭靖壹生長於大漠,白色駱駝甚為少見,更沒見過這等裝飾華麗的牲口,不覺伸長了脖子,瞪眼凝視,只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,眉清目秀,沒壹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。那四人躍下駝背,走進飯店,身法都頗利落。郭靖見四人壹色白袍,頸中都翻出壹條珍貴的狐裘,不禁瞧得呆了。壹個白衣人給郭靖看得不好意思,壹陣紅暈湧上臉頰,低下了頭。另壹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:“楞小子,瞧什麽?”郭靖壹驚,忙把頭轉開,只聽那四人低聲說了壹陣子話,齊聲嘻笑,隱隱聽得壹人笑道:“恭喜,恭喜,這傻小子瞧中妳啦!”似是女子聲音。
 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,不覺羞慚難當,耳根壹陣發熱,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便走,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。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。韓寶駒奇道:“有這等事?”走到紅馬身旁,在馬肩上抹了幾把,伸手映在日光下壹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不是血,是汗!”郭靖壹愕,道:“汗?紅色的汗?”韓寶駒道:“靖兒,這是壹匹十分寶貴的汗血寶馬啊。”
  郭靖聽說愛馬並非受傷,心花怒放,道:“三師父,怎麽馬兒的汗跟血壹樣?”韓寶駒道:“我曾聽先師說道,西域大宛有壹種天馬,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,脅如插翅,日行千裏。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,誰都沒見過,我也不大相信,不料竟給妳得到了。”
  說話之間,柯鎮惡等也已馳到。朱聰飽讀詩書,搖頭晃腦地說道:“那在《史記》和《漢書》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。當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,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,回來奏知漢武帝。皇帝聽了,欣羨異常,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,又鑄了壹匹與真馬壹般大的金馬,送到大宛國去,求換壹匹汗血寶馬。那大宛國王言道:‘貳師天馬,乃大宛國寶,不能送給漢人。’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,登時大怒,在大宛王朝廷上出言無狀,椎破金馬。大宛王見漢使無禮,命人將使者斬首,將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。”
  郭靖“啊”了壹聲,見朱聰舉碗喝茶,忙問:“後來怎樣?”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,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。
  朱聰喝了壹口茶,說道:“三弟,妳是養馬名家,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?”韓寶駒道:“我曾聽先師說,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。”朱聰道:“不錯,據史書上說,貳師城附近有壹座高山,山上生有野馬,奔躍如飛,但沒法捕捉。大宛國人生了壹個妙計,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。野馬與母馬交配了,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。靖兒,妳這匹小紅馬,只怕是從大宛國萬裏而來的呢。”
  韓小瑩要聽故事,問道:“漢武帝得不到寶馬,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?”
  朱聰道:“他怎肯罷手?當下發兵數萬,令大將李廣利統率,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,為了誌在必得,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將軍。但從長安到大宛國,西出嘉峪關後壹路都是沙漠,無糧無水,途中士兵死亡枕藉,未到大宛,軍隊已只剩下了三成。李廣利兵困馬乏,壹戰不利,退回敦煌,向皇帝請援。漢武帝大怒,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,下旨言道:遠征兵將,有敢進關者壹律斬首。李廣利進退不得,只得留在敦煌。”
  說到這裏,只聽得駝鈴悠揚,又有四人騎了駱駝到來,其中又有壹匹是白駱駝,下駝進店。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、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,更感驚奇。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壹桌,要了飯菜。
  朱聰繼續講下去:“漢武帝心想,寶馬得不到,還喪了數萬士卒,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?於是大發邊騎,壹共二十余萬人,牛馬糧草,不計其數,還怕兵力不足,又下旨令全國犯罪的人、小吏、贅婿、商人,壹律從軍出征,弄得天下騷然。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,壹個官拜驅馬校尉,壹個官拜執馬校尉,只待破了大宛,選取駿馬。六弟,漢朝重農輕商,妳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黴,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、執馬校尉了,哈哈!”韓小瑩問道:“贅婿又犯了什麽罪?”
  朱聰道:“當時漢朝的所謂贅婿,就是窮得無以為生之人,投入人家做奴仆,也有招作女婿的。強征贅婿去遠征,便是欺壓窮人了。那李廣利帶了大軍,圍攻大宛城四十余日,殺死大宛兵將無數。大宛的眾貴人害怕了,殺了國王投降,獻出寶馬。李廣利凱旋回京,皇帝大喜,封他為海西侯,軍官各有封賞。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,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,耗費了多少錢財。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,做了壹首天馬之歌,說道:‘大壹貢兮天馬下,露赤汗兮沫流赭,騁容與兮跇萬裏,今安匹兮龍與友!’這詩是說,只有天上的龍,才配跟這天馬做朋友呢。”
 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著故事,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,臉上滿是欣羨之色。
  朱聰道:“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驍健,全由野馬而來。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,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,傳了數代,也就不怎麽神駿,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。”朱聰說完故事,七人談談說說,吃起面條來。
  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。柯鎮惡耳朵極靈,雖雙方座頭相隔頗遠,仍聽得清清楚楚,只聽壹人道:“要動手馬上就幹,給他上了馬,怎還追得上?”另壹人道:“這裏人多,他又有同伴。”壹人道:“他們敢來攔阻,壹起殺了。”柯鎮惡吃了壹驚:“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?”絲毫不動聲色,自管稀哩呼嚕地吃面。
  只聽壹人道:“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,他騎了上京,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,叫什麽參仙老怪、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。”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,知道他是青海手印宗的著名人物,以“五指秘刀”武功馳名西南,參仙老怪則是關外遼東的武術名家。壹人道:“只要咱們‘白駝山’少主壹到,不管騎不騎汗血寶馬,別的人誰都逞不出威風。”另壹人道:“這個自然。咱們少主不管走到哪裏,自必是鶴立雞群,不必出手,自然而然的秀出於林。”又聽另壹人道:“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家夥,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,他們也必都是去京都聚會的。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,還有咱們的份兒麽?”柯鎮惡心中壹凜,他知彭連虎是河北、河東壹帶的悍匪,手下嘍啰甚多,聲勢浩大,此人行事毒辣,殺人如麻,是以綽號叫做“千手人屠”,尋思:“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中都聚會,去幹什麽?這八個女子又是什麽來頭?”
  只聽她們低聲商量了壹陣,決定先出鎮甸,攔在路上,下手奪郭靖的寶馬。但此後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,什麽“少主”最喜歡妳啦,什麽“少主”這時壹定在想妳啦。柯鎮惡皺起眉頭,甚是不耐,但言語傳進耳來,卻又不能不聽。
  只聽壹名女子道:“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,妳猜他會獎賞什麽?”另壹人笑道:“要妳多陪他幾晚哪!”先壹人嬌嗔不依,起身扭打,八人咭咭咯咯地笑成壹團。又壹人道:“大家別太放肆啦,小心露了行藏。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。”又壹人低聲道:“那女子身上帶劍,定然會武,相貌挺美,要是年輕了十歲,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。”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,怒氣登起,心想這什麽“少主”壹定不是個好東西。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面點,匆匆跨上駱駝,出店而去。
  柯鎮惡聽她們去遠,說道:“靖兒,妳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?”郭靖奇道:“女子?”柯鎮惡道:“怎麽?”朱聰道:“她們男裝打扮,靖兒沒瞧出來,是不是?”柯鎮惡道:“有誰知道白駝山麽?”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。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。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,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,都覺好笑。韓小瑩道:“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,卻不是中土人氏。”韓寶駒道:“是啊,這般全身純白的駱駝也只西域才有。”柯鎮惡道:“奪馬事小,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中都大興府聚會,中間必有重大圖謀,多半要不利於大宋,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。既讓咱們撞見了,可不能不理。”全金發道:“只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,可不能節外生枝,另有耽擱。”六人躊躇半晌,都覺事在兩難。
  南希仁忽道:“靖兒先去!”韓小瑩道:“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,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?”南希仁點了點頭。朱聰道:“不錯,靖兒也該壹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。”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,依依不舍,躊躇不應。柯鎮惡斥道:“這麽大了,還是小孩子壹般。”韓小瑩安慰他道:“妳先去等我們,不到壹個月,我們也跟著來了。”朱聰道:“嘉興比武之約,我們迄今沒跟妳詳細說明。總而言之,三月廿四中午,妳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,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。”郭靖答應了。
  柯鎮惡道:“那八個女子要奪妳馬,不必跟她們動手,妳馬快,她們追趕不上。妳有要事在身,不可旁生枝節。”韓寶駒道:“這些女人要是當真膽敢作惡,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。”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,但六怪說到什麽事,總仍是自稱“江南七怪”,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。朱聰道:“白駝山不知是什麽山頭,看來聲勢不小,最好避過了別跟她們糾纏。”郭靖應道:“是。”
 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。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,已能善用所傳武藝,這次放他獨行,壹則是江湖豪士群集中都,只怕事關重大,倘若置之不理,於心不安;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,得些閱歷經驗,那是任何師父傳授不來的。
  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,南希仁便和往常壹般,逢到輪流說話,總是排在最後,只說了四個字:“打不過,逃!”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,寧死不屈,要是遇上高手,動手時壹味蠻鬥狠拼,非送命不可,便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。朱聰詳加解釋:“武學無底,山外有山,人上有人。任妳多大的本事,也決不能天下無敵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當真遇上了兇險危難,須得忍壹時之氣,日後練好了功夫,再來找回場子。這叫做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卻不是膽小怕死。倘若對手人多,眾寡不敵,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。四師父這句話,妳要記住了!”
  郭靖點頭答應,向六位師父磕了頭,上馬向南而去。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,壹旦分別,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,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,雖有成吉思汗、拖雷等人照料,衣食自必無缺,但終究寂寞,又壹陣難過。馳出十余裏,地勢陡高,道旁高山夾峙,怪石嵯峨,郭靖初次出道,見了這般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,手按劍柄,凝神前望,心想:“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,定要罵我沒用了。”
  道路愈來愈窄,轉過壹個山坳,突見前面白蒙蒙壹團,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駱駝上,攔於當路。郭靖心中突的壹跳,遠遠將馬勒住,高聲叫道:“勞駕哪,借光借光。”四個女子哈哈大笑。壹人笑道:“小夥子,怕什麽?過來喲,又不會吃了妳的。”郭靖臉上壹陣發燒,不知如何是好,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,還是沖過去動武?
  只聽另壹個女子笑道:“妳的馬不壞啊。來,給我瞧瞧。”聽她語氣,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。郭靖心中有氣,眼見身右高山壁立,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谷,雲氣蒙蒙,不知多深,不禁膽寒,心想:“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。我放馬疾沖過去,她們非讓路不可。”壹提韁,雙腿壹夾,紅馬如壹支箭般向前沖去。郭靖提劍在手,揚聲大叫:“馬來啦,快讓路!有誰給撞下山谷去可不關我事!”那馬去得好快,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。壹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,縱身上來,伸身便來扣紅馬的轡頭。紅馬壹聲長嘶,忽地騰空躍起,躥過四匹駱駝。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壹般,待得落下,已在四女身後。這壹下不但四女吃驚,連郭靖也大感意外。
  只聽得壹女嬌聲怒叱,郭靖回過頭來,只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。他初闖江湖,牢記眾師父的囑咐,事事小心謹慎,只怕暗器有毒,不敢伸手徑接,除下頭上皮帽,扭身兜去,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,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贊道:“好功夫。”
  郭靖低頭看時,見帽裏暗器是兩只銀梭,梭頭尖利,穿破了皮帽襯布,梭身兩旁極為鋒銳,打中人勢必喪命。他心中有氣:“大家無冤無仇,妳們不過看中我壹匹馬,就要傷人性命!”把銀梭收入衣囊,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,縱馬疾馳,不到壹個時辰,已奔出七八十裏,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,多半是埋伏道旁,卻給他快馬奔馳,疾躥而過,不及攔阻。他休息片刻,上馬又行,天色未黑,已到了張家口,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,她們再也追不上了。
 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,塞外皮毛集散之地,人煙稠密,市肆繁盛。郭靖手牽紅馬,東張西望,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,所見事物無不透著新鮮,來到壹家大酒店之前,腹中饑餓,便把馬系上門前馬樁,進店入座,要了壹盤牛肉,兩斤面餅,大口吃了起來。他胃口奇佳,依著蒙古人習俗,抓起牛肉面餅壹把把往口中塞去。正吃得痛快,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。他掛念紅馬,忙搶步出去,只見那紅馬好端端地在吃草料。兩名店夥卻在大聲呵斥壹個衣衫襤褸、身材瘦削的少年。
 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,頭上歪戴著壹頂黑黝黝的破皮帽,臉上手上全是黑煤,早瞧不出本來面目,手裏拿著壹個饅頭,嘻嘻而笑,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,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。眼珠漆黑,甚是靈動。
  壹個店夥叫道:“幹嗎呀?還不給我走?”那少年道:“好,走就走。”剛轉過身去,另壹個店夥叫道:“把饅頭放下。”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,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汙黑的手印,再也發賣不得。壹個夥計大怒,出拳打去,那少年矮身躲過。
  郭靖見他可憐,知他餓得急了,忙搶上去攔住,道:“別動粗,饅頭錢我給!”撿起饅頭,遞給少年。那少年接過饅頭,道:“這饅頭做得不好。可憐東西,給妳吃吧!”丟給門口壹只癩皮小狗。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。
  壹個店夥嘆道:“可惜,可惜,上白的肉饅頭餵狗。”郭靖也是壹楞,只道那少年腹中饑餓,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,哪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。郭靖回座又吃。那少年跟了進來,側著頭瞧他。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,招呼道:“妳也來吃,好嗎?”那少年笑道:“好,我壹個人悶得無聊,正想找伴兒。”說的是壹口江南口音。
  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,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,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,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,很感喜悅。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,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。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臟窮樣,老大不樂意,叫了半天,才懶洋洋地拿了碗碟過來。
  那少年發作道:“妳道我窮,不配吃妳店裏的飯菜嗎?只怕妳拿最上等的酒菜來,還不合我口味呢。”店小二冷冷地道:“是麽?妳老人家點得出,我們總做得出,就怕吃了沒人會鈔。”那少年向郭靖道:“任我吃多少,妳都做東麽?”郭靖道:“當然,當然。”轉頭向店小二道:“快切壹斤牛肉,半斤羊肝來。”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,又問少年,說的也是江南話:“喝酒不喝?”
  那少年道:“別忙吃肉,咱們先吃果子。餵,夥計,先來四幹果、四鮮果、兩鹹酸、四蜜餞。”店小二嚇了壹跳,不意他口出大言,冷笑道:“妳大老爺要些什麽果子蜜餞?”那少年道:“這種窮地方小酒店,好東西諒也弄不出來,就這樣吧,幹果四樣是荔枝、桂圓、蒸棗、銀杏。鮮果妳揀時新的。鹹酸要砌香櫻桃和姜絲梅兒,不知這兒買不買得到?蜜餞麽?就是玫瑰金橘、香藥葡萄、糖霜桃條、梨肉好郎君。”學著說北方話,並不十分純正。店小二聽他說得在行,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。
  那少年又道:“下酒菜這裏沒新鮮魚蝦,嗯,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。”店小二問道:“爺們愛吃什麽?”少年道:“唉,不說清楚定是不成。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、炒鴨掌、雞舌羹、鹿肚釀江瑤、鴛鴦煎牛筋、菊花兔絲、爆獐腿、姜醋金銀蹄子。我只揀妳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,名貴點兒的菜肴嘛,咱們也就免了。”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等他說完,道:“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,單是鴨掌和雞舌羹,就得用幾十只雞鴨。”少年向郭靖壹指道:“這位大爺做東,妳道他吃不起麽?”
  店小二見郭靖身上壹件黑貂甚是珍貴,心想就算妳會不出鈔,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,當下答應了,再問:“夠用了麽?”
  少年道:“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,八樣點心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,只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,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,又問少年:“爺們用什麽酒?小店有十年陳的竹葉青汾酒,先打兩角好不好?”少年道:“好吧,將就對付著喝喝!”
  不壹會,果子蜜餞等物逐壹送上桌來,郭靖每樣壹嘗,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。
  那少年高談闊論,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,郭靖聽他談吐雋雅,見識淵博,不禁大為傾倒。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,但郭靖全力學武,只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,而閑時委實不多,這時聽來,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,不禁暗暗稱奇,心想:“我只道他是個落魄貧兒,哪知學識竟這般高。中土人物,果然跟塞外大不相同。”
  再過半個時辰,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。那少年酒量甚淺,吃菜也只揀清淡的夾了幾筷,忽然叫店小二過來,罵道:“妳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,這也能賣錢?”掌櫃的聽見了,忙過來陪笑道:“客官的舌頭真靈。實在對不起。小店沒江瑤柱,是去這裏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。通張家口沒新鮮貨。”
  那少年揮揮手,又跟郭靖談論起來,聽他說是從蒙古來,就問起大漠的情景。郭靖受過師父囑咐,不能泄露自己身分,只說些彈兔、射雕、馳馬、捕狼等諸般趣事。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,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,神態天真。
  郭靖壹生長於沙漠,雖與拖雷、華箏兩個小友交好,但鐵木真愛惜幼子,拖雷常跟在父親身邊,少有空閑與他遊玩。華箏則脾氣極大,郭靖又不肯太過遷就順讓,盡管常在壹起玩耍,卻動不動便要吵架,雖壹會兒便言歸於好,總不甚相投,此刻和這少年邊吃邊談,不知如何,竟感到了生平未有之樂。兩人說的都是江南鄉談,更覺親切。他本來口齒笨拙,不善言辭,通常總是給別人問到,才不得不答上幾句,韓小瑩常笑他頗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風,是四師父的入室子弟,可是這時竟滔滔不絕,把自己諸般蠢舉傻事,除了學武及與鐵木真有關的之外,竟壹古腦兒地都說了出來,說到忘形之處,壹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。壹握之下,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,柔若無骨,不覺壹怔。那少年低低壹笑,俯下了頭。郭靖見他臉上滿是煤黑,但頸後膚色卻白膩如脂,肌光勝雪,微覺奇怪,卻也並不在意。
  那少年輕輕掙脫了手,道:“咱們說了這許久,菜冷了,飯也冷啦!”郭靖道:“是,冷菜也好吃。”那少年搖搖頭。郭靖道:“那麽叫熱壹下吧。”那少年道:“不,熱過的菜都不好吃。”把店小二叫來,命他把幾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,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。酒店中掌櫃的、廚子、店小二個個稱奇,既有生意,自然壹壹照辦。蒙古人習俗,招待客人向來傾其所有,何況郭靖這次是平生第壹次使錢,渾不知銀錢的用途,但就算知道,既跟那少年說得投機,心下不勝之喜,便多花十倍銀錢,也絲毫不放在心上。
  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,那少年只吃了幾筷,就說飽了。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:“妳這傻蛋,這小子把妳冤上啦。”壹會結帳,共是壹十九兩七錢四分。郭靖摸出壹錠黃金,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。出得店來,朔風撲面。那少年似覺寒冷,縮了縮頭頸,說道:“叨擾了,再見吧。”郭靖見他衣衫單薄,心下不忍,脫下貂裘,披在他身上,說道:“兄弟,妳我壹見如故,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。”他身邊尚剩下八錠黃金,取出四錠,放在貂裘的袋中。那少年也不道謝,披了貂裘,飄然而去。
  那少年走出數十步,回過頭來,見郭靖手牽著紅馬,站在長街上兀自望著自己,呆呆出神,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別,向他招了招手。郭靖快步過去,道:“賢弟可還缺少什麽?”那少年微微壹笑,道:“還沒請教兄長高姓大名。”郭靖笑道:“真是的,這倒忘了。我姓郭名靖。兄弟妳呢?”那少年道:“我姓黃,單名壹個蓉字。”郭靖道:“妳要去哪裏?若是回南方,咱們結伴同行如何?”黃蓉搖頭道:“我不回南方。”忽然說道:“大哥,我肚子又餓啦。”郭靖肚中尚飽,但本不舍得就此與這初結交的朋友分手,喜道:“好,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飯便是。”
  這次黃蓉領著他到了張家口最大的酒樓長慶樓,鋪陳全是仿照大宋舊京汴梁大酒樓的格局。黃蓉只要了四碟精致細點,壹壺龍井,兩人又天南地北地談了起來。龍井雖是郭靖的故鄉名茶,美甲天下,郭靖卻全不識貨,咬嚼茶葉,只覺淡而無味。
  黃蓉聽郭靖說養了兩頭白雕,好生羨慕,說道:“我正不知到哪裏去好,這麽說,明兒我就上蒙古,也去捉兩只小白雕玩玩。”郭靖道:“那可不容易碰上。”黃蓉道:“怎麽妳又碰上呢?”郭靖無言可答,只好笑笑,心想蒙古苦寒,朔風猛烈,他身子單薄,只怕禁受不住,問道:“妳家在哪裏?幹嗎不回家?”
  黃蓉眼圈兒壹紅,道:“爹爹不要我啦。”郭靖道:“幹嗎呀?”黃蓉道:“爹爹關住了壹個人,老是不放,我見那人可憐,獨個兒又悶得慌,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,又陪他說話。爹爹惱了罵我,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。”郭靖道:“妳爹爹這時怕在想妳呢。妳媽呢?”黃蓉道:“早死啦,我從小就沒媽。”郭靖道:“妳玩夠之後,就回家去吧。”黃蓉流下淚來,道:“爹爹不要我啦。”郭靖道:“不會的。”黃蓉道:“那麽他幹嗎不來找我?”郭靖道:“或許他是找的,不過沒找著。”黃蓉破涕為笑,道:“倒也說得是。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,不過先得捉兩只白雕兒。”兩人談了壹陣途中見聞,郭靖說到八個穿男裝的白衣女子意圖奪馬之事。黃蓉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,郭靖說了紅馬的來歷和奔馳之速,黃蓉聽得十分欣羨,笑吟吟地道:“大哥,我向妳討壹件寶物,妳肯嗎?”郭靖道:“哪有不肯之理?”黃蓉道:“我就是喜歡妳這匹汗血寶馬。”郭靖毫不遲疑,道:“好,我送給兄弟便了。”
  黃蓉本是隨口開個玩笑,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逢的寶馬愛若性命,自己與他不過萍水相逢,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,哪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,大出意外,不禁愕然,心中感激,難以自已,忽然伏在桌上,嗚嗚咽咽的地哭了起來。
  這壹下郭靖更大為意外,忙問:“兄弟,怎麽?妳身上不舒服麽?”
  黃蓉擡起頭來,雖滿臉淚痕,卻喜笑顏開,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,洗去煤黑,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,笑道:“大哥,咱們走吧!”
  郭靖會了鈔下樓,牽過紅馬,囑咐道:“我把妳送給了我的好朋友,妳要好好聽話,決不可發脾氣。”拉住轡頭,輕輕撫摸馬毛,說道:“兄弟,妳上馬吧!”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,但這些日子來野性已大為收斂,又見主人如此,也就不加抗拒。黃蓉翻身上馬,郭靖放開了手,在馬臀上輕輕壹拍,小紅馬絕塵而去。
 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,郭靖才轉過身來,眼看天色不早,去投了客店,正要熄燈就寢,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,郭靖心中壹喜,只道是黃蓉,問道:“是兄弟麽?好極了!”外面壹人沙啞了嗓子道:“是妳老子!有什麽好?”
  郭靖壹楞,打開門來,燭光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地站著五人,壹看之下,不禁倒抽了壹口涼氣。四個人提刀執槍、掛鞭持斧,正是當日曾在土山頂上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,另壹個是四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,面頰極長,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,形相極是難看。那青臉瘦子冷笑壹聲,大踏步走進房來,大剌剌往炕上壹坐,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,燭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,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。黃河四鬼中的斷魂刀沈青剛冷笑道:“這位是我們師叔,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侯老爺,快磕頭罷!”
  郭靖眼見身入重圍,單是黃河四鬼,已自對付不了,何況再加上他們壹個師叔,看來此人功夫必更厲害,抱拳問道:“各位有什麽事?”
  侯通海道:“妳那些師父呢?”郭靖道:“我六位師父不在這裏。”侯通海道:“嘿嘿,那就讓妳多活半天,倘若現下殺了妳,倒讓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。明天中午,我在西郊十裏外的黑松林相候,叫妳六個師父陪妳壹起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也不等郭靖回答,徑自出房。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,喀的壹聲,在門外反扣上了。
  郭靖吹滅燭火,坐在炕上,見窗紙上壹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,顯然敵人在窗外守住了。過了半晌,忽聽得屋頂響動,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幾下,喝道:“小子,別想逃走,妳爺爺守在這兒。”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,上炕而睡,雙眼望著屋頂,盤算明日如何脫身,但半條妙法沒想出,便睡著了。
  次日起身,店小二送進臉水面點。錢青健執著雙斧,在後虎虎監視。
  郭靖心想六位師父相距尚遠,定然無法趕到相救,既然逃不了,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,四師父雖曾教導:“打不過,逃!”可是我打也沒打,就即撒腿而逃,跟四師父的指點卻又不合。其實單憑錢青健壹人監視,他要逃走,並不為難,錢青健也未必打得他過。只是他腦子不大會轉彎,南希仁當時倘若只說:“危險,逃!”他多半就會狂奔逃命,諒錢青健也追他不上。三頭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,依他們身分,決不會有約不赴,全沒防到郭靖會單身逃走。
  郭靖坐在炕上,依著馬鈺所授法子打坐練功。錢青健在他身前揮動雙斧,四下裏空砍虛劈,大聲吆喝,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對,如此練功,必會走火入魔。郭靖自不理睬,眼見日將中天,站起身來,對錢青健道:“去罷!”付了房飯錢,兩人並肩而行。向西走了十裏,果見好壹座松林,枝葉遮天蔽日,林中陰沈沈的望不出數十步遠。錢青健撇下郭靖,快步入林。
  郭靖解下腰間軟鞭,提氣凝神,壹步步向前走去,只怕敵人暗算。順著林中小徑走了裏許,仍不見敵蹤,林中靜悄悄的,偶然聽得幾聲鳥叫,越走越害怕,突然心想:“此時已無敵人在旁監視,樹林又如此濃密,我何不躲藏起來?我只是躲,可不算逃!”正要閃入左首樹叢,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:“小雜種,混帳、王八蛋!”
  郭靖躍開三步,軟鞭抖動,壹招起手式,擺開了陣勢,擡頭望時,不禁既驚愕又好笑,只見黃河四鬼高高地吊在四棵大樹之上,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,在空中蕩來蕩去,拚命掙紮,卻無借力之處。四人見了郭靖,更加破口大罵。
  郭靖笑道:“妳們在這裏蕩秋千嗎?好玩得很吧?再見,再見,失陪啦!”走出幾步,回頭問道:“是誰把妳們吊在樹上的?”錢青健罵道:“妳奶奶雄,詭計暗算,不是好漢!”沈青剛叫道:“好小子,妳有種就把我們放下來,單打獨鬥,決個勝敗。我們四人倘若壹擁而上,不算英雄。”郭靖雖不算聰明,卻也不至於蠢得到了家,哈哈大笑,說道:“算妳們勝,勝了的蕩秋千便了,也不必再單打獨鬥啦!”
  他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,不敢逗留,飛步出林,回到城裏,兌了銀子,買了壹匹好馬,當即上道向南,壹路心中琢磨:“暗地裏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誰?這黃河四鬼功夫並不太差,竟能將他們吊上樹去。那三頭蛟侯通海兇神惡煞壹般,怎麽這時又不見了影子?師父們說,跟人訂下了約會,便有天大兇險也不能不赴。這約會我是赴過了,他自己不來,須怪不得我。”
  
  壹路無話,這壹日到了中都大興府。這是大金國的京城,以前叫作燕京,是先前遼國的南京,乃當時天下形勝繁華之地,即便宋朝舊京汴梁、新都臨安,也有所不及。郭靖長於荒漠,又怎見過這般氣象?只見紅樓畫閣,繡戶朱門,雕車競駐,駿馬爭馳。高櫃巨鋪,盡陳奇貨異物;茶坊酒肆,但見華服珠履。花光滿路,簫鼓喧空;金翠耀日,羅綺飄香。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。所見之物,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什麽東西。
  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,揀了間小小飯鋪吃了飯,信步到長街閑逛。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,喝彩之聲不絕於耳,遠遠望去,圍著好大壹堆人,不知在看什麽。
  他好奇心起,挨入人群張望,只見中間老大壹塊空地,地下插了壹面錦旗,白底紅花,繡著“比武招親”四個金字,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地打得熱鬧,壹個是紅衣少女,壹個是長大漢子。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,顯然武功不弱,那大漢卻武藝平平。拆鬥數招,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,上盤露空。那大漢大喜,壹招“雙蛟出洞”,雙拳呼地打出,直取對方肩頭。那少女身形略偏,當即滑開,左臂橫掃,蓬的壹聲,大漢背上早著。那大漢收足不住,向前直跌出去,只跌得灰頭土臉,爬起身來,滿臉羞慚,擠入人叢中去了。旁觀眾人連珠價喝彩。
  那少女掠了掠頭發,退到旗桿之下。郭靖看那少女時,見她十七八歲年紀,玉立亭亭,雖臉有風塵之色,但明眸皓齒,容顏娟好。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,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。錦旗左側地下插著壹桿鐵槍,右側插著兩枝鑌鐵短戟。
  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壹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。那漢子點點頭,向眾人團團作了壹個四方揖,朗聲說道:“在下姓穆名易,山東人氏。路經貴地,壹不求名,二不為利,只為尋訪壹位朋友……”說著伸掌向錦旗下的兩件兵器示意壹指,又道:“……以及壹位年少的故人。又因小女年已及笄,尚未許得婆家,她曾許下壹願,不望夫婿富貴,但願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,因此上鬥膽比武招親。凡年在二十歲上下,尚未娶親,能勝得小女壹拳壹腳的,在下即將小女許配於他。如是山東、兩浙人氏,就更加好了。在下父女兩人,自南至北,經歷七路,只因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,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顧,是以始終未得良緣。”說到這裏,頓了壹頓,抱拳說道:“大興府是臥虎藏龍之地,高人好漢必多,在下行事荒唐,請各位多多包涵。”
  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,甚是魁梧,但背脊微駝,兩鬢花白,滿臉皺紋,神色間甚為愁苦,身穿壹套粗布棉襖,衣褲上都打了補釘。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。
  穆易交代之後,等了壹會,只聽人叢中壹些混混貧嘴取笑,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,卻沒人敢下場動手,擡頭望望天,見鉛雲低壓,北風更勁,自言自語:“看來轉眼有壹場大雪。唉,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……”轉身拔起旗桿,正要把“比武招親”的錦旗卷起,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:“且慢!”兩個人同時躥入圈子。
  眾人壹看,轟然大笑。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老者,滿臉濃髯,胡子大半斑白,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。西邊來的更是好笑,竟是個光頭和尚,那胖子對眾人喝道:“笑什麽?他比武招親,我尚未娶妻,難道我比不得?”那和尚嬉皮笑臉地道:“老公公,妳就算勝了,這花壹般的閨女,叫她壹過門就做寡婦麽?”那胖子怒道:“那妳來幹什麽?”和尚道:“得了這樣美貌娘子,我和尚馬上還俗。”眾人更轟然大笑。
  那少女臉呈怒色,柳眉雙豎,脫下剛穿上的披風,就要上前動手。穆易拉了女兒壹把,叫她稍安毋躁,隨手又把旗桿插入地下。
  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,妳壹言,我壹語,已鬧得不可開交,旁觀的閑漢笑著起哄:“妳哥兒倆先比壹比吧,誰贏了誰上!”和尚道:“好,老公公,咱倆玩玩!”說著呼地就是壹拳。那胖子側頭避開,回打壹拳。
 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,胖子使的是五行拳,都是外門功夫。和尚縱高伏低,身手便捷。那胖子卻拳腳沈雄,莫瞧他年老,竟招招勁猛。鬥到分際,和尚猱身直進,砰砰砰,在胖子腰裏連錘三拳,那胖子連哼三聲,忍痛不避,右拳高舉,有如巨錘般捶將下來,正捶在和尚的光頭之上。和尚抵受不住,壹屁股坐在地下,微微壹楞,忽地從僧袍中取出壹柄戒刀,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。
  眾人高聲大叫。那胖子跳起避開,伸手從腰裏壹抽,鐵鞭在手,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。轉眼間刀來鞭往,鞭去刀來,乒乓作聲,殺得好不熱鬧。眾人嘴裏叫好,腳下不住後退,只怕兵器無眼,誤傷了自己。
 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,朗聲說道:“兩位住手。這裏是京師之地,不可掄刀動槍。”那兩人殺得性起,哪來理他?穆易忽地欺身而進,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,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,壹扯壹奪,那胖子把捏不住,只得松手。穆易將鐵鞭重重擲落。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,各自拾起兵刃,鉆入人叢而去。
  眾人轟笑聲中,忽聽得鸞鈴響動,數十名健仆擁著壹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。
  那公子見了“比武招親”的錦旗,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,微微壹笑,下馬走進人叢,向少女道:“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麽?”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,並不答話。
  穆易上前抱拳道:“在下姓穆,公子爺有何見教?”那公子道:“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麽樣?”穆易說了壹遍。那公子道:“那我就來試試。”
  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,約莫十八九歲年紀,壹身錦袍,服飾華貴,心想:“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壹對兒,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”
  穆易抱拳陪笑道:“公子爺取笑了。”那公子道:“怎見得?”穆易道:“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,怎敢與公子爺放對?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,我們誌在尋人,又事關小女終身大事,請公子爺見諒。”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壹眼,道:“妳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?”穆易道:“經歷七路,已有大半年了。”那公子奇道:“難道竟沒人勝得了姑娘?這個我卻不信了。”穆易微微壹笑,說道:“想來武藝高強之人,不是已婚,就是不屑跟小女動手。”
  那公子叫道:“來來來!我來試試。”緩步走到中場。
  穆易見他人品秀雅,豐神雋朗,心想:“這人若是尋常人家的少年,倒也和我孩兒相配。但他是富貴公子,此處是金人的京師,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,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。我孩兒倘若勝過了他,難免另有後患;要是給他得勝,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?”便道:“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,不敢跟公子爺過招。咱們就此別過。”
  那公子笑道:“切磋武藝,點到為止,妳放心,我決不打傷打痛妳的姑娘便是。”轉頭對那少女笑道:“姑娘只消打到我壹拳,便算是妳贏了,好不好?”那少女道:“比武過招,勝負自須公平。”人圈中有人叫將起來:“快動手吧。早打早成親,早抱胖娃娃!”眾人都轟笑起來。
  那少女皺起眉頭,含嗔不語,脫落披風,向那公子微壹萬福。那公子還了壹禮,笑道:“姑娘請。”穆易心道:“這公子爺嬌生慣養,豈能真有什麽武功了?盡快將他打發了,我們這就出城,免得多生是非。”說道:“那麽公子請寬了長衣。”那公子微笑道:“不用了。”
  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,心想妳如此托大,待會就有苦頭好吃;也有的說道:“穆家父女是行走江湖之人,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?定會將他好好打發,不讓他失了面子。”又有人悄悄地道:“妳道他們真是‘比武招親’嗎?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,又有武藝,父女倆出來詐騙錢財的。這公子爺這壹下可就要破財了。”當時江湖上賣解求財、借口比武招親之事在通都大邑中事所常有,常人也不以為奇。
  那少女道:“公子請。”那公子衣袖輕抖,人向右轉,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。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,微微壹驚,俯身前躥,已從袖底鉆過。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,她剛從袖底鉆出,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,迎面撲到,這壹下叫她身前有袖,頭頂有袖,雙袖夾擊,再難避過。那少女左足壹點,身子似箭離弦,倏地向後躍出,這壹下變招救急,身手敏捷。那公子叫了聲:“好!”踏步進招,不待她雙足落地,跟著又揮袖抖去。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,左腳飛出,徑踢對方鼻梁,這是以攻為守,那公子只得向右躍開,兩人同時落地。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,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十分靈動,各自心中佩服,互相望了壹眼。那少女臉上壹紅,出手進招。兩人鬥到急處,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,身上錦袍燦然生光;那少女進退趨避,紅衫絳裙,似乎化作了壹團紅雲。
  郭靖在壹旁越看越奇,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,竟都練成了如此壹身武藝,實在難得;又想他們年貌相當,如能結成夫妻,閑下來時時這般“比武招親”,倒也有趣得緊。他張大了嘴巴,正看得興高采烈,忽見公子長袖給那少女伸手抓住,兩下掙奪,嗤的壹聲,扯下了半截。那少女向旁躍開,把半截袖子往空中壹揚。
  穆易叫道:“公子爺,我們得罪了。”轉頭對女兒道:“這就走吧!”
  那公子臉色壹沈,喝道:“可沒分了勝敗!”雙手抓住袍子衣襟,向外分扯,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。壹名仆從步進場內,幫他寬下長袍。另壹名仆從拾起玉扣。只見那公子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,腰裏束著壹根蔥綠汗巾,更襯得臉如冠玉,唇若塗丹。
  他左掌向上甩起,虛劈壹掌,這壹下可顯了真實功夫,壹股淩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。這壹來,郭靖、穆易和那少女都是壹驚,均想:“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,功夫竟如此狠辣!”
 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,掌風呼呼,打得興發,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。
  郭靖心想:“這公子功夫了得,這姑娘不是敵手,這門親事做得成了。”暗自代雙方欣喜。又想:“六位師父常說,中原武學高手甚多,果然不錯。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,變化靈巧,倘若跟我動手,我只怕打他不過。”
 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,叫道:“念兒,不用比啦,公子爺比妳強得多。”心想:“這少年武功了得,自不是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。待會問明他家世,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,便結了這門親事,我孩兒終身有托。”連聲呼叫,要二人罷鬥。
  但兩人鬥得正急,壹時哪裏歇得了手?那公子心想:“這時我要傷妳,易如反掌,不過有點舍不得。”忽地左掌變抓,隨手鉤出,已抓住少女左腕,少女吃驚向外掙奪。那公子順勢輕送,那少女立足不穩,眼見要仰跌下去,那公子右臂抄去,已將她抱在懷裏。旁觀眾人又喝彩,又喧鬧,亂成壹片。
  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,低聲求道:“快放開我!”那公子笑道:“妳叫我壹聲親哥哥,我就放妳!”那少女恨他輕薄,用力壹掙,但給他緊緊摟住了,卻哪裏掙紮得脫?
  穆易搶上前來,說道:“公子勝啦,請放下小女吧!”那公子哈哈壹笑,仍是不放。
  那少女急了,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,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。那公子右臂松脫,舉手擋架,反腕鉤出,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。他這擒拿功夫竟得心應手,擒腕得腕,拿足得足。那少女更急,奮力抽足,腳上繡著紅花的繡鞋竟離足而去,但總算掙脫了他懷抱,坐在地下,含羞低頭,摸著白布襪子。那公子嘻嘻而笑,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壹聞。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,齊聲大叫:“好香啊!”
  穆易笑道:“請教尊姓大名?”那公子笑道:“不必說了吧!”轉身披上錦袍,向那紅衣少女望了壹眼,把繡鞋放入懷裏。
  便在這時,壹陣風緊,天上飄下片片雪花,許多閑人叫了起來:“下雪啦,下雪啦!”
  穆易道:“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,這就壹起去談談吧。”那公子道:“談什麽?天下雪啦,我趕著回家。”穆易愕然變色,道:“妳既勝了小女,我有言在先,自然將女兒許配給妳。終身大事,豈能馬虎?”那公子哈哈壹笑,說道:“我們在拳腳上玩玩,倒也有趣。招親嘛,哈哈,可多謝了!”
  穆易氣得臉色雪白,壹時說不出話來,指著他道:“妳……妳這……”
  公子的壹名親隨冷笑道:“我們公子爺是什麽人?怎會跟妳這等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?妳做妳的清秋白日夢去吧!”穆易怒極,反手出掌,正中他左頰,力道奇勁,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。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,命人扶起親隨,就要上馬。穆易怒道:“妳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?”那公子也不答話,左足踏上了馬鐙。
  穆易左手翻過,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,喝道:“好,我閨女原也不能嫁妳這般輕薄小人,把鞋子還來!”那公子笑道:“這是她甘願送我的,與妳何幹?招親是不必了,彩頭卻不能不要。”手臂繞了個小圈,微壹運勁,已把穆易左手震脫。
  穆易氣得全身發顫,喝道:“我跟妳拼啦!”縱身高躍,疾撲而前,雙拳“鐘鼓齊鳴”,往他兩邊太陽穴打去。那公子仰身避開,左足在馬鐙上壹登,飛身躍入場子,笑道:“我如打敗了妳這老兒,妳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?”
  旁觀眾人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,仗勢欺人,但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大笑之外,余人都含怒不言。
  穆易不再說話,緊了緊腰帶,使招“海燕掠波”,身子躍起,向那公子疾撞過去。那公子知他怒極,不敢怠慢,擰過身軀,左掌往外穿出,“毒蛇尋穴手”往他小腹擊去。穆易向右避過,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斬下。那公子左肩微沈,避開敵指,不待左掌撤回,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,“偷雲換日”,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,臂下這掌出敵不意,險狠之極。穆易左臂沈落,手肘已搭在他掌上,右拳橫掃,待他低頭躲過,猝然間雙掌合攏,“韋護捧杵式”猛劈他雙頰。
  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,都不免中掌,心壹狠,雙手倏地飛出,快如閃電,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,隨即向後躍開,十根指尖已成紅色。
 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。鮮血滴在地下,傷勢竟自不輕。那少女又氣又急,忙上來扶住父親,撕下父親衣襟,給他裹傷。穆易把女兒輕輕壹推,怒道:“走開,今日不跟他拼了不能算完。”那少女道:“爹,這人好狠,今日且忍壹忍!”
  眾人眼見壹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,個個驚咦嘆息,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。有人便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。
  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,哪裏還忍耐得住?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,又要上馬,雙臂分張,輕輕推開身前各人,走入場子,叫道:“餵,妳這樣幹不對啊!”
  那公子壹呆,隨即笑道:“要怎樣幹才對啊?”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,說話又是壹口南方土音,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,都縱聲大笑。
 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什麽,正色道:“妳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。”
  那公子側過了頭,笑吟吟地道:“要是我不娶呢?”郭靖道:“妳既不願娶她,幹嗎下場比武?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‘比武招親’。”那公子臉色壹沈,道:“妳這小子來多管閑事,要想怎地?”郭靖道:“這位姑娘相貌既好,武藝又高,妳幹嗎不要?妳不見這位姑娘氣得臉都白了嗎?”那公子道:“妳這渾小子,跟妳多說也是白饒。”轉身便走。郭靖伸手攔住,道:“咦?怎麽又要走啦?”那公子道:“怎麽?”郭靖道:“我不是勸妳娶了這位姑娘麽?”那公子縱聲冷笑,大踏步走出。
 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,知他是個血性少年,然而聽他與那公子壹問壹答,顯然心地純厚,全然不通世務,走近身來,對他道:“小兄弟,別理他,只要我有壹口氣在,此仇不能不報。”提高了嗓子叫道:“餵,妳留下姓名來!”
  那公子笑道:“我說過不能叫妳丈人,又問我姓名幹嗎?”
  郭靖大怒,縱身過去,喝道:“那麽妳將鞋子還給這位姑娘。”那公子怒道:“關妳屁事?妳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?”郭靖搖頭道:“不是!妳到底還不還?”那公子忽出左掌,去勢如風,重重打了郭靖個耳光。郭靖全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,敵掌之來,沒想到要閃避擋格,給他重重壹掌擊在臉上,驚怒交集,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,左手向上向右,右手向下向左,雙手交叉而落,壹絞之下,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。那公子又驚又怒,壹掙沒能掙脫,喝道:“妳要死麽?”飛起右足,往郭靖下陰踢去。郭靖雙手奮力抖出,將他擲回場中。那公子輕身功夫甚為了得,這壹擲眼見是肩頭向下,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底往地下壹撐,已然站直。他疾將錦袍抖下,喝道:“妳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?有種的過來,跟公子爺較量較量。”
  郭靖搖頭道:“我幹嗎要跟妳打架?妳既不肯娶她,就將鞋子還了人家。”
 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,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,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,有些無賴子便噓了起來,叫道:“只說不練,算哪門子的好漢?”
  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麽拿住雙腕壹擲,知他武功不弱,內力強勁,心中也自忌憚三分,見他不願動手,正合心意,但被迫交還繡鞋,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臺?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,冷笑轉身。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,叫道:“怎麽便走了?”
  那公子忽施計謀,手臂壹甩,錦袍猛地飛起,罩在郭靖頭上,跟著雙掌齊出,猛力打中他胸肋。郭靖突覺眼前壹黑,同時胸口壹股勁風襲到,急忙吐氣縮胸,已自不及,啪的壹聲,肋上雙掌齊中。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內功,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,卻也傷他不得,當此危急之際,雙腳鴛鴦連環,左起右落,左落右起,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。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,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。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,頭上又罩著錦袍,目不見物,只得飛腳亂踢,那公子卻也給他踢得手忙腳亂,避開了前七腿,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,嗒嗒兩下,左胯右胯均遭踢中。
  兩人齊向後躍。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,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事先說好了比武招親,這公子比武得勝,竟會不顧信義,不要人家的姑娘,而自己與他講理,他既打人在先,又猛下毒手,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,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、內臟震傷?他天性質樸,自幼又壹直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,對人性之險惡竟全然不知。雖然朱聰、全金發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,但他只當聽故事壹般,聽過便算,既非親身經歷,便難以深印腦中。這時憤怒之余,又茫然不解,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。
  那公子中了兩腿,勃然大怒,身形壹晃,陡然間欺到郭靖身邊,左掌“斜掛單鞭”,呼的壹聲,向他頭頂劈落。郭靖舉手擋格,雙臂相交,只覺胸口驀地劇痛,心裏驚了,給那公子搶攻數招,出腳勾轉,撲地跌倒。公子的仆從都嬉笑起來,有人還鼓掌喝彩。那公子拍了拍胯上塵土,冷笑道:“憑這點三腳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?回家叫妳師娘再教二十年!”郭靖並不做聲,吸了口氣,在胸口運了幾轉,疼痛立減,說道:“我沒師娘!”那公子哈哈大笑,說道:“那麽叫妳師父快娶壹個!”郭靖正想說:“我有六個師父,其中壹個是女的。”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,這句話來不及說了,忙縱身而上,叫道:“看拳!”肘底沖拳,往他後腦擊去。那公子低頭避過,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,擊他面頰。那公子舉臂擋開,兩人雙臂相格,各運內勁,向外崩擊。郭靖本力較大,那公子武功較深,壹時僵住了不分上下。
  郭靖猛吸口氣,正待加強臂上之力,忽覺對方手臂陡松,自己壹股勁力突然落空,不由得向前撲出,急忙拿樁站穩,後心敵掌已到。郭靖忙回掌招架,但他是憑虛,對方踏實,那公子道:“去吧!”掌力震出,郭靖立不住腳,又即跌倒,這次卻是俯跌。他左肘在地下力撐,身子彈起,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,左腿橫掃,向那公子胸口踢去。
  旁觀眾人見他這壹下變招迅捷,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壹聲彩。
  那公子向左側身,雙掌虛實並用,壹掌擾敵,壹掌相攻。郭靖展開“分筋錯骨手”雙手飛舞,拿筋錯節,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。那公子掌法忽變,竟然也使出“分筋錯骨手”來。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,與中原名師所傳的招式不同。兩人拳路甚近,手法招術卻是大異,拆得數招,壹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“養老穴”,另壹個反手鉤擒,抓向對方指關節。雙方各有所忌,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,稍發即收,如此拆了三四十招,兀自不分勝敗。雪片紛落,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壹層白雪。那公子久戰不下,忽然賣個破綻,露出前胸,郭靖乘機直上,手指疾點對方胸口“鳩尾穴”,心念忽動:“我和他並無仇怨,不能下此重手!”手指微偏,戳在穴道之旁。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,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,左手接連嘭嘭兩拳,正擊中他的腰眼。郭靖忙彎腰縮身,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裏打到。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,右手鉤轉,已刁住他手腕,“順手牽羊”往外帶出,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壹撥,借力使力,郭靖站立不定,咕咚壹聲,重重地又摔了壹跤。
 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,站在旗下觀鬥,見郭靖連跌三跤,顯然不是那公子對手,忙搶上扶起,說道:“老弟,咱們走吧,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壹般見識。”
  郭靖剛才這壹跤摔得頭暈眼花,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,怒火大熾,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,搶上去拳掌連施,狠狠向那公子打去。
 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輸了不走,反而愈鬥愈勇,躍開三步,叫道:“妳怎還不服輸?”郭靖並不答話,搶上來繼續狠打。那公子道:“妳再糾纏不清,可莫怪我下殺手了!”郭靖道:“好!妳不把鞋子還出來,咱們永遠沒完。”那公子笑道:“這姑娘又不是妳親妹子,幹嗎妳拼死要做我大舅子?”這句是北方罵人的話兒,旁邊的無賴子壹齊哄笑。郭靖全然不懂,道:“我又不認得她,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。”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,斥道:“傻小子,看招!”兩人搭上了手,翻翻滾滾地又鬥了起來。
  這次郭靖留了神,那公子連使詭計,郭靖盡不上當。講到武功,那公子實是稍勝壹籌,但郭靖拚著壹股狠勁,奮力劇戰,身上盡管再中拳掌,卻始終纏鬥不退。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,與都史等壹群小孩打架便已如此。這時武藝雖然高了,打法仍是出於天性,與幼時壹般無異,蠻勁發作,早把四師父所說“打不過,逃!”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。在他內心,壹向便是六字真言:“打不過,加把勁。”不過自己不知而已。
  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,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。風雪漸大,但眾人有熱鬧好瞧,竟誰也不走。
  穆易老走江湖,知道如此打鬥下去,定會驚動官府,鬧出大事,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,自己豈能就此壹走了之,在壹旁瞧著,十分焦急,無意中往人群壹瞥,忽見觀鬥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、江湖豪客,或凝神觀看,或低聲議論。適才自己全神貫註地瞧著兩個少年相鬥,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。
  穆易慢慢移動腳步,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,側目斜睨,只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。壹個身披大紅袈裟,頭戴壹頂金光燦然的尖頂僧帽,是個和尚,他身材魁梧之極,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壹個半頭。另壹個中等身材,滿頭白發如銀,但臉色光潤,不起壹絲皺紋,猶如孩童壹般,當真是童顏白發,神采奕奕,穿壹件葛布長袍,打扮非道非俗。第三個五短身材,滿眼紅絲,卻目光如電,上唇短髭翹起。
  穆易看得暗暗驚訝,只聽壹名仆從道:“上人,妳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吧,再纏下去,小王爺要是壹個失手,受了點兒傷,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。”穆易大吃壹驚,心道:“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,再鬥下去,可要闖出大禍來。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裏的好手,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,去召了來助拳。”只見那和尚微微壹笑,並不答話。那白發老頭笑道:“靈智上人是青海手印宗大高手,等閑怎能跟這等渾小子動手,沒的失了自己身分。”轉頭向那仆從笑道:“最多王爺打折妳們的腿,還能要了性命嗎?”那矮小漢子說道:“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,怕什麽?”他身材短小,卻聲若洪鐘。話壹出口,旁人都嚇了壹跳,回頭看去,被他閃電似的目光壹瞪,又都急忙回頭,不敢再看。
  那白發老人笑道:“小王爺學了這身功夫,不在人前露臉,豈不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?要是誰上去相幫,他準不樂意。”那矮小漢子道:“梁公,妳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壹門功夫?”這次他壓低了嗓門。白發老人呵呵笑道:“彭老弟,這是考較妳老哥來著?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,虛實變化,委實不容易。要是妳老哥不走了眼,那麽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。”穆易心中壹凜: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?”
  那矮小漢子道:“梁公好眼力。妳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,聽說很少到中原來,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壹瞧便知,兄弟佩服之至。”那白發老頭微笑道:“彭老弟取笑了。”那矮小漢子又道:“可是全真教的道士常跟我大金國作對,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,這倒奇了。”那白發老頭笑道:“六王爺折節下交,什麽人請不到?似妳彭老弟這般縱橫河北、河東的豪傑,不也到了王府裏嗎?”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。
  白發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,見郭靖掌法又變,出手遲緩,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,小王爺數次搶攻,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,問那矮小漢子道:“妳瞧這小子的武功是什麽家數?”那人遲疑了壹下,道:“這小子武功很雜,好似不是壹個師父所授。”旁邊壹人接口道:“彭寨主說得對,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。”
  穆易向他瞧去,見是個青臉瘦子,額上生了三個肉瘤,心想:“這人叫他彭寨主,難道這個矮小漢子,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?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到了,怎地到了北邊?”正自疑惑,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:“臭小子,妳在這裏?”當啷啷壹聲,從背上拔出壹柄短柄三股鋼叉,縱身躍入場子。
  郭靖聽得身後響聲,回頭看去,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,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,吃了壹驚,他想事不快,壹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,就這麽壹疏神,肩頭中了壹拳,忙即還手,又與那公子相鬥。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,自是要相助其中壹方,都覺不公,紛紛叫嚷起來。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,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,雙掌壹錯,搶上幾步,只要他向郭靖動手,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,雖然對方人多勢眾,但勢逼處此,也只得壹拚了。哪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,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沖去。壹個滿臉煤黑、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沖來,叫聲:“啊喲!”轉頭就跑。侯通海快步追去,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。
  郭靖壹瞥之間,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,後面尚有黃河四鬼,手執兵刃,殺氣騰騰地追趕,心裏壹急,腿上給小王爺踢中了壹腳。他跳出圈子,叫道:“且住!我出去壹下,回頭再打。”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拼爛打,早已沒了鬥誌,只盼盡早停手,聽他這麽說正是求之不得,當下冷笑道:“妳認輸就好!”
  郭靖壹心掛念黃蓉的安危,正要追去相助,忽聽噠噠噠聲響,黃蓉拖了鞋皮,嘻嘻哈哈地奔回,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,搖動鋼叉,壹叉又壹叉地向他後心刺去。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,鋼叉總是差了少些,沒法刺著。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,叉身上套著三個鋼環,搖動時互相撞擊,嗆啷啷的直響。黃蓉在人叢中東鉆西鉆,頃刻間在另壹頭鉆了出來。
  侯通海趕到近處,眾人無不失聲而笑,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壹個黑黑的五指掌印,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。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,待得擠出,黃蓉早已去得遠了。但見他遠遠站定了等候,不住嘻笑招手。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:“不把妳這臭小子剝皮拆骨,我三頭蛟誓不為人!”挺著鋼叉疾追過去。
  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,這才發足奔逃。眾人看得好笑,郭靖見那邊廂三人氣喘籲籲地趕來,正是黃河三鬼,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。
  郭靖看了黃蓉身法,驚喜交集:“原來賢弟身有高明武功,那日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、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,自然是他為了幫我而幹的了。”
  這邊廂那彭寨主等壹幹人都暗自詫異。靈智上人心想:“妳參仙老怪適才吹得好大的氣兒,說什麽雖然久在長白山下,卻於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壹瞧便知。”說道:“參仙,這小叫化身法靈動,卻是什麽門派?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!”
  那童顏白發的老頭名叫梁子翁,是長白山武學的壹派宗師,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,是以駐顏不老,武功奇特,人稱參仙老怪。這“參仙老怪”四字向來分開了叫,當著面稱他為“參仙”,不是他壹派的弟子,背後都稱他為“老怪”了。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,只微微搖頭,隔了壹會,說道:“我在關外時,常聽得鬼門龍王是壹把了不起的高手,怎麽他師弟這般不濟,連個小孩子也鬥不過?”
  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,聽了皺眉不語。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,互為奧援,聯手大做沒本錢買賣。他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,今日竟如此出醜,甚為費解。
  黃蓉與侯通海這樣壹鬧,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。那小王爺激鬥大半個時辰,雖把郭靖摔了六七跤,大占上風,對方終於知難而退,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,累得手疲腳軟,滿身大汗,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。
  穆易已收起了“比武招親”的錦旗,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,正要和他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,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,嗆啷啷三股叉亂鳴,黃蓉與侯通海壹逃壹追,奔了回來。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,看侯通海時,衣襟給撕去了兩塊,露出毛茸茸的胸口。再過壹陣,吳青烈和馬青雄壹個挺槍、壹個執鞭,氣喘籲籲地趕來。其中又少了個斷魂刀沈青剛,想是給黃蓉做了手腳,不知打倒在哪裏了。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。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,又覺好笑。
  突然西邊壹陣喝道之聲,十幾名軍漢健仆手執藤條,向兩邊亂打,驅逐閑人。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。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擡著壹頂繡金紅呢大轎過來。
  小王爺的眾仆從叫道:“王妃來啦!”小王爺皺眉罵道:“多事,誰去稟告王妃來著?”仆從不敢回答,待繡轎擡到比武場邊,爭著搶上侍候。繡轎停下,只聽得轎內壹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怎麽跟人打架啦?大雪天裏,也不穿長衣,回頭著了涼!”聲音甚是嬌柔。
  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,有如身中雷轟電震,耳中嗡的壹聲,登時出了神,心中突突亂跳:“怎地這說話的聲音,跟我那人這般相似?”隨即黯然:“這是大金國的王妃,我想念妻子發了癡,真是胡思亂想。”但還是情不自禁,緩緩走近轎邊。只見轎內伸出壹只纖纖素手,手裏拿著壹塊手帕,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汙,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。小王爺臉有慚色,訕訕地道:“媽,我好玩呢,壹點沒事。”王妃道:“快穿衣服,咱娘兒倆壹起回去。”
  穆易又是壹驚:“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?”眼見那只雪白的手縮入轎中,轎前垂著壹張暖帷,帷上以金絲繡著幾朵牡丹。他雖瞪目凝望,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。
  小王爺的壹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,拾起小王爺的錦袍,罵道:“小畜生,這件袍子給妳弄得這個樣子!”壹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,刷的壹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。郭靖側身讓開,隨手鉤住他手腕,左腳掃出,這軍漢撲地倒了。郭靖奪過藤條,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,喝道:“誰叫妳亂打人?”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給眾軍漢藤條打中,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無不暗暗稱快。其余十幾名軍漢高聲叫罵,搶上去救援同伴,為郭靖壹雙雙地提起,扔了出去。
  小王爺大怒,喝道:“妳還要猖狂?”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,放在地上,跟著搶上前去,左足踢向郭靖小腹。郭靖閃身進招,兩人又搭上了手。那王妃連聲喝止,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,頗有點兒恃寵而驕,回頭叫道:“媽,妳瞧我的!這鄉下小子到京師來撒野,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,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什麽也不知道。”
  兩人拆了數十招,小王爺賣弄精神,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,只見他身形飄忽,掌法靈動,郭靖果然抵擋不住,又給他打中壹拳,跟著連摔了兩跤。
 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,凝神註視轎子,只見繡帷壹角微微掀起,露出壹雙秀眼、幾縷鬢發,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,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。穆易望著這雙眼睛,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,再也動彈不得。
  郭靖雖接連輸招,卻愈戰愈勇。小王爺連下殺手,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,但郭靖皮堅肉厚,又練有上乘內功,身上吃幾拳並不在乎,而小王爺招術雖巧,功力卻以限於年齡,拳腳上未帶狠辣內勁,壹時也傷不了他。小王爺十指成爪,不斷戳出,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對手。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,盡能抵擋得住。
  鬥了壹陣,黃蓉與侯通海又壹逃壹追地奔來。這次侯通海頭發上插了老大壹個草標,這是出賣物件的記號,插在頭上,便是出賣人頭之意,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,但他竟茫然不覺,只發足疾追,後面的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,想必都已給黃蓉打倒在哪裏了。梁子翁等無不納罕,猜不透這瘦小孩子是何等人物,見侯通海奔跑迅捷,卻始終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。彭連虎忽道:“難道這小子是丐幫中的?”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壹大幫,幫中都是乞丐。梁子翁臉上肌肉壹動,卻不答話。
  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,掌影飄飄,各自快速搶攻,突然間郭靖左臂中了壹掌,過壹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壹腳,兩人鬥得緊了,漸漸靠近,呼吸相聞。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得神馳目眩,就是內行的會家子,也覺兩人拚鬥越來越險,任誰稍壹疏神,不死也受重傷。彭連虎和梁子翁手裏都扣了暗器,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,眼看兩人鬥了這許多時候,郭靖雖狠,武藝卻不過如此,緊急時定能及時制住。
  郭靖鬥發了性,他自小生於大漠,歷經風沙冰雪、兵戈殺伐,磨練得獷悍堅毅,那小王爺畢竟嬌生慣養,似這般狠鬥硬拚,武功雖然稍強,竟有點不支起來。他見郭靖左掌劈到,閃身避過,回以右拳。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,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,搶身上步,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,左手反鉤上來,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。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,左掌急翻,刁住對方手腕,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。兩人胸口相貼,各自運勁,壹個要叉住對方喉頭,壹個要扭斷敵人手腕,眼見情勢緊迫,頃刻間勝負便決。
  眾人齊聲驚叫,那王妃露在繡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。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,這時也躍起身來,臉色驚惶。
  小王爺忽然變招,右手陡松,快如閃電般的出掌,只聽得啪的壹聲,郭靖臉上重重中了壹掌。給打得頭暈眼花,左目中眼淚直流,郭靖驀地大喝,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,將他身子舉起,出力往地下擲落。這壹招既非分筋錯骨手,也不是擒拿短打,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跤之技,是郭靖在大草原中跟著蒙古武士學來的。
 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,身剛著地,立即撲出,伸臂抱住郭靖雙腿,兩人同時跌倒,小王爺壓在上面。他當即放手躍起,回身從軍漢手裏搶過壹柄大槍,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。郭靖急滾逃開,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,急刺而至,槍法純熟之極。
  郭靖大駭,壹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,只得仰臥在地,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,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。小王爺抖動槍桿,朱纓亂擺,槍頭嗤嗤聲響,顫成壹個大紅圈子。那王妃叫道:“孩兒,別傷人性命。妳贏了就算啦!”但小王爺只盼壹槍將郭靖釘在地下,母親的話全沒聽到。
 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,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,情急中手臂揮出,硬生生格開槍桿,壹個筋鬥向後翻出,順手拖過穆易那面“比武招親”的錦旗,橫過旗桿,壹招“撥雲見日”,挺桿直戳,跟著長身橫臂,那錦旗呼的壹聲直翻出去,罩向小王爺面門。小王爺斜身移步,槍桿起處,圓圓壹團紅影,槍尖上壹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。郭靖揮旗擋開。
  兩人這時動了兵刃,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,雖旗桿長大,使來頗不順手,但杖法變化奧妙,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用以對付鐵屍梅超風,招中蘊招,變中藏變,詭異之極。小王爺不識這杖法,挺槍進招,那旗桿忽然倒翻上來,如不是閃避得法,小腹已給挑中,只得暫取守勢。
  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,已頗訝異,後來愈看愈奇,只見他刺、紮、鎖、拿、盤、打、坐、崩,招招是“楊家槍法”。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,向來傳子不傳女,在河東山後楊家故鄉尚有人習練,此外便不多見,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顯現。只他槍法雖變化靈動,卻非楊門嫡傳正宗,有些似是而非,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。他女兒雙蛾深蹙,似乎也心事重重。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,長桿上錦旗飛舞,卷得片片雪花狂轉急旋。
  那王妃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,兩人這壹動上兵刃,更刻刻有性命之憂,心中焦急,連叫:“住手,別打啦!”
  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,大踏步走向場中,左臂振出,格向旗桿。郭靖陡然間雙手虎口劇痛,旗桿脫手飛出。錦旗在半空被風壹吹,張了開來,獵獵作響,雪花飛舞中展出“比武招親”四個金字。
  郭靖大吃壹驚,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,只覺風聲颯然,敵招已攻到面門,危急中斜躥出去,饒是他身法快捷,彭連虎壹掌已擊中他手臂。郭靖站立不穩,登時摔倒。彭連虎向小王爺壹笑,說道:“小王爺,我給妳料理了,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!”右手後縮,吸壹口氣,手掌抖了兩抖,暴伸而出,猛往郭靖頭頂拍落。
  郭靖心知無幸,只得雙臂挺舉,運氣往上擋架。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壹眼,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,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,郭靖手臂非斷不可。
  就在這壹瞬間,人叢中壹人喝道,“慢來!”壹道灰色人影倏地飛出,壹件異樣兵刃在空中壹揮,彭連虎的手腕已給卷住。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,噠的壹聲,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,左掌隨即發出。那人低頭避過,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,向旁躍開。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,身披灰色道袍,手中拿著的拂塵只剩壹個柄,拂塵的絲條已讓彭連虎拉斷,還繞在他手腕之上。
 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註視,適才雖只換了壹招,但均知對方了得。那道人道:“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?今日識荊,幸何如之。”彭連虎道:“不敢,請教道長法號。”這時數百道目光,齊向那道人註視。
  那道人並不答話,伸出左足向前踏了壹步,隨即又縮腳回來,只見地下深深留了壹個印痕,深竟近尺,這時大雪初降,地下積雪未及半寸,他漫不經意地伸足壹踏,竟連雪帶土,踏出了這麽壹個深印,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。彭連虎心頭壹震,問道:“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?”那道人道:“彭寨主言重了。貧道正是王處壹,‘真人’兩字,決不敢當。”
  彭連虎與梁子翁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壹是全真教中響當當的角色,威名之盛,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,雖久聞其名,卻從未見過,這時仔細打量,只見他長眉秀目,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,白襪灰鞋,衣衫整潔,似是個著重修飾的羽士,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,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、憑臨萬丈深谷,使壹招“風擺荷葉”,由此威服河北、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。
  王處壹微微壹笑,向郭靖壹指,說道:“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,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,奮不顧身,好生相敬,鬥膽求彭寨主饒他壹命。”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,心想既有全真教高手出頭,只得賣個人情,抱拳道:“好說,好說!”
  王處壹拱手相謝,轉過身來,雙眼壹翻,霎時間臉上猶如罩了壹層嚴霜,厲聲向那小王爺道:“妳叫什麽名字?妳師父是誰?”
  那小王爺聽到王處壹之名,心中早已惴惴,正想趕快溜之大吉,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,只得站定了答道:“我叫完顏康,我師父的名號不能給妳說。”王處壹道:“妳師父左頰上有壹顆紅痣,是不是?”完顏康嘻嘻壹笑,正想說句俏皮話,突見王處壹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,心中壹驚,登時把壹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裏,點了點頭。
  王處壹道:“我早料到妳是丘師兄的弟子。哼,妳師父傳妳武藝之前,對妳說過什麽話來?”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,不由得惶急:“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,可不得了。”心念壹轉,當即和顏悅色地道:“道長既識得家師,必是前輩,就請道長駕臨舍下,待晚輩恭聆教益。”王處壹哼了壹聲,尚未答話。完顏康向郭靖問道:“請問尊姓大名?”郭靖道:“我叫郭靖。”完顏康向郭靖作了壹揖,微笑道:“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。郭兄武藝,小弟佩服得緊,請郭兄與道長同到舍下,咱們交個朋友如何?”
  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:“那麽妳的親事怎麽辦?”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色,道:“這事慢慢地從長計議。”穆易壹拉郭靖的衣袖,說道:“郭小哥,咱們走吧,不用再理他。”
  完顏康向王處壹又作了壹揖,說道:“道長,晚輩在舍下恭候,妳問趙王府便是。天寒地凍,正好圍爐賞雪,便請來喝上幾杯吧。”跨上仆從牽過來的駿馬,韁繩壹抖,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,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。眾人紛紛閃避。
  王處壹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,心頭更氣,向郭靖道:“小哥,妳跟我來。”郭靖道:“我要等我的好朋友。”剛說得這句話,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,笑道:“我沒事,待會我來找妳。”兩句話說畢,隨即落下。他身材矮小,落入人堆之中,登時便不見蹤影,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。
  郭靖回過身來,當即在雪地裏跪倒,向王處壹叩謝救命之恩。王處壹雙手扶起,拉住他的手臂,擠出人叢,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。
  註:
  壹、香港有評論者稱,世上無白色駱駝,《射雕》中之白駱駝不成立。這位論者以個人見聞作判斷根據,略嫌武斷。駱駝白色者雖較少,但亦偶有所見。作者在我國新疆、內蒙及中東土耳其都曾見過白色駱駝,且曾騎過。《清文獻通考·輿地二四》:“(喀爾喀)為西北強國,有三汗……崇德三年,三汗並遣使入朝,定各貢白馬八、白駝壹,謂之‘九白之貢’,歲以為常。”中原駱駝不多,人所少見,自古已然,成語雲:“少見多怪,見駱駝曰‘馬背腫’。”余在浙江讀初中時,國文老師斯老師摘此成語令學生讀,余與同學讀到“馬背腫”三字時大笑良久,至今不忘。牟融《理惑論》:“少所見,多所怪,睹駱駝,言馬腫背。”
  二、汗血寶馬據聞今日仍有,二〇〇二年烏茲別克斯坦贈我國汗血寶馬壹匹,表示友好之意。
  
  
上壹頁

熱門書評

返回頂部
分享推廣,薪火相傳 杏吧VIP,尊榮體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