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

　　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妳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？還是還魂復生？都不是，他是假死。”
　　郭靖“啊”了壹聲，道：“假死？”周伯通道：“是啊。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，已知西毒在旁躲著，只等他壹死，便來搶奪經書，因此以上乘內功閉氣裝死，但若示知弟子，眾人假裝悲哀，總不大像，那西毒狡猾無比，必定會看出破綻，自將另生毒計，是以眾人都不知情。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，飛出棺來，迎面壹招‘壹陽指’向那西毒點去。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，壹切看得清清楚楚，這時忽見他從棺中飛躍而出，只嚇得魂不附體。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，這時大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，我師哥壹擊而中，附有先天功的‘壹陽指’正點中他眉心，損傷了他多年苦練的‘蛤蟆功’。歐陽鋒逃赴西域，聽說從此不來中土。我師哥壹聲長笑，盤膝坐在供桌之上。我知道使‘壹陽指’極耗精神，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，便不去驚動，徑去接應眾師侄，殺退敵人。眾師侄聽說師父未死，無不大喜，回到道觀，只叫得壹聲苦，不知高低。”
　　郭靖問：“怎樣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壹邊，神情大異。我搶上去壹摸，師哥全身冰涼，這次是真的仙去了。我想，歐陽烽雖為師哥嚇退，但此人心誌堅毅，只怕二次又來，他神通廣大，不易抵敵，於是我帶了真經經文，要送到南方雁蕩山去收藏，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。”
　　郭靖“啊”了壹聲。周伯通道：“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，但他驕傲自負，決不會如西毒那麽不要臉，會來強搶經書，那壹次壞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跟他同在壹起。”
　　郭靖心想：“那是蓉兒的母親了。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什麽幹連？”只聽周伯通道：“我見他滿面春風，說是新婚。我想黃老邪聰明壹世，糊塗壹時，他老婆雖然美麗，但娶在家裏，有什麽好，便取笑他幾句。黃老邪倒不生氣，反而請我喝喜酒。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、擊中歐陽鋒的情由。黃老邪的妻子聽了，求我借經書壹觀。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，只心中好奇，想見見這部害死了無數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什麽樣子。我自然不肯。黃老邪對這少年夫人寵愛得很，什麽事都不肯拂她之意，就道：‘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。她年紀輕，愛新鮮玩意兒。妳就給她瞧瞧，那又有什麽幹系？我黃藥師只要向妳的經書瞟了壹眼，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妳。’黃老邪是當世數壹數二的大人物，當然言出如山，但這部經書實在幹系太大，我只搖頭。黃老邪不高興了，說道：‘我豈不知妳有為難之處？妳肯借給內人壹觀，黃某人總有報答妳全真派之日。倘若壹定不肯，那也只得由妳，誰教我跟妳有交情呢？我跟妳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。’我懂得他的意思，這人說得出做得到，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，卻會借故去跟馬鈺、丘處機他們為難。這人武功太高，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。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是啊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是打不過他的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那時我就說道：‘黃老邪，妳要出氣，盡管找我老頑童，找我的師侄們幹嗎？這卻不是以大欺小麽？’他夫人聽到我‘老頑童’這個諢號，格格壹笑，說道：‘周大哥，妳愛胡鬧頑皮，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，咱們壹起玩玩吧。妳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。’她轉頭對黃老邪道：‘看來《九陰真經》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，周大哥拿不出來，妳又何必苦苦逼他，讓他失了面子？’黃老邪笑道：‘是啊，老頑童，還是我幫妳去找老毒物算帳吧。他武功了得，妳獨個兒是打他不過的。’”
　　郭靖心想：“蓉兒的母親也挺精靈古怪。”插口道：“他們是在激妳啊！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我當然知道，但這口氣不肯輸。我說：‘經書是在我這裏，借給嫂子看壹看原也無妨。但妳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，妳我先比劃比劃。’黃老邪笑道：‘比武傷了和氣，妳是老頑童，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兒。’我還沒答應，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：‘好好，妳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。’”
　　郭靖微微壹笑。周伯通道：“打石彈兒我最拿手，接口就道：‘比就比，難道我還能怕他？’黃夫人笑道：‘周大哥，要是妳輸了，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。但倘若妳贏了，妳要什麽？’黃老邪道：‘全真教有寶，難道桃花島就沒有？’他從包裹取出壹件黑黝黝、滿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壹放。妳猜是什麽？”郭靖道：“軟猬甲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是啊，原來妳也知道。黃老邪道：‘老頑童，妳武功卓絕，用不著這副甲護身，但他日妳娶了女頑童，生下小頑童，小孩兒穿這副軟猬甲可妙用無窮，誰也欺他不得。妳打石彈兒只要嬴了我，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妳的。’我道：‘女頑童是說什麽也不娶的，小頑童更加不生，不過妳這副軟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，我贏到手來，穿在衣服外面，在江湖上大搖大擺，出出風頭，倒也不錯，好讓天下人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。’黃夫人接口道：‘您先別說嘴，哥兒倆比了再說。’三人說好，每人九粒石彈，共是十八個小洞，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洞就是誰嬴。”
　　郭靖聽到這裏，想起當年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，不禁微笑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，三人就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。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，果然沒學過武功。我在地下挖掘小孔，讓黃老邪先挑石彈，他隨手拿了九顆，我們就比了起來。他暗器功夫當世獨步，‘彈指神通’天下有名，他只道取準的本事遠勝過我，打起石彈來必能占到上風。他卻不知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暗器雖然大同，卻有小異，中間另有竅門。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別，洞裏轉彎，石彈子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。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，恰到好處，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壹收，把反彈的力道消了，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。”
　　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彈還有這許多講究，蒙古小孩可就不懂了，只聽周伯通得意洋洋地接著說道：“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，都是不錯厘毫地進了洞，但壹進去卻又跳了出來。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，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。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，壹面把我余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，壹面也打了三顆進洞。但我既占了先，豈能讓他趕上？妳來我往地爭了壹陣，我又進了壹顆。我暗暗得意，知道這次他輸定了，就神仙下凡也已幫他不了。唉，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詭計。妳猜是什麽？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他點了妳手上的穴道嗎？”周伯通道：“不是，不是。黃老邪壞得很，決不用這等笨法子。打了壹陣，他知道決計勝我不了，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，三顆彈子出去，把我余下的三顆彈子打得粉碎，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。”郭靖叫道：“啊，那妳沒彈子用啦！”周伯通道：“是啊，我只好眼睜睜地瞧著他把余下的彈子壹壹打進了洞。這樣，我就算輸啦！”郭靖道：“那不能算數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我也是這麽說。但黃老邪道：‘老頑童，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，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，誰就算贏。妳混賴那可不成！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妳的彈子，就算是我硬搶了妳的，只要妳少了壹顆彈子入洞，終究是妳輸了。’我想他雖然使奸，但總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壹步。再說，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損，那時候我的確還辦不到，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，便道：‘黃家嫂子，我就把經書借給妳瞧瞧，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。’我補上了這句，那是怕他們壹借不還，胡賴道：‘我們又沒說借多久，這會兒可還沒瞧完，妳管得著麽？’這樣壹來，經書到了他們手裏，十年是借，壹百年也是借。”
　　郭靖點頭道：“對，幸虧大哥聰明，料到了這著，倘若是我，定會上了他們的大當。”
　　周伯通搖頭道：“說到聰明伶俐，天下又有誰及得上黃老邪的？只不知他用什麽法子，居然找到了壹個跟他壹般聰明的老婆。不過他娶老婆，這件事可蠢得到家啦！那時候黃夫人微微壹笑，道：‘周大哥，妳號稱老頑童，人可不糊塗啊，妳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？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瞧，看完了馬上還妳，也不用到天黑，妳不放心，在旁邊守著我就是。’
　　“我聽她這麽說，就從懷裏取出經書，遞了給她。黃夫人接了，走到壹株樹下，坐在石上翻了起來。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提心吊膽，問道：‘老頑童，當世之間，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妳我兩人？’我道：‘勝得過妳的未必有。勝過我的，連妳在內，總有四五人吧！’黃老邪笑道：‘那妳太捧我啦。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，武功各有所長，誰也勝不了誰。歐陽鋒既給妳師哥損傷了“蛤蟆功”，那麽十年之內，他比兄弟是要略遜壹籌了。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，聽說也很了得，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，但他功夫再好，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。老頑童，妳的武功兄弟決計不敢小看了，除了這幾個，武林中要算妳第壹。咱二人聯手，當世沒人能敵。’我道：‘那自然！’黃老邪道：‘所以啊，妳何必心神不定？有咱哥兒倆守在這裏，天下還有誰能搶得了妳的寶貝經書去？’
　　“我壹想不錯，稍稍寬心，只見黃夫人壹頁壹頁地從頭細讀，嘴唇微微而動，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。《九陰真經》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，她武學壹竅不通，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，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。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壹遍，足足花了壹個多時辰。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，眼見她翻到了最後壹頁，心想總算是瞧完了，哪知她又從頭再瞧起。不過這次讀得很快，只壹盞茶時分，也就瞧完了。
　　“她把書還給我，笑道：‘周大哥，妳上了西毒的當啊，這部不是《九陰真經》！’我大吃壹驚，說道：‘怎麽不是？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，模樣兒壹點也不錯。’黃夫人道：‘模樣兒不錯有什麽用？歐陽鋒把妳的經書掉了包啦，這是壹部算命占蔔用的雜書。’”
　　郭靖驚道：“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，已把真經掉了去？”周伯通道：“當時我也這麽想，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，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。黃夫人見我半信半疑，又問：‘周大哥，《九陰真經》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，妳可知道麽？’我道：‘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，沒人翻閱過。先師兄當年曾說，他竭力奪得經書，是為武林中免除壹大禍害，決無自利之心，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，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。’黃夫人道：‘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，真令人欽佩無已，也正因為如此，才著了人家的道兒。周大哥，妳翻開書來瞧瞧。’我頗為遲疑，記得師哥的遺訓，不敢動手。黃夫人道：‘這是壹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蔔之書，不值半文。再說，就算確是《九陰真經》，妳只要不練其中武功，瞧瞧何妨？妳師兄只說不許練，可沒說不許瞧。連我都瞧過了，又有什麽大不了。’我依言翻開壹頁，見書裏寫的全是高深武功的秘訣，何嘗是占蔔星相之書？
　　“黃夫人道：‘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，從頭至尾背得出，我們江南的孩童，十有九都曾熟讀。妳若不信，我背給妳聽聽。’說了這幾句話，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。我對著經書瞧去，果真壹字不錯。我全身都冷了，如墮冰窖。黃夫人又道：‘任妳從哪壹頁中間抽出來問我，只要妳提個頭，我諒來也還背得出。’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，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，更沒半點窒滯。黃老邪哈哈大笑。我怒從心起，把那部書的封面撕了下來，撕得粉碎，正要撕下面各頁，忽見黃老邪神色有異，心想此人詭計多端，莫要上了他的當，便住手不撕了。
　　“黃老邪忽道：‘老頑童，妳也不用發頑童脾氣，我這副軟猬甲送了給妳吧。’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，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，因此想送我壹件重寶消消我的氣，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，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，如何能夠要他？只謝了他幾句，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。料想定是歐陽鋒將經書掉了包去，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，決心苦練五年，練成幾門厲害功夫，再到西域去找西毒，定要打得他爬不起身，逼他掉還經書。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，老頑童看管不住，怎對得住師哥？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這西毒如此奸猾，那是非跟他算帳不可的。但妳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壹起去，聲勢不是大得多麽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唉，只怪我好勝心盛，以致受了愚弄壹直不知道，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壹下，總有人瞧得出這件事裏的破綻。過了年余，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，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《九陰真經》，練就了幾項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，到處為非作歹。起初我還不相信，但這話越傳越盛。又過壹年，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，說他訪得實在，《九陰真經》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。我聽了很是生氣，說道：‘黃藥師不夠朋友！’丘處機問我：‘師叔，怎麽說黃藥師不夠朋友？’我道：‘他去跟西毒索書，事先不對我說，要了書之後，就算不還我，也該向我知會壹聲。’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黃島主奪來經書之後，或許本是想還給妳的，卻讓他不長進的徒兒偷去了，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，連另外四個無辜的弟子都給他打斷腿骨，逐出師門。”
　　周伯通不住搖頭，說道：“妳和我壹樣老實，這件事要是撞在妳手裏，妳也必定受了騙還不知道。那日丘處機跟我說了壹陣子話，研討了幾日武功，才別我離去。過了兩個月，他又來瞧我。這次他訪出陳玄風、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，在練‘九陰白骨爪’與‘摧心掌’兩門邪惡武功。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，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，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。”
　　郭靖奇道：“難道當日黃夫人掉了包去，還妳的是壹部假經書？”周伯通道：“這壹著我早防到的。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，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。她不會武功，手腳再快，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。她不是掉包，她是硬生生地記了去啊！”
　　郭靖不懂，問道：“怎麽記了去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兄弟，妳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？”郭靖道：“容易的，大概三四十遍；倘若又難又長的，那麽七八十遍、壹百遍也說不定。就算壹百多遍，也未必準背得出。”周伯通道：“是啊，說到資質，妳確是不算聰明的了。”郭靖道：“兄弟天資魯鈍，不論讀書習武，進境都慢得很。”周伯通嘆道：“讀書的事妳不大懂，咱們只說學武。師父教妳壹套拳法掌法，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，妳才學會吧？”郭靖臉現慚色，說道：“正是。”又道：“有時學會了，卻記不住；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，偏偏又不會使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壹套拳腳，立時就能記住。”郭靖叫道：“壹點兒不錯！黃島主的女兒就這樣。洪恩師教她武藝，至多只教兩遍，從來不教第三遍。”周伯通緩緩道：“這個姑娘如此聰明，可別像她母親那樣，年紀輕輕就染上了人人難逃的瘟疫。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，只看了兩遍，可是她已壹字不漏地記住啦。她和我壹分手，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。”郭靖不禁駭然，隔了半晌才道：“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，卻能從頭至尾地記住，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？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這就叫做過目不忘啦！只怕妳那小朋友黃姑娘也能。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，又驚又愧，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。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。丘處機道：‘那黑風雙煞就算武功高強，也未必勝得了全真門下弟子。他們是您晚輩，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，莫讓江湖上英雄說您以大壓小。’我壹想不錯，當下命處機、處壹二人去找黑風雙煞，其余五人在旁接應監視，以防雙煞漏網。”
　　郭靖點頭道：“全真七子壹齊出馬，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。”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。周伯通道：“哪知處機、處壹趕到河南，雙煞卻已影蹤不見，他們壹打聽，才知黑風雙煞練那邪門武功，傷害無辜，中原豪傑看不過眼，跟他們為難，他們對付不了，逃得不知去向。他們逃走之前，還害死了幾條好漢。”
　　郭靖問道：“妳們找不到黑風雙煞，那怎麽辦？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找不到黑風雙煞，當然得去找黃老邪。我也不帶丘處機他們，獨自到了桃花島上，責問於他。黃老邪道：‘不通兄，黃藥師素來說壹是壹。我說過決不向妳的經書瞟上壹眼，我幾時瞧過了？我看過的《九陰真經》，是內人筆錄的，可不是妳的經書。’我聽他強辭奪理，自然大發脾氣，三言兩語，跟他說僵了，要找他夫人評理。他臉現苦笑，說道：‘內人死了，妳再也找她不到了。’我大吃壹驚，出言安慰。黃老邪冷笑道：‘不通兄，妳也不必假惺惺了，若不是妳炫誇什麽狗屁真經，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。’我道：‘什麽？’他不答話，滿臉怒容地望著我，忽然眼中流下淚來，過了半晌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。
　　“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，記下了經文。黃藥師自負得緊，他說重陽真人得了真經不練，他黃藥師倘若照練，豈非遠遠不如我師哥，因此他也不練，只不過要想通真經中壹大段古裏古怪的話的含義，不料卻給陳玄風與梅超風偷去了下卷。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，再想把經文下卷默寫出來。她對經文本來毫不明白，當日壹時硬記，默了下來，到那時事隔已久，中間又讀了不少詩詞閑書，怎麽還記得起？那時她懷孕已八月有余，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，寫下了七八千字，卻已無法完整，心智耗竭，忽爾流產，生下了壹個女嬰，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。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，精通醫藥，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。
　　“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，這時愛妻逝世，心智失常，痛哭失聲，淚流滿臉，對我胡言亂語壹番。他浙江口音，把我周伯通叫作周‘不通’，我念他新喪妻子，也不跟他計較，只笑了壹笑，說道：‘妳是習武之人，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麽重，也不怕人笑話？’他道：‘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。’我道：‘妳死了夫人，正好專心練功，若是換了我啊，那正求之不得！老婆死得越早越好。恭喜，恭喜！’”
　　郭靖“啊喲”壹聲，道：“妳怎麽說這話？”周伯通雙眼壹翻，道：“這是我的真心言語。有什麽說不得的？可是黃老邪壹聽，忽然大怒，發掌向我劈來，我二人就動上手。這壹架打下來，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。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妳輸給他啦？”周伯通笑道：“若是我勝，也不在這裏了。他打斷了我兩條腿，逼我把《九陰真經》的下卷拿出來，說要火化了祭他夫人。我把經書藏在洞內，自己坐在洞口守住，只要他用強搶奪，我就把經書毀了。他道：‘總有法子叫妳離開這洞。’我道：‘咱們就試試！’
　　“這麽壹耗，就對耗了壹十五年。這人自負得緊，並不餓我逼我，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，只千方百計地誘我出洞。我出洞大便小便，他也不乘虛而入，占這個臭便宜。有時我假裝大便了壹個時辰，他心癢難搔，居然也沈得住氣。”說著哈哈大笑。
　　郭靖聽了也覺有趣，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勁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壹十五年來，他用盡了心智，始終奈何我不得。但昨晚我卻遭逢大險，若不是兄弟妳忽來助我，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。唉，黃老邪這壹曲《碧海潮生曲》我本來聽過的，也不放在心上，哪知他忽在其中加入不少古怪花招，我壹個不防，險些著了他道兒，好兄弟，這可要多謝妳了。”
　　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，心頭思潮起伏，問道：“大哥，今後妳待怎樣？”周伯通笑道：“我跟他耗下去啊，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。剛才我跟妳說過黃裳的故事，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，那便贏了。”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，但自己也不知該怎樣出洞離島，又問：“馬道長他們怎不來救妳？”周伯通道：“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，就是知道，這島上樹木山石古裏古怪，若非黃老邪有心放入進內，旁人休想能深入桃花島腹地。再說，他們就是來救，我也是不去的，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。”
　　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，覺得此人年紀雖然不小，卻滿腔童心，說話天真爛漫，沒半點機心，言談間甚是投緣。只是思念黃蓉，不知怎樣才找得到她。
　　到紅日臨空，啞仆又送飯菜來，用過飯後，周伯通道：“我在桃花島上耗了壹十五年，時光可沒白費。我在這洞裏沒事分心，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，總得二十五年時光。不過壹人悶練，雖然自知大有進境，苦在沒人拆招，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。”
　　郭靖奇道：“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？”周伯通道：“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，左手是老頑童。右手壹掌打過去，左手拆開之後還了壹拳，就這樣打了起來。”說著當真雙手出招，左攻右守，打得甚是激烈。
　　郭靖起初覺得甚是好笑，但看了數招，只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，匪夷所思，不禁怔怔地出了神。天下學武之人，雙手不論揮拳使掌、掄刀動槍，不是攻敵，就是防身，雖雙手用法不同，總是互相配合呼應，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，每壹招每壹式都是攻擊自己另壹手的手腕、手背、手掌要害，同時又解開自己另壹手攻來的招數，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。
　　周伯通打了壹陣，郭靖忽道：“大哥，妳右手這招為什麽不用足了。”周伯通停了手，笑道：“妳眼光不差啊，瞧出我這招沒用足，來來來，妳來試試。”說著伸出掌來，郭靖伸掌與他相抵。周伯通道：“妳小心了，我要將妳推向左方。”壹言方畢，勁力已發，郭靖先經他說知，預有提防，以降龍十八掌的掌法還了壹招，兩人掌力相撞，郭靖退出七八步，只感手臂酸麻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這壹招我用足了勁，只不過將妳推開，現下我勁不用足，妳再試試。”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，忽感他掌力陡發陡收，腳下再也站立不穩，向前直跌下去，嘭的壹聲，額頭直撞在地下，壹骨碌爬起來，怔怔地發呆。
　　周伯通笑道：“妳懂了嗎？”郭靖搖頭道：“不懂！”周伯通道：“這個道理，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。我師哥在日，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、以不足勝有余的妙旨。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，聽了也不在意。直到五年之前，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。其中精奧之處，只能意會，我卻也說不明白。我想通之後，還不敢確信，兄弟，妳來和我拆招，那是再好沒有。妳別怕痛，我再摔妳幾跤。”眼見郭靖臉有難色，央求道：“好兄弟，我在這裏壹十五年，只盼有人能來跟我拆招試手。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，我正想引她動手，不過她掌力不強，拆起招來不大夠勁，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。好兄弟，我壹定不會摔得妳太重。”
　　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，臉上壹副心癢難搔的模樣，說道：“摔幾跤也算不了什麽？”發掌和他拆了幾招，忽覺周伯通的掌力陡虛，壹個收勢不及，又壹跤跌了下去，他左手立即揮出，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翻了個筋鬥，左肩著地，跌得著實疼痛。
　　周伯通臉現歉色，道：“好兄弟，我也不能叫妳白摔了，我把摔妳這壹記手法說給妳聽。”郭靖忍痛爬起，走近身去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老子《道德經》裏有句話道：‘埏埴以為器，當其無，有器之用。鑿戶牖以為室，當其無，有室之用。’這幾句話妳懂嗎？”
　　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麽寫，自然不懂，笑著搖頭。
　　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，說道：“這只碗只因為中間是空的，才有盛飯的功用，倘若它是實心的壹塊瓷土，還能裝什麽飯？”郭靖點點頭，心想：“這道理說來很淺，只是我從沒想到過。”周伯通又道：“建造房屋，開設門窗，只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，房子才能住人。倘若房屋是實心的，倘若門窗不是有空，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麽壹大堆，那就壹點用處也沒有了。”郭靖又點頭，心中若有所悟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，要旨就在‘空、柔’二字，那就是所謂‘大成若缺，其用不弊。大盈若沖，其用不窮。’”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壹遍。
　　郭靖聽了默默思索。
　　周伯通又道：“妳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，我雖會得壹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，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。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，只怕已到了盡頭，而全真派的武功卻無止境，像我那樣，只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。當年我師哥贏得‘武功天下第壹’的尊號，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，若他今日尚在，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，再與東邪、西毒他們比武，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，我瞧半日之間，就能將他們折服了。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王真人武功通玄，兄弟只恨沒福拜見。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，那麽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，便是天下之至柔了，不知是不是？”
　　周伯通笑道：“對啊，對啊。雖說柔能克剛，但如妳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，我又克不了妳啦。我剛才摔妳這壹下是這樣的，妳小心瞧著。”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，如何運用內力。他知郭靖領悟甚慢，教得甚是周到。
　　郭靖試了數十遍，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，慢慢也就懂了。
　　周伯通大喜，叫道：“兄弟，妳身上倘若不痛了，我再摔妳壹跤。”
　　郭靖笑道：“痛是不痛了，但妳教我的那手功夫，我卻還沒記住。”凝神思考，默默記憶。周伯通不住催促：“行了，記住了沒有？快點，來！”這般擾亂了他心神，郭靖記得反更慢了，又過了壹頓飯時分，才把這壹招功夫牢牢記住，再陪周伯通拆招，又讓他摔跌壹跤。這跤壹跌，忽地明白了那日在歸雲莊掌擊黃藥師，黃藥師並不還手，卻以空勁扭得他手腕脫臼的道理。
　　兩人日夜不停，如此這般地拆招過拳。周伯通又將這“空明拳”的十六字訣向他詳加解釋。郭靖是少年人，非睡足不可，若非如此，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，也要跟他拆招。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烏青淤腫，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跤，仗著身子硬朗，才咬牙挺住，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“空明拳”，卻也盡數傳了給他。郭靖跟周伯通以空對空，以柔迎柔，再也不會給他摔倒了。郭靖忽然悟到，說道：“我洪恩師教我使那降龍十八掌，必須發力少而留力多，倒也不是壹味剛猛。”周伯通道：“是啊，是啊，洪七公的武功剛中有柔，這才厲害。我這‘空明拳’是勝他不了的。”
　　兩人研習武功，也不知已過了幾日。郭靖雖朝夕想著黃蓉，但無法相尋，也只有苦等。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，總是給周伯通叫住。
　　這壹天用過午飯，周伯通道：“這套空明拳妳學全了，以後我也摔妳不倒了，咱倆變個法兒玩玩。”郭靖笑道：“好啊，玩什麽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咱們玩四個人打架。”郭靖奇道：“四個人？”周伯通道：“壹點兒不錯，四個人。我的左手是壹個人，右手是壹個人，妳的雙手也是兩個人。四個人誰也不幫誰，分成四面混戰壹場，壹定有趣得緊。”
　　郭靖心中壹樂，笑道：“玩是壹定好玩的，只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待會我來教妳。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。”雙手分作兩人，和郭靖拆招比拳。他壹人分作二人，每壹只手的功夫，竟不減雙手同使，只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之際，右手必來相救，反之左手亦然。這般以二敵壹，郭靖占了上風，他雙手又結了盟，就如三國之際反復爭鋒壹般。兩人打了壹陣，罷手休息。郭靖覺得很是好玩，又想起黃蓉來，心想倘若蓉兒在此，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，她必定十分歡喜。周伯通興致勃勃，壹等郭靖喘息已定，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。
　　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。常言道：“心無二用。”又道：“左手畫方，右手畫圓，則不能成規矩。”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，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“左手畫方，右手畫圓”起始。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，就是同圓，又或是方不成方、圓不成圓。苦學良久，不知如何，忽然間領會了訣竅，竟不用心，雙手便能任意各成方圓。心想：“好比吃飯，左手拿碗，右手持筷，這雙手動作不同，但配合了吃飯。”想通了此節，便明此法大要。周伯通甚是喜慰，說道：“妳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，能壹神守內、壹神遊外，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哪能這般迅速練成？現下妳左手打南山拳，右手使越女劍。”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，使動時不用費半點心神，但要雙手分使，卻也極難。周伯通為了要跟他玩“四人打架”之戲，甚為心急，盡力教他諸般巧妙訣法。
　　過得數日，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。周伯通大喜，道：“來來，妳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壹黨，我的右手和妳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，雙方來狠狠地打上壹架。”
　　郭靖正當年少，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？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壹氣，跟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來。這番搏擊，確是他壹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、而且也從未聽過。兩人搏擊之際，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淩厲，怎樣才會守得穩固，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，郭靖卻學到了壹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。有壹日他忽然想到：“倘若兩只腳也能互搏，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？”但知此言壹出口，勢必後患無窮，終於硬生生地忍住不說。
　　又過數日，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，這次是分成四人，互相混戰。周伯通高興異常，壹面打，壹面哈哈大笑。郭靖究竟功力尚淺，兩只手都招架不住，右手壹遇險招，左手自然而然地過來救援。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，郭靖竟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，周伯通便收起壹手不用，又成為郭靖雙手合力對付周伯通的單手，這時他雙手合力，已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鬥個旗鼓相當。
　　周伯通呵呵笑道：“妳沒守規矩！”郭靖忽地跳開，呆了半晌，叫道：“大哥，我想到了壹件事。”周伯通道：“怎麽？”郭靖道：“妳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，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？臨敵之際，使將這套功夫出來，便是以兩對壹，這功夫可有用得很啊。雖然內力不能增加壹倍，但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的便宜。”
　　周伯通在洞中長年枯坐，十分無聊，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，只求自娛，以遣長日，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用，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，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壹遍，忽地躍起，躥出洞來，在洞口走來走去，笑聲不絕。
　　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，心中大駭，連問：“大哥，妳怎麽了？怎麽了？”
　　周伯通不答，只不住口地大笑，過了壹會，才道：“兄弟，我出洞了！我不是要小便，也不是要大便，可是我還是出洞了。”郭靖道：“是啊！”周伯通笑道：“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壹，還怕黃藥師怎地？現下只等他來，我打他個落花流水。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妳拿得定能夠勝他？”周伯通道：“我武功仍遜他壹籌，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，以二敵壹，天下沒人再勝得了我。黃藥師、洪七公、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，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麽？”郭靖壹想不錯，也代他高興。周伯通又道：“兄弟，這分身出擊功夫的精要，妳已全然領會，現下只差火候而已，數年之後，等到練成如妳大哥那樣的純熟，妳武功便陡然間增強壹倍了。只可惜內力卻增不到半分，身上內力分在兩手，每只手還不到壹半，這美中不足之處，妳不要對他們說，壹動上手，就雙手各使不同武功，打得他們頭昏腦漲，來不及體會到其中的缺陷。”兩人談談講講，都喜不自勝。
　　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，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，好用奇法勝他。他眼睜睜地向外望著，極不耐煩，若非知道島上布置奧妙，早已前去尋他了。
　　到得晚飯時分，啞仆送來飯菜，周伯通壹把拉住他道：“快去叫黃藥師來，我在這等他，叫他試試我的手段！”那啞仆只是搖頭。
　　周伯通說完了話，才恍然大悟，道：“呸！我忘了妳又聾又啞！”轉頭向郭靖道：“今晚咱倆要大吃壹頓。”伸手揭開食盒。郭靖聞到壹陣撲鼻的香氣，與往日菜肴大有不同，過來壹看，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壹大碗冬菇燉雞，正是自己最愛吃的。
　　他心中壹凜，拿起匙羹舀了壹匙湯壹嘗，雞湯的鹹淡香味，正與黃蓉所做的壹模壹樣，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，壹顆心不覺突突亂跳，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，別無異狀，見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，其中壹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。印痕刻得極淡，若不留心，決然瞧不出來。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，撿了起來，雙手壹掰，分成兩半，中間露出顆蠟丸。郭靖見周伯通和啞仆都未在意，順手放入懷中。
　　這壹頓飯，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，壹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，右手抓起饅頭來吃，左手就打幾拳，那也是雙手二用，壹手抓饅頭，壹手打拳；另壹個急著要把飯吃完，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什麽消息。周伯通想壹手送饅頭入嘴咬嚼，壹手端湯碗喝湯，可以盡速吃完，卻不成功，他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老頑童只壹張嘴，便有兩只手也沒用。”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，咕嘟咕嘟地喝幹了湯，那啞仆收拾了食盒走開，郭靖忙掏出蠟丸，捏碎蠟丸，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，果是黃蓉所書，上面寫道：“靖哥哥：妳別心急，爹爹已經跟我和好，待我慢慢求他放妳。我不能來看妳，但天天想妳。”最後署著“蓉兒”兩字。
　　郭靖狂喜之下，將字條給周伯通看了。周伯通笑道：“有我在此，他不想放妳也不能了。咱們逼他放，不用求他。他如不答允，我把他在這洞裏關上壹十五年。啊喲，不對，還是不關的為妙，別讓他在洞裏也練成了分心二用、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。”
　　天色漸漸黑了下去，郭靖盤膝坐下用功，心中想著黃蓉，久久不能寧定，隔了良久，才達靜虛玄默、胸無雜慮之境，把內息在周身運了幾轉，忽然心想：若要真正練成壹人作二、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，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、各不相涉，如此這般，雙手出招時方能各具內力。於是用手指按住鼻孔，分別左呼左吸、右呼右吸地練了起來。
　　練了約莫壹個更次，自覺略有進境，只聽得風聲虎虎，睜開眼來，見黑暗中長須長發飄飄而舞，周伯通正在練拳。郭靖睜大了眼，凝神註視，見他左手打的是七十二路“空明拳”，右手打的卻是另壹套全真派掌法。他出掌發拳，勢道極慢，但每壹招之出，仍帶著虎虎掌風，仍具極大勁力似乎頃刻之間，內力便能自左至右、自右至左的流轉，附在招數之上。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，心想要左右分具內力，練起來極難，而且人身體內經絡僅有壹套，分成左右，多半不成。周伯通那樣將內力調左調右，倒是可行，便如打仗時調動兵力壹般，似乎也非極難。
　　
　　正在這壹個打得忘形、壹個瞧得出神之際，忽聽周伯通壹聲“啊喲”急叫，接著啪的壹聲，壹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，撞上遠處樹幹，似是被他用手擲出。郭靖見他身子連晃，吃了壹驚，急忙搶上，叫道：“大哥，什麽事？”周伯通道：“我腳上給毒蛇咬了！這可糟糕透頂！”
　　郭靖更驚，忙奔近身去。周伯通神色已變，扶住他的肩膀，走回巖洞，撕下壹塊衣襟來紮住大腿，讓毒氣壹時不致上行。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，晃亮了看時，心中突的壹跳，只見他壹只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了倍余。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島上向來沒這等奇毒無比的青蝮蛇，不知自何處而來？本來我正在打拳，蛇兒也不能咬到我，偏生我兩只手分打兩套拳法，這壹分心……唉！”郭靖聽他語音發顫，知他受毒甚深，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，早已昏迷，慌急之中，彎下腰去在他傷口之上吮吸。周伯通急叫：“使不得，這蛇毒非比尋常，妳壹吸就死。”
　　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，哪裏還想到自身安危，右臂牢牢按住他下身，不住在他創口上吮吸。周伯通待要掙紮阻止，全身已然酸軟，動彈不得，再過壹陣，竟暈了過去。郭靖吸了壹頓飯工夫，把毒液吸出了大半，都吐在地下。
　　毒力既減，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，暈了半個時辰，重又醒轉，低聲道：“兄弟，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，臨死之前結交了妳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，做哥哥的很是歡喜。”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，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，肝膽相照，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壹般，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，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。
　　周伯通淒然壹笑，道：“那《九陰真經》的經文，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，本該給了妳，但妳吮吸了蝮蛇毒液，性命也不長久，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，倒不怕沒伴兒玩耍，在陰世玩玩四個人……不，四只鬼打架，倒也有趣，哈哈，哈哈。那些大頭鬼、無常鬼壹定瞧得莫名其妙，鬼色大變。”說到後來，竟又高興起來。
　　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，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，又點燃火折，去察看他創口。火光照映之下，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壹層黑氣，原本壹張烏發童顏、膚色紅潤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。
　　周伯通見到火光，向他微微壹笑，但見郭靖面色如常，沒絲毫中毒之象，大為不解，吸了口氣，問道：“兄弟，妳服過什麽靈丹妙藥？為什麽這般厲害的蛇毒也不能傷妳？”郭靖壹怔，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蟒藥血之故，說道：“我曾喝過壹條大蟒蛇的血，或許因此不怕蛇毒。”周伯通凝神待想，卻又暈了過去。
　　郭靖忙替他推宮過血，卻全然無效，去摸他小腿時，著手火燙，腫得更加粗了。只聽他喃喃地道：“四張機，鴛鴦織就欲雙飛……”郭靖問道：“妳說什麽？”周伯通嘆道：“可憐未老頭先白，可憐……”郭靖見他神智糊塗，不知所雲，心中大急，奔出洞去躍上樹頂，高聲叫道：“蓉兒，蓉兒！黃島主，黃島主！救命啊，救命！”桃花島周圍數十裏，地方極大，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，郭靖喊得再響，別人也無法聽見。
　　郭靖躍下地來，束手無策，危急中壹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：“蛇毒既然不能傷我，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。”不及細想，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壹只青瓷大碗，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，在左臂上割了壹道口子，讓血流在碗裏，流了壹會，鮮血凝結，再也流不出來，他又割壹刀，再流了些鮮血，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，左手撬開他牙齒，右手將血水往他口中灌下。
　　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，饒是體質健壯，也感酸軟無力，給周伯通灌完血後，靠上石壁，便即沈沈睡去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，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，睜開眼來，眼前胡須長垂，正是周伯通。郭靖大喜，叫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好啦！”周伯通道：“我好啦，兄弟，妳舍命救活了我。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，知難而退，最近多半不會卷土重來。”郭靖瞧他腿上傷勢，見黑氣已退，紅腫未消，當已無礙。周伯通尋思：“我這個義弟對我挺夠義氣，他吮我身上蛇毒之時，明知自己會死的，後來雖並不死，卻是大出我二人以及無常鬼二人壹鬼的意料之外，我再沒功夫可以教他了，怎麽想個法子，再多給點好處給他？”
　　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，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壹個大患，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。師兄遺言，周伯通當然不敢違背，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：“妳師兄只說不許練，卻沒說不許瞧。只瞧不練，不算違了遺言。”倒也有理。因此在洞中壹十五年，枯坐無聊，已把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。這上卷經文中所載，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，以及拳經劍理；下卷中所載，卻是實用法門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武功，自練法而至破法，無壹不備。早知這是真經真本，黃夫人說什麽“江南的醫蔔星相雜書”，純是騙人之言。
　　周伯通愛武如狂，見到這部包羅天下武學精義的奇書，極盼研習壹下其中武功，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、報怨復仇，也非好勝逞強，欲恃此以橫行天下，純是壹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，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生厲害法。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，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壹卷《萬壽道藏》，苦思四十余年，終於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，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，自是非同小可。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，練了兩門功夫，便已橫行江湖，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，簡直不可思議。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，十余年來，手擁高深武學秘笈，偏偏眼可見、心可想，而手不能練，其苦可知。
　　這日睡了壹大覺醒來，突然之間，歡聲大叫：“是了，是了，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！”說著哈哈大笑，高興之極。郭靖問道：“大哥，什麽妙法？”周伯通只大笑不答，原來他忽然想到壹個主意：“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，我把經中武功教他，讓他全數學會，然後壹壹演給我瞧，他既學到高明武功，我又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？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。”
　　正要對郭靖說知，轉念壹想：“他口氣中對《九陰真經》頗為憎惡，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。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，只練陰毒武功，卻學不到其破法，不懂得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，以至上乘功夫不會練，卻只去練粗淺的邪門功夫。我且不跟他說知，待他練成之後，再讓他大吃壹驚。那時他功夫上身，就算大發脾氣，可再也甩不脫、揮不去了，豈非有趣之極？”
　　他天生的胡鬧頑皮。人家罵他氣他，他並不著惱，愛他寵他，他也不放在心上，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，就再也開心不過。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，臉上不動聲色，莊容對郭靖道：“賢弟，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，除了壹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，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，咱們閑著也是閑著，待我慢慢傳妳如何？”郭靖道：“那再好也沒有了。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……”周伯通道：“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？”郭靖道：“那倒還沒有。”周伯通道：“妳壹面等她來放妳，壹面學功夫不成嗎？”郭靖喜道：“那當然成。大哥教的功夫壹定奇妙之極。”
　　周伯通暗暗好笑，心道：“且莫高興，妳上了我的大當啦！”心想雖令他上當，但對他頗有好處，決非害人之舉，便壹本正經的將《九陰真經》上卷所載要旨，選了幾條說與他知。郭靖自然不明白，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。傳過根源法門，周伯通又照著下卷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，壹招招地說給他聽，所教的只以正路武功為限，不教“九陰白骨爪”、“摧心掌”、“白蟒鞭”之類陰毒功夫。只是自己先行走在壹旁，看過了真經記住再傳，以防郭靖起疑。
　　這番傳授武功，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，所教的功夫，教的人自己竟全然不會。他只用口講述，決不出手示範，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，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，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，往往猶在全真武功之上。
　　如此過了數日，眼見妙法收效，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郭靖身上，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裏，絲毫不覺，不禁大樂，連在睡夢之中也常笑出聲來。
　　這數日之中，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，卻並不露面。郭靖心中壹安，練功進境更快。這日周伯通教他練“摧堅神抓”之法，命他凝神運氣，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。郭靖依法練了幾次，忽然起疑，道：“大哥，這是《九陰真經》的功夫麽？我見梅超風練過的，她用活人來練，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，殘暴得緊。”
　　周伯通聞言壹驚，心想：“是了，梅超風見不到真經上卷，不知練功正法，下卷文中說道‘五指發勁，無堅不破，摧敵首腦，如穿腐土。’她不知經中所雲‘摧敵首腦’是攻敵要害、擊敵首領之意，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，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。自己又杜撰了個可怕的名稱，叫什麽‘九陰白骨爪’。這《九陰真經》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，旨在驅魔辟邪、葆生養命，先明‘摧堅神抓’要旨，是為了熟知其破解之法，豈能當真如此習練？那婆娘委實糊塗得緊。郭靖兄弟既已起疑，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。”笑道：“梅超風所學的‘九陰白骨爪’是邪派功夫，跟我這玄門正宗的‘摧堅神抓’如何能比？雖然形似，其實根本不同。好吧，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，我再教妳壹些內家要訣。”說這話時，又已打好了主意：“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，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，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，必覺順理成章，再也不會起疑。”壹字壹句，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。
　　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，字字蘊蓄玄機，郭靖壹時之間哪能領悟得了？便說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的四字訣：“只記不用”。周伯通正合心意，說道洪七公之法大佳，便說壹句，命他跟壹句，翻來覆去地念誦，數十遍之後，郭靖雖不明句中意義，卻已能朗朗背誦，再念數十遍，已自牢記心頭。
　　那真經下卷最後壹段，有壹千余字全是咒語壹般的怪文，嘰哩咕嚕，渾不可解。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復思索了數百次，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。心想這段經文十分難背，要他先記熟了再說，於是要郭靖盡數背熟。他只壹句壹句地教，自己瞧了經文，記熟壹句，便教壹句。要他連教兩句，卻也不能。記得了下句，忘了上句。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，周伯通道：“此刻天機不可泄漏，妳讀熟便了。”要讀熟這千余字全無意義的怪文，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，倘若換作壹個聰明伶俐之人，要追究經文意義，定然背誦不出，郭靖卻天生有壹股毅力狠勁，不管它有無意義，全不理會，只埋頭硬背，讀上千余遍之後，居然也將這壹大篇詰屈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。
　　郭靖將真經上卷中的內功綱要以及下卷中的怪語經文盡數背熟，周伯通便教他照著經中所述，慢慢修習內功。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壹貫，只更為玄深奧微，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，所學自然更為精深。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，兀自苦苦追問道家內功秘訣，可見她於道家奧秘全無所知，是以更不懷疑所背經文與《九陰真經》有何關聯。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含嬉頑神色，也只道他生性如此，哪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壹個大大的玩笑。
　　
　　這天早晨起來，郭靖練過功夫，揭開啞仆送來的早飯食盒，見壹個饅頭上又做著藏有書信的記認。他等不及吃完飯，拿了饅頭走入樹林，掰開饅頭取出蠟丸，壹瞥之間，不由得大急，見信上寫道：“靖哥哥：西毒為他的侄兒向爹爹求婚，要娶我為他侄媳，爹爹已經答……”這信並未寫完，想是情勢緊急，匆匆忙忙地便封入了蠟丸，看信中語氣，“答”字之下必定是個“允”字。
　　郭靖心中慌亂，壹等啞仆收拾了食盒走開，忙將信給周伯通瞧。周伯通道：“他爹爹答不答允，不幹咱們的事。”郭靖急道：“不能啊，蓉兒自己早就許給我了，她壹定要急瘋啦。”周伯通道：“娶了老婆哪，有很多好功夫不能練。這就可惜得很了。我……我就常常懊悔，那也不用說他。好兄弟，妳聽我說，還是不要老婆的好。”
　　郭靖跟他越說越不對頭，只有空自著急。周伯通道：“當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，不能練師兄的幾門厲害功夫，黃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這鬼島之上？妳瞧，妳還只是想想老婆，已就分了心，今日功夫必定練不好了。倘若真的娶了黃老邪的閨女，唉，可惜啊可惜！想當年，我只不過……唉，那也不用說了，總而言之，若是有女人纏上了妳，妳練不好武功，固然不好，還要對不起朋友，得罪了師哥，他們又不殺我，還要將她給我，我自然不要，雖然不要，但忘不了她，不知道她現今……總而言之，女人的面是見不得的，她身子更加碰不得，妳教她點穴功夫，讓她撫摸妳周身穴道，那便上了大當……要娶她為妻，更萬萬不可……”
　　郭靖聽他嘮嘮叨叨，數說娶妻的諸般壞處，心中愈煩，說道：“我娶不娶她，將來再說。大哥，妳先得設法救她。”周伯通笑道：“西毒為人很壞，他侄兒諒來也不是好人，黃老邪的女兒雖然好看，也必像她老子，周身邪氣，讓西毒的侄兒娶了她做媳婦，又吃苦頭，又練不成童子功，壹舉兩得，不，壹舉兩失，兩全其不美，豈不甚好？”
　　郭靖嘆了口氣，走到樹林之中，坐在地下，癡癡發呆，心想：“我就是在桃花島中迷路而死，也得去找她。”忽聽空中兩聲唳叫，兩團白影急撲而下，正是拖雷從大漠帶來的兩頭白雕。郭靖大喜，伸出手臂讓雕兒停住，見雄雕腳上縛著壹個竹筒，忙即解下，見筒內藏著壹通書信，正是黃蓉寫給他的，略稱現下情勢已迫，西毒不日就要為侄兒前來下聘。父親管得她極緊，不準她走出居室半步，連給他煮菜也不許。事到臨頭，倘若真的無法脫難，只有以死相報了。島上道路古怪，處處陷阱，千萬不可前去尋她。
　　郭靖怔怔地發了壹陣呆，拔出金刀，在竹筒上刻了“壹起活，壹起死”六字，將竹筒縛在白雕腳上，振臂壹揮，雙雕升空打了幾個盤旋，投北而去。
　　他心念既決，即便泰然，坐在地下用了壹會功，又去聽周伯通傳授經義。
　　又過數日，黃蓉音訊杳然，周伯通又要他再讀再背，下卷經文中的武功練法、破解對方高明武功的破法等等，也都教他背熟了，但眼下不可即練，以防他瞧出破綻，只會練法而不照練，本來難為難能，但郭靖生性老實，在大漠中遵照江南六怪教導練功，壹板壹眼地遵從，不提半點疑問，此時也就照做，義兄如何教，他就如何遵從。前後數百遍念將下來，已把上下卷經文都背得爛熟，連那壹大篇什麽“摩訶波羅”、什麽“揭諦古羅”、什麽“哈虎文缽英”的怪文，竟也背得壹字無誤。周伯通暗暗佩服，心想：“這傻小子這份背書的呆功夫，老頑童自愧不如，甘拜下風。”
　　這壹晚晴空如洗，月華照得島上海面壹片光明。兩人坐下地來閑談，忽然聽得遠處草中壹陣簌簌之聲。周伯通驚叫：“有蛇！”壹言甫畢，異聲陡起，似是群蛇大至。周伯通臉色大變，返奔入洞，饒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，但壹聽到這種蛇蟲遊動之聲，卻嚇得魂飛魄散。
　　郭靖搬了幾塊巨石，攔在洞口，說道：“大哥，我去瞧瞧，妳別出來。”
　　周伯通道：“小心了，快去快回。我說那也不用去瞧了，毒蛇有什麽好看？怎……怎麽會有這許多蛇？我在桃花島上壹十五年，以前可從來沒見過壹條蛇，定是什麽事情弄錯了！黃老邪自誇神通廣大，卻連個小小桃花島也搞得不幹不凈。烏龜甲魚、毒蛇蜈蚣，什麽都給爬了上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