射雕英雄傳

金庸

修真武俠

《射雕英雄傳》以寧宗慶元五年(1199年)至成吉思汗逝世(1227年)這段歷史為背景,反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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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崖頂疑陣

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

2018-9-4 20:50

  
  午飯以後,郭靖來到師父帳中。全金發道:“靖兒,我試試妳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。”郭靖道:“在這裏嗎?”全金發道:“不錯。在哪裏都能遇上敵人,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裏與人動手。”說著左手虛揚,右手出拳。柯鎮惡等坐著旁觀。
 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,第四招舉手還掌。全金發攻勢淩厲,毫不容情,突然間雙拳“深入虎穴”猛向郭靖胸口要害打到。這壹招絕非練武手法,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,雙拳出招狠辣,沈猛之極。郭靖急退,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。他大吃壹驚,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,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,不及轉念,左臂運勁回圈,已搭住全金發的雙臂,使力往外猛甩。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,未及收勁,已覺他胸肌綿軟壹團,竟如毫不受力,轉瞬之間,又給他圈住甩出,雙臂酸麻,竟爾蕩了開去,連退三步,這才站定。郭靖壹呆之下,雙膝跪地,叫道:“弟子做錯了事,但憑六師父責罰。”他心中又驚又懼,不知自己犯了什麽大錯,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。
 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,神色嚴峻。朱聰道:“妳暗中跟別人練武,幹嗎不讓我們知道?若不是六師父這麽相試,妳還想隱瞞下去,是不是?”
  郭靖急道:“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。”朱聰沈著臉道:“還要說謊?”郭靖急得眼淚直流,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。”朱聰道:“那麽妳壹身內功是跟誰學的?妳仗著有高人撐腰,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,哼!”郭靖呆呆地道:“內功?弟子壹點也不會啊!”
  朱聰“呸”的壹聲,伸手往他胸骨下二寸的“鳩尾穴”戳去。這是人身要穴,點中了立即昏暈。郭靖不敢閃避抵禦,只有木立不動,但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,雖心不自知,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註了內勁,朱聰這指戳到,他肌肉自然而然地生出化勁,收緊反彈,將來指滾在壹旁,這壹下雖仍戳到身上,卻只令他胸口壹痛,並無封穴之功。朱聰這壹指雖未出全力,但竟為他內勁彈開,不禁更加驚訝,同時怒氣大盛,喝道:“這還不是內功嗎?”
  郭靖心念壹動:“難道那個道士伯伯教我的就是內功?”說道:“這兩年來,有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、睡覺。弟子壹直照做,倒也有趣好玩。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。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。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,又沒荒廢了學武,因此沒稟告恩師。”說著跪下磕了個頭,道:“弟子知錯啦,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。”
  六怪聽他語氣懇摯,似乎不是假話。韓小瑩道:“妳不知道這是內功麽?”郭靖道:“弟子真的不知道什麽叫做內功。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,心裏別想什麽東西,只想著肚子裏壹股氣怎地上下行走。從前不行,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壹只熱烘烘的小耗子鉆來鉆去,好玩得很。”六怪又驚又喜,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,委實不易。郭靖心思單純,極少雜念,修習內功易於精進,遠勝心中各種念頭此來彼去、難以驅除的聰明人,而傳他功夫者確為高人,因此不到兩年,居然已有小成。只他晚上跟朱聰學習識字的時刻不免少了,朱聰知他不喜讀書識字,也沒多加理會。
  朱聰道:“教妳的是誰?”郭靖道:“他不是蒙古人,跟我說的話跟妳們壹樣,他不肯說自己姓名。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,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,並非是我師父,我也決不是他弟子,還要弟子發了誓,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。”
  六怪愈聽愈奇,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,那自是他的福氣,不由得為他歡喜,但那人如此詭秘,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。
 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,郭靖又道:“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,今晚就不去。”
  朱聰道:“妳仍跟他學內功好了,我們不怪妳。今晚再去。不過別說我們知道了這事。”
  郭靖連聲答應,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,高高興興地出去,掀開帳門,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,身旁停著兩頭白雕。這時雙雕已長得頗為神駿,站在地下,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,華箏道:“快來,我等了妳半天啦。”壹頭白雕飛躍而起,停上了郭靖肩頭。
  郭靖道:“我剛才收服了壹匹小紅馬,跑起來可快極啦。不知它肯不肯讓妳騎。”華箏道:“它不肯嗎?我宰了它。”郭靖道:“千萬不可!”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。
  
 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。
  韓小瑩道:“那人傳授靖兒的確是上乘內功,自然不是惡意。”全金發道:“他為什麽不讓咱們知道?又幹嗎不對靖兒明言是內功?”朱聰道:“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。”韓小瑩道:“相識之人?那麽不是朋友,就是對頭了。”全金發沈吟道:“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,可沒壹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。”韓小瑩道:“要是對頭,幹嗎來教靖兒功夫?”柯鎮惡冷冷地道:“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。”眾人心中都是壹凜。朱聰道:“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,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。”五怪點頭稱是。
  等到天黑,朱聰與全金發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,過了小半個時辰,只聽郭靖說道:“媽,我去啦!”便從蒙古包中出來。兩人悄悄跟在後面,見他腳步好快,片刻間已奔出老遠,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,相隔雖遠,仍可見到。兩人加緊腳步跟隨,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,仍不停步,徑自爬了上去。
  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,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,已不須那道人援引,眼見他漸爬漸高,上了崖頂。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,良久作聲不得。過了壹會,柯鎮惡等四人也跟著到了。他們怕遇上強敵,都帶了兵刃暗器。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,韓小瑩擡頭仰望,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,不覺心中壹寒,說道:“咱們可爬不上。”柯鎮惡道:“大家在樹叢裏伏下,等他們下來。”各人依言埋伏。
 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,七兄妹埋伏待敵,其時寒風侵膚,冷月窺人,四下裏黃沙莽莽,荒山寂寂,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,此情此景,宛若今宵,只是自那壹晚後,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,忍不住壹陣心酸。
  時光壹刻壹刻過去,崖頂始終沒有動靜,直等到雲消日出,天色大明,仍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人下來,又等了壹個時辰,仍不見人影。極目上望,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。朱聰道:“六弟,咱們上去探探。”韓寶駒道:“能上去麽?”朱聰道:“不壹定,試壹試再說。”他奔回帳去,拿了兩條長索,兩柄斧頭,數十枚巨釘,和全金發壹路鑿洞打釘,互相牽引,仗著輕身功夫了得,雖累出了壹身大汗,終於上了崖頂,翻身上崖,兩人同時驚呼,臉色大變。
  但見崖頂的壹塊巨石之旁,整整齊齊地堆著九個白骨骷髏頭,下五中三頂壹,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壹模壹樣。再瞧那些骷髏,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。只是指孔有如刀剜,孔旁全無細碎裂紋。比之昔年,那人指力顯已大進。
  兩人心中怦怦亂跳,提心吊膽地在崖頂巡視壹周,但見巖石上有壹條條深痕,此外不見有何異狀,當即又縋又溜地下崖。
 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,忙問端的。朱聰道:“梅超風!”四人大吃壹驚,韓小瑩急道:“靖兒呢?”全金發道:“他們從另壹邊下去了。”說了崖頂所見。
  柯鎮惡嘆道:“咱們壹十八年辛苦,想不到竟養虎貽患。”韓小瑩道:“靖兒忠厚老實,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。”柯鎮惡冷笑道:“忠厚老實?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,卻不透露半點口風。”韓小瑩默然,心中壹片混亂。
  韓寶駒道:“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,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?”朱聰道:“必是如此。”韓小瑩道:“就算靖兒存心不良,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。”全金發道:“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,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。”韓寶駒道:“靖兒輕功雖高,內功也有了根底,但講到武藝,跟咱們還差得遠。那妖婦幹嗎不教他?”
  柯鎮惡道:“那妖婦只不過借刀殺人,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什麽好心?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裏的麽?”朱聰冷冷說道:“對啦,對啦!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,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,這才算是真正報了大仇。”,五人均覺有理,無不栗然。
 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壹頓,低沈了聲音道:“咱們現下回去,只作不知,待靖兒回來,先把他廢了。那妖婦必來找他,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,但眼睛不便,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。”韓小瑩驚道:“把靖兒廢了?那麽比武之約怎樣?”
  柯鎮惡冷冷地道:“性命要緊呢,還是比武要緊?”眾人默然不語。
  南希仁忽道:“不能!”韓寶駒道:“不能什麽?”南希仁道:“不能廢了。”韓寶駒道:“不能將靖兒廢了?”南希仁點了點頭。韓小瑩道:“我和四哥意思壹樣,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,再作道理。”全金發道:“這事非同小可。要是咱們壹念之仁,稍有猶豫,給他泄露了機密,那怎麽辦?”朱聰道:“當斷不斷,反受其亂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,可不是旁人。”柯鎮惡道:“三弟妳說怎樣?”
  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,決斷不下,見七妹淚光瑩瑩,神色可憐,便道:“我在四弟壹面。要殺靖兒,我終究下不了手。”
 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,三人主張持重。朱聰嘆道:“要是五弟還在,咱們就分得出哪壹邊多,哪壹邊少。”
  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,心中壹酸,忍住眼淚,說道:“五哥之仇,豈能不報?咱們聽大哥吩咐吧!”柯鎮惡道:“好,回去。”六人回到帳中,個個思潮起伏,心神不寧。
  柯鎮惡道:“待他來時,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,我來下手。”
  
 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,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,見他上來,便向巨石旁壹指,悄聲道:“妳瞧!”郭靖走近看時,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,嚇了壹跳,顫聲道:“黑風雙煞又……又……來了。”那道人奇道:“妳也知道黑風雙煞?”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、五師父喪命,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。述說這段往事時,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,全身不寒自栗,語音不斷發顫。刺死陳玄風之時,他年紀尚極幼小,還不知黑風雙煞之名和其中過節,長大後才由眾師父告知。
  那道人嘆道:“那銅屍無惡不作,卻原來已死在妳手!”郭靖道:“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,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,大師父卻總是說:‘未必,未必!’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,那麽鐵屍果然沒……沒死!”說到這句話,忍不住打個寒噤,問道:“妳見到她了嗎?”那道人道:“我也剛來了不多壹會,壹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。這麽說來,那鐵屍定是沖著妳六位師父和妳來啦。”郭靖道:“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,咱們不怕她。”那道人拿起壹顆骷髏骨,細細摸了壹遍,搖頭道:“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,只怕妳六位師父不是她敵手,再加上我,也勝不了。”郭靖聽他說得鄭重,心下驚疑,道:“十年前惡鬥時,她眼睛不盲,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,現下咱們有八個人。妳……妳當然幫我們的,是不是?”
  那道人出了壹會神,道:“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,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。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。她既敢前來尋仇,必定有恃無恐。”郭靖道:“她幹嗎將骷髏頭擺在這裏?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?”那道人道:“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。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,無人到來,哪知陰差陽錯,竟叫咱們撞見了。”
  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六位師父,道:“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。”那道人道:“好。妳說有個好朋友要妳傳話,最好避她壹避,再想善策,犯不著跟她硬拚。”
  郭靖答應了,正要溜下崖去,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裏壹抱,縱身而起,輕輕落在壹塊大巖石之後,蹲低了身子。郭靖待要發問,嘴巴已給按住,便伏在地上,不敢做聲,從巖石後面露出壹對眼睛,註目凝視。
  過不多時,懸崖背後壹條黑影騰躍而上,月光下長發飛舞,正是鐵屍梅超風。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,想來她目不見物,分不出兩者的難易。幸而如此,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,要是她從正面上來,雙方動上了手,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毒手。
  梅超風陡然間轉過身子,郭靖嚇得忙縮頭巖下,過得片刻,才想起她雙目已盲,又悄悄探出頭來,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,做起吐納功夫來。郭靖恍然大悟,才知這呼吸運氣,果然便是修習內功,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。
  過了壹陣,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,初時甚為緩慢,後來越來越密,猶如大鍋之中用沙炒豆,豆子熟時紛紛爆裂壹般。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,但她身子紋絲不動,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,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,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。這聲音繁音促節地響了良久,漸漸又由急而慢,終於停息,只見她緩緩站起,左手在腰裏壹拉壹抖,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壹條長蛇。郭靖吃了壹驚,凝神看時,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。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,梅超風這條鞭子卻長得多了,眼見是三丈有余。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,月光照在她臉上,郭靖見她容顏仍頗秀麗,只是閉住了雙目,長發垂肩,壹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。
  壹片寂靜之中,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好師哥,妳在陰世,可也天天念著我嗎?”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,兩邊各有丈余,壹聲低笑,舞了起來。
  這鞭法卻也甚奇,舞動並不迅捷,並無絲毫破空之聲,東邊壹卷,西邊壹翻,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,突然揮鞭擊向巖石,登時石屑紛飛,足見落鞭的力道沈重之極。她東擊西打,四周堅巖上盡是壹條條深深鞭痕。料想那長鞭多半是純鋼所鑄,外鍍白銅或白銀,否則不能如此沈猛。驀地裏她右手橫溜,執住鞭頭,三丈多長的鞭子伸將出去,搭住壹塊大石,卷了起來,這壹下靈便確實,有如用手壹般。郭靖正在驚奇,那鞭梢甩去了石頭,忽向他頭上卷來,月光下看得分明,鞭梢裝著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鉤。
 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,眼見鞭到,更不思索,順手揮刀往鞭梢上撩去,突然手臂壹麻,背後壹只手伸過來將他撳倒在地,眼前銀光閃動,長鞭的另壹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。郭靖嚇出壹身冷汗,心想:“如不是道士伯伯相救,這壹刀只要撩上了鞭子,我已給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。”幸喜那道人適才手法敏捷,沒發出半點聲響,梅超風並沒察覺。她練了壹陣,收鞭回腰,伸臂擡腿,做了幾個姿勢,又托腮沈思,這般鬧了許久,才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。
 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,站起身來。那道人低聲道:“咱們跟著她,瞧她還鬧什麽鬼。”抓住郭靖的腰帶,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。
  兩人下崖著地時,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。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,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。兩人步履如飛,遠遠跟蹤,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,天色微明時,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著數十個大營帳。梅超風身形晃動,隱沒在營帳之中。
  兩人加快腳步,避過巡邏的哨兵,搶到中間壹座黃色的大帳之外,伏在地下,揭開帳幕壹角往裏張望時,只見帳裏壹人拔出腰刀,用力劈落,將壹名大漢砍死在地。
  那大漢倒將下來,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。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,不覺壹驚,心想:“怎麽他在這裏給人殺死?”輕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,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身,見到側面,是王罕的兒子桑昆。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,說道:“現下妳再沒疑心了罷?”另壹人道:“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,就怕這事不易成功。”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劄木合。桑昆冷笑道:“妳愛妳義兄,那就去給他報信吧。”劄木合道:“妳也是我的義弟,妳父親待我這般親厚,我當然不會負妳。再說,鐵木真壹心想並吞我的部眾,我又不是不知,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,才沒跟他翻臉而已。”
  郭靖尋思:“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?這怎麽會?”又聽帳中另壹人說道:“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倘若給他先動了手,妳們可就大大糟了。事成之後,鐵木真的牲口、婦女、財寶全歸桑昆;他的部眾全歸劄木合,我大金再封劄木合為鎮北招討使。”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,悄悄爬過數尺,瞧他側面,這人好生面熟,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,服飾華貴,琢磨他的語氣,這才想起:“嗯,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。”
  劄木合聽了這番話,似乎頗為心動,道:“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,我當然奉命行事。”桑昆大喜,道:“事已如此,爹爹如不下令,便是得罪了大金國。回頭我去請令,他不會不給六王爺面子的。”完顏洪烈道:“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,那時妳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,大功告成之後,另有封賞。”
  桑昆喜道:“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,滿地黃金,女人個個花朵兒壹般。六王爺能帶我們兄弟去遊玩壹番,真再好不過。”
  完顏洪烈微微壹笑,道:“那還不容易?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,妳要不了這麽多。”說著二人都笑了起來。完顏洪烈道:“如何對付鐵木真,請兩位說說。”頓了壹頓,又道:“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,要他派兵相助攻宋,這家夥只是不允。他為人精明,莫要就此有了提防,怕我圖謀於他。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才是。”
 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壹扯,郭靖回過頭來,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壹個人,似乎在問他什麽。郭靖心想:“不管她在這裏搗什麽鬼,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。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,再作道理。”於是又伏下地來。
  只聽桑昆道:“他已把女兒許給了我兒子,剛才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。”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壹指,又道:“我馬上派人去,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。他聽了必定會來,也決不會多帶人手。我沿路埋伏軍馬,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,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。”說著哈哈大笑。劄木合道:“好,幹掉鐵木真後,咱們兩路兵馬立即沖他大營,殺他個幹幹凈凈。”
  郭靖又氣又急,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,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,正待再聽下去,那道人往他腰裏壹托,郭靖身子略側,耳旁衣襟帶風,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,只見她腳步好快,轉眼已走出好遠,手裏卻仍抓著壹人。
 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,奔出數十步,遠離營帳,低聲道:“她在詢問妳師父們的住處。咱們須得快去,遲了怕來不及啦。”
 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全力奔跑,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,已近午時。那道人道:“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,因此要妳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,但眼下事急,再也顧不得小節。妳進去通報,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。”
 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,這時才知他的名字。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,點頭答應,奔到蒙古包前,揭開帳門,叫聲:“大師父!”跨了進去。
  突然左右兩只手的手腕同時壹緊,已給人抓住,跟著膝後劇疼,被人踢倒在地,呼的壹聲,鐵杖當頭砸落。郭靖側身倒地,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,只嚇得魂飛天外,再也想不到抵擋掙紮,只閉目待死,卻聽得當的壹聲,兵刃相交,壹人撲在自己身上。
  他睜眼看時,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,叫道:“大哥,且慢!”她手中長劍卻已給柯鎮惡鐵杖砸飛。柯鎮惡出聲長嘆,鐵杖重重壹頓,說道:“七妹總是心軟。”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二師父和六師父,膽戰心驚之下,全然糊塗了。
  柯鎮惡森然道:“教妳內功的那個人呢?”
  郭靖結結巴巴地道:“他他……他……在外面,求見六位師父。”
  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,都大出意料之外,壹齊手執兵刃,搶出帳外,日影下只見壹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,卻哪裏有梅超風的影子?
  朱聰仍抓著郭靖右腕脈門不放,喝道:“梅超風那妖婦呢?”郭靖道:“弟子昨晚見到她啦,只怕待會就來。”六怪望著馬鈺,驚疑不定。
  馬鈺搶步上前,拱手說道:“久慕江南六俠威名,今日識荊,幸何如之。”朱聰仍緊緊抓住郭靖手腕不放,只點頭為禮,說道:“不敢,請教道長法號。”
 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,忙搶著道:“他是全真教馬鈺。”
  六怪吃了壹驚,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,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,王重陽逝世後,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,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。他閉觀靜修,極少涉足江湖,因此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,至於武功修為,卻誰也沒見過,無人知道深淺。
  柯鎮惡道:“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,我們多有失敬。不知道長光降漠北,有何見教?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麽?”
  馬鈺道:“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,卻愛與人賭強爭勝,大違清靜無為之理,不是出家人份所當為,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。他跟六俠賭賽之事,貧道不願過問,更與貧道沒半點幹系。好在這是救護忠良之後,也是善舉。兩年之前,貧道偶然和郭靖這孩子相遇,見他心地純良,擅自授了他壹點兒強身養性、以保天年的法門,事先未得六俠允可,務請勿予怪責。只是貧道沒傳他壹招半式武功,更沒師徒名份,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了個小朋友,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。”說著溫顏微笑。
  六俠均感詫異,卻又不由得不信。朱聰和全金發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。
  韓小瑩喜道:“孩子,是這位道長教妳本事的麽?妳幹嗎不早說?我們都錯怪妳啦。”說著伸手撫摸他肩頭,心中十分憐惜。郭靖道:“他……他叫我不要說的。”韓小瑩斥道:“什麽他不他的?沒點規矩,傻孩子,該叫‘道長’。”雖是斥責,臉上卻盡是喜容。郭靖道:“是,是道長。”這兩年來,他與馬鈺向來“妳”、“我”相稱,心中只說他是“道士伯伯”,從來不知該叫“道長”,馬鈺也不以為意。
  馬鈺道:“貧道雲遊無定,不喜為人所知,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,卻未前來拜見,伏乞恕罪。”說著又行了壹禮。
  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,心中好生相敬,又從尹誌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。他是全真教掌教,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,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。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,他卻說什麽也不答允,於是遠來大漠,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,要令六俠得勝。否則哪有這麽巧法,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?又這般毫沒來由地為他花費兩年時光?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,他壹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,便即飄然南歸,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,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。
  六怪見他氣度謙沖,真是壹位有道高人,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,當下壹齊還禮。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,忽聽得馬蹄聲響,數騎馬飛馳而來,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。
 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,心中大急,對柯鎮惡道:“大師父,我過去壹會就回來。”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,心下甚是歉疚,對這徒兒更增憐愛,只怕他走開之後,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,忙道:“不,妳留在我們身邊,千萬不可走開。”
 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,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談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。他焦急異常,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,動不動便大發脾氣,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,只待他們說話稍停,即行稟告,忽見壹騎馬急奔而來,馬背上壹人身穿黑狐皮短裘,乃是華箏,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,不住招手。郭靖怕師父責怪,不敢過去,招手要她走近。
  華箏雙目紅腫,似乎剛才大哭過壹場,走近身來,抽抽噎噎地道:“爹爹要我,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……”壹言方畢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  郭靖道:“妳快去稟告大汗,說桑昆與劄木合安排了詭計,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。”華箏大吃壹驚,道:“當真?”郭靖道:“千真萬確,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,妳快去對大汗說。”華箏道:“好!”登時喜氣洋洋,轉身上馬,急奔而去。
  郭靖心想:“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,妳怎麽反而高興?”轉念壹想:“啊,這樣壹來,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。”他與華箏情若兄妹,壹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,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,不禁代她歡喜,笑容滿臉地轉過身來。
  只聽馬鈺說道:“不是貧道長他人誌氣,滅自己威風,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的真傳,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,而三丈銀鞭的招數更奧妙無比,也不知是不是百余年前武林中盛傳的‘白蟒鞭’。咱們合八人之力,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,但要除她,只怕自己也有損傷。”
  韓小瑩道:“這女子的武功的確十分厲害,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。”
  馬鈺道:“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。但各位既已誅了陳玄風,大仇可說已經報了。自古道:冤家宜解不宜結。梅超風壹個孤身女子,又有殘疾,處境其實也很可憐。”
  六怪默然不語。過了壹會,韓寶駒道:“她練這陰毒功夫,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,道長俠義為懷,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。”朱聰道:“現下是她找上門來,不是我們去找他。”全金發道:“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,只要她存心報仇,今後總是防不勝防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已籌劃了壹個法子,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,念她孤苦,給她壹條自新之路。”朱聰等不再接口,靜候柯鎮惡決斷。
  柯鎮惡道:“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,向來只知蠻拼硬鬥。道長指點明路,我們感激不盡,就請示下。”他聽了馬鈺的語氣,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,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壹命,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,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毒手。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,都感詫異。馬鈺道:“柯大俠仁心善懷,必獲天佑。黑風雙煞雖是桃花島的叛徒,但黃島主脾氣怪誕,咱們今日誅了鐵屍,要是黃島主見怪,這後患可著實不小……”
 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島主的武功,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,未必可信,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,馬鈺以掌教之尊,對他尚且如此忌憚,自然是非同小可。朱聰說道:“道長顧慮周詳,我兄弟佩服得緊,還請指點明路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,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。”朱聰道:“道長不必過謙,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,誰不欽仰?”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,他確是壹片誠敬之意。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壹,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。馬鈺道:“仗著先師遺德,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壹點兒虛名,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。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,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。這法子實非光明正大,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為善,詭道亦即正道,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。”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。
  六怪聽了,均覺未免示弱,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,甚至黃藥師親來,那又如何?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壹般命喪荒山便是了。馬鈺勸之再三,最後說到“勝之不武”的話來,柯鎮惡等沖著他面子,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,都明白其實是對六怪的盛情厚意,終於都聽從了。韓小瑩又為他費心傳授郭靖內功,千恩萬謝,絮絮不已。言談之際,馬鈺說明因對丘處機行事莽撞不以為然,但又不願師兄弟間傷了向來親厚之意,自己敬重江南七俠,又看重郭靖為人,這才暗中傳功。
  各人飽餐之後,齊向懸崖而去。馬鈺和郭靖先上。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,跟在郭靖之後,慢慢地爬上崖去,然見他步法穩實,身形端凝,顯然功力深厚。均想:“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,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,他卻默默無聞,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。”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,垂下長索,將六怪逐壹吊上崖去。
 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壹條條鞭痕,猶如斧劈錘鑿壹般,竟有半寸來深,不禁盡皆駭然,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。
  
 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,眼見暮色罩來,四野漸漸沈入黑暗之中,又等良久,已是亥末子初。韓寶駒焦躁起來,道:“怎麽她還不來?”柯鎮惡道:“噓,來啦。”眾人心裏壹凜,側耳靜聽,卻是聲息全無。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裏之外,柯鎮惡耳朵特靈,這才聽到。
 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,眾人極目下望,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壹道黑煙,滾滾而來,轉瞬間沖到了崖下,跟著便迅速之極地攀援而上。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壹眼,見兩人臉色慘白,神色甚為緊張,想來自己也必如此。
  過不多時,梅超風縱躍上崖,她背上還負了壹人,但軟軟的絲毫不動,不知是死是活。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,似是華箏之物,凝神再看,卻不是華箏是誰?不由得失聲驚呼,嘴巴甫動,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,伸過來壹把按住,朗聲說道:“梅超風這妖孽,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,決不與她幹休!”
 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,已是壹驚,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,還提及她的名字,更是驚詫,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。馬鈺和江南五怪看得清楚,雖在全神戒備之中,也不禁暗自好笑。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,心焦如焚。
  韓寶駒道:“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裏,待會必定前來,咱們在這裏靜候便是了。”
 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,縮於石後,不敢稍動。
  韓小瑩道:“她雖作惡多端,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,還是給她壹條自新之路吧。”朱聰笑道:“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。無怪師父壹再說妳成道容易。”
 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,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:大弟子丹陽子馬鈺,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,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、長春子丘處機、玉陽子王處壹、廣寧子郝大通,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,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。
  韓小瑩道:“譚師哥妳說怎樣?”南希仁道:“此人罪不容誅。”朱聰道:“譚師哥,妳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,等那妖婦到來,請妳出手,讓眾兄弟壹開眼界如何?”南希仁道:“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,踢她下崖,摔個身魂俱滅。”
  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,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壹。他某次與人賭勝,曾獨足跂立,憑臨萬丈深谷之上,大袖飄飄,前搖後擺,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,撟舌不下,因而得了個“鐵腳仙”的名號。他洞居九年,刻苦修練,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,曾送他壹首詩,內有“九夏迎陽立,三冬抱雪眠”等語,描述他內功之深。
  馬鈺和朱聰等妳壹言我壹語,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。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,怕她認出聲音,始終壹言不發。
  梅超風越聽越驚,心想:“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,單是壹個牛鼻子,我就未必能勝,何況七子聚會?我行藏壹露,哪裏還有性命?”
  此時皓月中天,照得滿崖通明。朱聰卻道:“今晚烏雲密布,伸手不見五指,大家可要小心了,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。”梅超風心中竊喜:“幸好黑漆壹團,否則他們眼力厲害,只怕早就見到我了。謝天謝地,月亮不要出來。”
  郭靖壹直望著華箏,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,知她無恙,不禁大喜,雙手連搖,叫她不要作聲。華箏也見到了郭靖,叫道:“快救我,快救我!”郭靖大急,叫道:“別說話!”梅超風這壹驚決不在郭靖之下,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,心頭疑雲大起。
  全金發道:“誌平,剛才是妳說話來著?”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誌平的角色,說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……”朱聰道:“我好似聽到壹個女子的聲音。”郭靖忙道:“正是。”梅超風心念壹動:“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,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,哪有如此巧事?莫非有人欺我目盲,故布疑陣,叫我上當?”
  馬鈺見她慢慢從巖石之後探身出來,知她已起疑心,要是她發覺了破綻,立即動手,自己雖然無礙,華箏性命必定不保,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,不覺十分焦急,只是他向無急智,壹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 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壹條銀光閃耀的長鞭,慢慢舉起手來,眼見就要發難,朗聲說道:“大師哥,妳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‘金關玉鎖二十四訣’,定是極有心得,請妳試演幾下,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?”
  馬鈺會意,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,當即說道:“我雖為諸同門之長,但資質愚魯,怎及得上諸位師弟?師父所傳心法,說來慚愧,我所能領會到的十成中還不到壹二。”壹字壹語地說來,中氣充沛之極,聲音遠遠傳送出去。他說話平和謙沖,但每壹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,最後壹句話未說完,第壹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,夾著崖頂風聲,真如龍吟虎嘯壹般。
  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,哪裏還敢動手,慢慢縮回巖後。
  馬鈺又道:“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,也是情有可憫,要是她能痛改前非,決不再殘害無辜,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,那麽咱們就讓過她這遭吧。何況先師當年,跟桃花島黃島主也頗有交情,互相欽佩。丘師弟,妳跟江南六怪有交情,妳去疏通壹下,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。兩家既往不咎,各自罷手。”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,以免顯得余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。朱聰接口道:“這倒容易辦到,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遷善,兩下和解。”
  突然巖後壹個冷冷的聲音道:“多謝全真七子好意,我梅超風在此。”說著長出身形。
 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,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,改過遷善,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,竟敢公然現身,倒大非始料所及。又聽梅超風道:“我是女子,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。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,我想領教壹招。”說著橫鞭而立,靜待韓小瑩發聲。
 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,不明生死,他自小與拖雷、華箏兄妹情如手足,哪裏顧得梅超風的厲害,忽地縱身過去,扶起華箏。梅超風左手反鉤,已拿住他左腕。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,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,右手急送,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,左手力扭回奪,忽地掙脫。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,剛覺他手腕滑開,立即又向前擒拿,再度抓住,這次扣住了他脈門,使他再也動彈不得,厲聲喝道:“是誰?”
  朱聰叫道:“誌平,小心!”郭靖給她抓住,大為慌亂,正想脫口而出:“我是郭靖。”聽得二師父這句話,才道:“弟子長春……長春真入門下尹……尹誌平。”這幾個字他早已翻來覆去地念過三四十遍,這時惶急之中,說來還是結結巴巴。
  梅超風心想:“他門下壹個少年弟子,內功竟也不弱,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,第壹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。看來我只好避開了。”哼了壹聲,松開手指。
  郭靖急忙逃回,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,知她心有所忌,這壹抓未用全力,否則自己手腕早已為她捏斷,不覺駭然。
  這壹來,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,忽地心念壹動,朗聲道:“馬道長,‘鉛汞謹收藏’,請問何解?”馬鈺順口答道:“鉛體沈墜,以比腎水;汞性流動,而擬心火。‘鉛汞謹收藏’就是說當固腎水,息心火,修息靜功方得有成。”梅超風又道:“‘三花聚頂’、‘五氣朝元’呢?我桃花島師門頗有妙解,請問全真教又是如何說法。”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,大聲喝道:“妳去問自己師父吧。快走,快走!”梅超風哈哈壹笑,說道:“多謝道長指點。”倏地拔起身子,銀鞭在石上壹卷,身隨鞭落,淩空翻下崖頂,身法之快,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。
  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,才都松了壹口氣,探首崖邊,但見大漠上又如壹道黑煙般滾滾而去。倏來倏去,如鬼如魅,雖已遠去,兀自余威懾人。
  馬鈺解開華箏穴道,讓她躺在石上休息。
  朱聰謝道:“十年不見,不料這鐵屍的功夫竟練到了這等地步,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,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。”馬鈺謙遜了幾句,眉頭深蹙,似有隱憂。朱聰道:“道長如有未了之事,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,當可代供奔走之役,請道長不吝差遣。”
  馬鈺嘆了壹口氣道:“貧道壹時不察,著了這狡婦的道兒。”各人大驚,齊問:“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麽?”馬鈺道:“那倒不是。她剛才問我壹句話,我匆忙間未及詳慮,順口回答,只怕成為日後之患。”眾人都不明其意。
  馬鈺道:“這鐵屍的外門功夫,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,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,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。桃花島主有徒如此,真乃神人也。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。不知她在哪裏偷聽到了壹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,卻因無人指點,未能有成。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,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壹。雖然我隨即發覺,未答她第二句語,但是那第壹句話,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。”韓小瑩道:“只盼她頓悟前非,以後不再作惡。”馬鈺道:“但願如此,否則她功力壹深,再作惡起來,那是更加難制了。唉,只怪我糊塗,沒防人之心。”沈吟道:“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,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,卻純是道家的內功,卻不知何故?”
  他說到這裏,華箏“啊”的壹聲,從石上翻身坐起,叫道:“郭靖,爹爹不信我的話,已到王罕那裏去啦。”郭靖大吃壹驚,忙問:“他怎麽不信?”
  華箏道:“我說,桑昆叔叔和劄木合叔叔要謀害他。他哈哈大笑,說我不肯嫁給都史,捏造謊話騙他。我說是妳聽到的,他更加不信,說道回來還要罰妳。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,忙來找妳,半路上卻給那瞎婆娘抓住了。她是帶我來見妳麽?”眾人心想:“要是我們不在這裏,妳腦袋上早多了五個窟窿啦。”
  郭靖急問:“大汗去了有多久啦?”華箏道:“好大半天啦。爹爹說要盡快趕到,不等天明就動身,他們騎的都是快馬,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。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麽?那怎麽辦?”說著哭了起來。郭靖壹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,登時仿徨無策。
  朱聰道:“靖兒,妳快下去,騎小紅馬去追大汗,就算他不信妳的話,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。華箏,妳去請妳留著的哥哥們趕快點將集兵,開上去幫妳爹爹。”
  郭靖連聲稱是,搶先下崖。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,吊了下去。
  郭靖急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,跨上小紅馬,向北疾馳。這時晨曦初現,殘月漸隱,郭靖焦急異常:“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,那麽就算趕上也沒用了。”
  那小紅馬神駿無倫,天生喜愛急馳狂奔,跑發了性,越跑越快,越跑越有精神,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腳。郭靖怕它累倒,勒韁小休,它反而不願,只要韁繩壹松,立即歡呼長嘶,向前猛沖。這馬雖發力急馳,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,似乎絲毫不見費力。郭靖練了內功之後,內勁大增,騎了馬疾馳良久,也不疲累。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,郭靖才收韁下馬稍息,然後上馬又跑,再過壹個多時辰,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,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。轉眼之間,紅馬已奔近隊伍。
  郭靖看騎兵旗號,知是王罕部下,只見個個弓上弦,刀出鞘,嚴陣戒備,心中暗暗叫苦:“大汗已走過了頭,後路給人截斷啦。”雙腿壹夾,小紅馬如箭離弦,呼的縱出,四蹄翻騰,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。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,壹人壹騎早去得遠了。
  郭靖不敢停留,壹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,再奔壹陣,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,數百騎人馬排成了壹列,各人坐騎得得小跑,正向北而行。郭靖催馬上前,奔到鐵木真馬旁,叫道:“大汗,快回轉去,前面去不得!”
  鐵木真愕然勒馬,道:“怎麽?”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讓人截斷之事說了。鐵木真將信將疑,斜眼瞪視郭靖,瞧他是否玩弄詭計,心想:“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,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,劄木合義弟跟我又是生死之交,怎能暗中算計於我?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?”
 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,說道:“大汗,妳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。”
  鐵木真身經百戰,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,雖覺王罕與劄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,但想:“過分小心,壹千次也不打緊;莽撞送死,壹次也太多了!”命令次子察合臺與大將赤老溫:“回頭哨探!”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。
  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,指著前面發令:“上土山戒備!”他隨從雖只數百人,但個個是猛將勇士,各人馳上土山,搬石掘土,做好了防箭的擋蔽。
  過不多時,南邊塵頭大起,數千騎急趕而來,煙塵中察合臺與赤老溫奔在最前。哲別目光銳利,已望見追兵的旗號,叫道:“真的是王罕軍馬。”這時追兵分成幾隊,四下兜截,要想包抄察合臺和赤老溫。兩人伏在鞍上,揮鞭狂奔。
  哲別道:“郭靖,咱倆接應他們去。”兩人縱馬馳下土山。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沖向馬群,興發飛馳,轉眼間到了察合臺面前。郭靖嗖嗖嗖三箭,射倒了三名最前的追兵,隨即縱馬疾沖,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,翻身發箭,又射死了壹名追兵。此時哲別也已趕到,他連珠箭發,當者立斃。但追兵勢大,眼見如潮水般湧來,哪裏抵擋得住?
  察合臺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,與哲別、郭靖都退上了土山。鐵木真和木華黎、博爾朮、博爾忽等個個箭無虛發,追兵壹時不敢逼近。
  鐵木真站在土山上瞭望,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,只見東南西北四方,王罕部下壹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,黃旗下壹人乘著壹匹高頭大馬,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。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,目下只有權使緩兵之計,高聲叫道:“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。”
  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,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,前後護住,以防山上冷箭。桑昆意氣昂揚,大聲叫道:“鐵木真,快投降吧。”鐵木真道:“我什麽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,妳們發兵攻我?”桑昆道:“蒙古人世世代代,都是各族分居,牛羊牲口壹族共有,妳為什麽違背祖宗遺法,硬要各族混在壹起?我爹爹常說,妳這樣做不對。”
  鐵木真朗聲說道:“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。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,難道應該的嗎?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。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妳打我,我打妳,為什麽要怕大金國?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,咱們兩家並無仇怨,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。”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,人人動心,都覺他說得有理。
  鐵木真又朗聲道:“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,咱們幹什麽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?幹嗎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?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,有的好吃懶做,為什麽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?為什麽不讓勤勞的人多些牛羊?讓懶惰的人餓肚子?”
  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,牲口歸每壹族公有,近年來牲口日繁,財物漸多,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制器械,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。戰士連年打仗,分得的俘虜財物,都是用性命去拼來的,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。因此鐵木真這番話,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。
 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,喝道:“妳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!否則我馬鞭壹指,萬箭齊發,妳休想活命!”
  郭靖見情勢緊急,不知如何是好,忽見山下壹個少年將軍,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,手提大刀,跨下駿馬來往馳騁,耀武揚威,定睛看時,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。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,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拖雷,是個大大的壞小子。郭靖絲毫不明白王罕、桑昆、劄木合等何以要謀害鐵木真,心想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王子的話,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,我去將他捉來,逼他承認說謊,那麽王罕、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,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,於是雙腿壹夾,胯下小紅馬疾沖下山。
  眾兵將壹怔之間,那紅馬來得好快,已從人叢中直沖到都史身邊。
  都史揮刀急砍,郭靖矮身伏鞍,大刀從頭頂掠過,右手伸出,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,這壹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,都史哪裏還能動彈?給他順手壹扯,提過馬來,橫放在鞍。就在此時,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,左臂彎過,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,喀的壹聲,雙矛飛上半空。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壹碰,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,回頭奔上土山,上山之快,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。山下眾軍官齊叫:“放箭!”郭靖舉起都史,擋在身後。山下眾軍士怕傷了小主,哪敢扯動弓弦?郭靖直馳上山,把都史往地下壹擲,叫道:“大汗,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,妳叫他說出來。”
  鐵木真大喜,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,向桑昆叫道:“叫妳部下退開壹百丈。”
  桑昆見愛子給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,又氣又急,只得依言撤下軍馬,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,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地圈了七八重,這樣壹來,鐵木真坐騎再快,也必無法沖出。
 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,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。
  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,命鐵木真放出都史,然後投降,就可饒他性命。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。僵持多時,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。鐵木真怕桑昆乘黑沖鋒,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。
  守到半夜,忽見壹人全身白衣,步行走到山腳邊,叫道:“我是劄木合,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。”鐵木真道:“妳上來吧。”劄木合緩步上山,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,當即搶步上前,想要擁抱。鐵木真嚓的壹聲拔出佩刀,厲聲喝道:“妳還當我是義兄麽?”劄木合嘆了壹口氣,盤膝坐下,說道:“義兄,妳已是壹部之主,何必更要雄心勃勃,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壹起?”鐵木真道:“妳待怎樣?”劄木合道:“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,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,鐵木真汗為什麽要改變舊法?上天也不容許。”鐵木真道:“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,妳還記得嗎?她的五個兒子不和,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,給了他們每人壹支箭,叫他們折斷,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。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。五個人輪流著折,誰也不能折斷。妳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?”劄木合低聲道:“妳們如果壹個個分散,就像壹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。妳們如果同心協力,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,不會給任何人折斷。”鐵木真道:“好,妳還記得。後來怎樣?”劄木合道:“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,創下好大的基業,成為蒙古人的族祖。”鐵木真道:“是啊!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,幹嗎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壹起?自己不要妳打我,我打妳,大家同心協力地把大金國滅掉。”劄木合驚道:“大金國兵多將廣,黃金遍地,糧如山積,蒙古人怎能惹他?”
  鐵木真哼了壹聲,道:“那妳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?”劄木合道:“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。大金國皇帝封了妳做招討使。”鐵木真怒道:“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,哪知他們貪得無厭,不斷向咱們要這要那,要了牛羊,又要馬匹,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。大宋隔得咱們這麽遠,就算滅了大宋,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,咱們損傷戰士有什麽好處?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,卻翻山過去啃沙子,哪有這樣的蠢事?咱們要打,只打大金。”
  劄木合道:“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。”鐵木真道:“背叛,哼,背叛!那麽妳呢?”劄木合道:“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,把都史還給桑昆。由我擔保,桑昆壹定放妳們平安回去。”鐵木真道:“我不相信桑昆,也不相信妳。”劄木合道:“桑昆說,壹個兒子死了,還可再生兩個;壹個鐵木真死了,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!不放都史,妳見不到明天的太陽。”鐵木真深知桑昆和劄木合的為人,要是落入他二人手中,必然無幸,若王罕親自領軍,投降後或尚有活命之望,舉刀在空中呼的壹聲,劈了壹刀,厲聲叫道:“寧戰死,不投降!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,沒投降敵人的鐵木真!”
  劄木合站起身來,道:“妳以前弱小之時,也投降過敵人的。妳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,說是他們的私產,不是部族公有。各族族長都說妳的做法不對,不合祖規。”鐵木真厲聲道:“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。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,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壹個人,於是就自己要了,拼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。咱們打仗,是靠那些又糊塗又貪心的族長呢,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?”劄木合道:“鐵木真義兄,妳壹意孤行,不聽各部族長的話,可別說我忘恩負義。這些日子來,妳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,要他們向妳投靠,說妳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,不必大夥兒攤分。妳當我不知麽?”
  鐵木真心想:“妳既已知道此事,我跟妳更加永無和好之日。”從懷內摸出壹個小包,擲在劄木合身前,說道:“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妳送給我的禮物,現今妳收回去吧。待會妳拿鋼刀斬在這裏。”伸手在自己脖子裏作勢壹砍,說道:“殺的只是敵人,不是義兄。”嘆道:“我是英雄,妳也是英雄,蒙古草原雖大,卻容不下兩個英雄。”劄木合拾起小包,也從懷裏掏出壹個革制小囊,默默無言地放在鐵木真腳邊,轉身下山。
 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,良久不語,當下慢慢打開皮囊,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,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,壹幕幕的在心頭湧現。他嘆了壹口氣,用佩刀在地下挖了壹個坑,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。
  郭靖在旁瞧著,心頭也很沈重,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,其實是壹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。
  鐵木真站起身來,極目遠眺,但見桑昆和劄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,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,聲勢甚是浩大。他出了壹會神,回過頭來,見郭靖站在身邊,問道:“妳怕麽?”郭靖道:“我在想我媽。”鐵木真道:“嗯,妳是勇士,是極好的勇士。”指著遠處點點火光,說道:“他們也都是勇士。咱們蒙古人有這麽多好漢,但大家總是不斷地互相殘殺。只要大家聯在壹起,”眼睛望著遠處的天邊,昂然道:“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……都做蒙古人的牧場!”
 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、胸懷廣闊的說話,對鐵木真更五體投地地崇敬,挺胸說道:“大汗,咱們能戰勝,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。”
  鐵木真神采飛揚,說道:“對,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,只要咱們這次不死,我以後把妳當親兒子壹般看待。”說著將郭靖抱了壹抱。
  說話之間,天色漸明,桑昆和劄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。
  鐵木真道:“救兵不來啦,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。”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,馬鳴蕭蕭,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。郭靖忽道:“大汗,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,妳騎了回去,領兵來打。妳的性命要緊,我們在這裏擋住敵兵,決不投降。”鐵木真微笑,伸手撫了撫他頭,說道:“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,壹人怕死逃走,那便不是妳們的大汗了。”郭靖道:“是,大汗,我說錯了。”鐵木真與三子、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,箭頭瞄準了每壹條上山的路徑。
  過了壹陣,壹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,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,左是桑昆,右是劄木合,中間壹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完顏洪烈。他金盔金甲,左手拿著擋箭的金盾,叫道:“鐵木真,妳膽敢背叛大金嗎?”
  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壹箭,完顏洪烈身旁縱出壹人,壹伸手把箭綽在手中,身手矯捷之極。完顏洪烈喝道:“去把鐵木真拿來。”四個人應聲撲上山來。
  郭靖不覺吃驚,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,竟是武術好手,並非尋常戰士。四人奔到半山,哲別與博爾朮等連珠箭如雨射下,都給他們挺軟盾擋開。郭靖暗暗心驚:“我們這裏雖都是大將勇士,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,這便如何是好?”
  壹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,窩闊臺挺刀攔住。那男子手壹揚,壹支袖箭打在他手腕之上,隨即舉起單刀砍下,忽覺白刃閃動,斜刺裏壹劍刺來,直取他的手腕,又狠又準。那人吃了壹驚,手腕急翻,退開三步,瞧見壹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臺身前。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,喝道:“妳是誰?留下姓名。”說的卻是漢語。
  郭靖道:“我叫郭靖。”那人道:“沒聽見過!快投降吧。”郭靖遊目四顧,見其余三人也已上山,正與赤老溫、博爾忽等短兵相接,白刃肉搏,當即挺劍向那使單刀的刺去。那人橫刀擋開,刀厚力沈,與郭靖鬥在壹起。
  桑昆的部眾待要隨著沖上,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,高聲大叫:“誰敢上來,這就是壹刀!”桑昆擔心焦急,對完顏洪烈道:“六王爺,叫他們下來吧,咱們再想別法!別傷了我孩兒。”完顏洪烈微笑道:“放心,傷不了。”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,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。
  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,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地打得十分激烈。
 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“越女劍法”,劍走輕靈,跟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。數招壹過,竟叠遇兇險,那人刀厚力沈,招招暗藏內勁,實非庸手。
  郭靖長劍晃動,青光閃閃,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,招招不離要害。那人給他壹輪急攻,鬧了個手忙足亂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,見他落在下風,壹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,叫道:“大師哥,我來助妳。”那使單刀的,在千軍之前、眾目睽睽之下,怎能對壹個後生小輩認輸?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?喝道:“妳在旁瞧著,看大師兄的手段。”
 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,左膝稍低,曲肘豎肱,壹招“起鳳騰蛟”,刷的壹聲,劍尖猛撩上來。那人向後急避,左袖已給劍鋒劃破。
  他跳出圈子,喝道:“妳是誰的門下?為什麽在這裏送死?”郭靖橫劍捏訣,學著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,說道:“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,請教四位大姓高名。”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,這時第壹次才對人說,危急之中,居然並未忘記,只是把“高姓大名”說得顛倒了。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壹眼,轉頭說道:“我們姓名,說來諒妳後生小輩也不知道,看刀!”揮刀斜劈下來。
  郭靖和他鬥了這壹陣,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,己所不敵,但身當此境,不能退縮,明知不是對手,也只好憑著壹股剛勇,拼命抵擋。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,鋒銳處敵人也甚忌憚,當下仍取搶攻,不向後退,那使單刀的使招“探海斬蛟”,回鋒下插,徑攻對手下盤。兩人壹搭上手,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。這時山下數萬兵將、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,個個目不轉瞬地凝神觀戰,那使單刀的眼見久鬥不下,焦躁起來,刀法愈來愈狠,忽地橫刀猛砍,向郭靖腰裏斫來。郭靖身子拗轉,“翻身探果”,撩向敵臂。那人順勢力斫,眼見刀鋒及於敵腰。郭靖內功已有根基,下盤不動,上盤不避,只將腰向左壹挪,陡然移開半尺,右手送出,壹劍刺在那人胸口。
  那人狂叫壹聲,撤手拋刀,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,這壹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,總算逃得性命,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,忙拾劍跳開。
  郭靖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裏,只聽背後風響,郭靖也不回身,左腿反踢,踢開刺來的槍桿,乘勢揮刀撩向敵手。使槍的老二回槍裏縮,郭靖踏上壹步,單刀順勢砍落,那人抖槍避過,跟著挺槍當胸刺來,郭靖壹個“進步提籃”,左掌將槍推開。他掌心與槍桿壹觸到,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。他左掌翻處,已抓住槍桿,右手單刀順著槍桿直削下去。那人使勁奪槍,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,急忙松手,撤槍後退。
  郭靖精神壹振,右手用力揮出,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,挺槍而立。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,雙斧著地卷來。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,鬥得數合,郭靖突然賣個破綻,那使斧的大喜,猛喝壹聲,雙斧直上直下地砍將下來,突覺小腹上急痛,已遭郭靖壹腳踢中,身子直飛出去,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,順勢圈回,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。
  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,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,當的壹聲,火星飛濺,那人利斧脫手,壹跤坐倒,總算逃脫了性命,卻已嚇得面如土色。那人是個莽夫,壹定神間,才知已然輸了,怒得哇哇大叫,拾起斧頭,又再撲上。鬥得數合,將郭靖手中長槍砍斷。郭靖手中沒了兵刃,雙掌錯開,以空手入白刃之法和他拚鬥。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。郭靖情勢危急,只有硬拼。
  山下蒙古眾軍突然大聲鼓噪,呼喊怒罵。原來蒙古人生性質樸,敬重英雄好漢,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,再見二人揮兵刃夾擊壹個空手之人,實非大丈夫的行徑,都高聲吆喝,要那兩人住手。郭靖雖是他們敵人,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。
  博爾忽、哲別兩人挺起長刀,加入戰團,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。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,勇不可當;但小巧騰挪、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,仗著身雄力猛,勉強支持了數十招,終於兵刃給敵人先後砸落。郭靖見博爾忽勢危,縱身過去,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。那人回刀截他手腕。郭靖手臂陡然縮轉,回肘撞向二師兄,又解救了哲別之危。
  那四人決意要先殺了郭靖,當下四人圍攻郭靖。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,更加厲害。那四人充耳不聞,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壹枝長矛,刀矛鞭斧,齊往郭靖身上招呼。郭靖手中沒了兵刃,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,哪裏抵擋得住?只得展開輕身功夫,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。
  拆了二十余招,那四人急攻郭靖,郭靖臂上中刀,鮮血長流,情勢再緊,突然山下軍伍中壹陣混亂,六個人東壹穿西壹插,奔上山來。桑昆和劄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,再要上去圍攻郭靖,個個大聲咒罵。
  山上守軍待要射箭阻攔,哲別眼尖,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,大聲叫道:“靖兒,妳師父們來啦!”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,聽了這話,登時精神大振。
  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,見郭靖赤手空拳為四人夾擊,勢已危殆,全金發縱身上前,秤桿掠出,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,喝道:“要不要臉?”四人手上同時劇震,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,急忙躍開。
 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,再動手必然不敵,但如逃下山去,顏面何存,如何還能在六王子府中耽下去?硬了頭皮問道:“六位可是江南六怪麽?”朱聰笑嘻嘻地道:“不錯,四位是誰?”那人道:“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。”
  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鬥郭靖,必是無名之輩,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,都吃了壹驚。柯鎮惡冷冷地道:“瞎充字號麽?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角色,門下哪有妳們這種不成器的家夥!”使雙斧的撫著小腹上給郭靖踹中之處,怒道:“誰充字號來著?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,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,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,我是喪門斧錢青健。”柯鎮惡道:“聽來倒似不假,那麽便是黃河四鬼了。妳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,為什麽竟自甘下賤,四個鬥我徒兒壹人。”
  吳青烈強詞奪理,道:“怎麽是四個打壹個?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麽?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。”錢青健問馬青雄道:“三師哥,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,是什麽家夥?”這句話說得雖輕,柯鎮惡卻已聽見,心頭大怒,鐵杖在地下壹撐,躍到他身旁,左手抓住他背心,提起來擲到山下。三鬼壹驚,待要撲上迎敵,柯鎮惡身法如風,接連三抓三擲,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,三人都已給他擲向山下。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。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,幸好地下是沙,手腳沒給摔斷,個個腰酸背痛,滿腔羞愧地掙紮著爬起。
  便在此時,忽然遠處塵頭大起,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,桑昆隊伍陣腳登時松動。
  鐵木真見來了救兵,心中大喜,知道劄木合治軍甚嚴,是能幹的將才,所部兵精,桑昆卻只憑著父親庇蔭,庸碌無能,指著桑昆的左翼,喝道:“向這裏沖!”哲別、博爾朮、朮赤、察合臺四人當先沖下,遠處救兵齊聲吶喊。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,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,大叫:“快讓路,快讓路!”
  桑昆見眾人沖下,正要指揮人馬攔截,見都史這等模樣,不禁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,轉眼之間,鐵木真等已沖到了眼前。哲別看準桑昆腦門,發箭射去。桑昆突見箭到,急忙閃避,那箭正中右腮,撞下馬去。眾兵將見主帥落馬,登時大亂。
  鐵木真直沖出陣,數千人吶喊追來,被哲別、博爾朮、郭靖等壹陣連珠箭射開。眾人且戰且走,奔出數裏,只見塵頭起處,拖雷領兵趕到。王罕與劄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,初時欺他人少,待見援軍大至,便紛紛勒馬回轉。
  原來鐵木真帶同年長三子出行,留下幼子拖雷看守老家。拖雷年輕,又無鐵木真的令符,族長宿將都不聽他調度,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。拖雷甚有智計,見敵兵勢大,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,遠遠望來塵沙飛揚,不知有多少人馬。鐵木真整軍回歸本部大營,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壹小隊軍馬趕來增援。
 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,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。眾人見狀,都憤憤不平。
  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,說道:“王罕義父、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,雙方毫無仇怨,請妳回去代我請罪。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、義兄,請他們不要介意。妳回去之後,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,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,須得好好熱鬧壹番。妳是我的女婿,也就是我兒子,今後兩家務須親如壹家,不可受人挑撥離間。”
  都史蒙他不殺,已是意外之喜,沒口子地答應,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,不住咳嗽,心想:“莫非他受了傷。”果聽鐵木真道:“這裏中了壹箭,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,否則我該親自送妳回去。”說著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,滿手都是鮮血。又道:“不用等我傷愈,妳們就可成親,否則……咳,咳,就等太久了。”
 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,畏懼王罕,仍要將華箏嫁給都史,都感氣惱。壹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,昨晚於守禦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,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,拔刀要去砍殺都史。鐵木真立命拿下,拖到帳前,當著都史之前打了三十軍棍,直打得他鮮血淋漓,暈了過去。鐵木真喝道:“監禁起來,三日之後,全家斬首。”說著向後壹仰,摔倒在地,似乎傷發難捱。
  次日壹早,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,壹千頭肥羊,壹百匹良馬,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,又派壹名能言善道的使者,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。送別之時,鐵木真竟不能乘馬,躺在擔架之上,上氣不接下氣地指揮部屬,與都史道別。
  等他去了八日,鐵木真召集諸將,說道:“大家集合部眾,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。”諸將相顧愕然,鐵木真道:“王罕兵多,咱們兵少,明戰不能取勝,必須偷襲。我放了都史,贈送厚禮,再假裝胸口中箭,受了重傷,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。”諸將俱都拜服。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,厚加賞賜,當眾贊他英勇。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、桑昆,雀躍不已,伏地拜謝,求為前鋒。鐵木真允了。
  當下兵分三路,晝停夜行,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,遇到牧人,盡數捉了隨軍而行,以免泄露軍機。
 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,日日嚴加戒備,待見都史平安回來,還攜來重禮,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,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,登時大為寬心,撤了守軍,連日與完顏洪烈、劄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沖殺進來。王罕、劄木合聯軍雖然兵多,慌亂之下,士無鬥誌,登時潰不成軍。王罕、桑昆倉惶逃向西方,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。都史在亂軍中為馬蹄踏成肉泥。黃河四鬼奮力突圍,保著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。
  劄木合失了部眾,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,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,送到鐵木真帳中來。
  鐵木真大怒,喝道:“親兵背叛主人,這種不義之人,留著何用?”下令將五名親兵在劄木合之前斬下首級,轉頭對劄木合道:“咱倆還是做好朋友吧?”劄木合流淚道:“義兄雖饒了我性命,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,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,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身體。”鐵木真黯然良久,說道:“好,我讓妳不流血而死,把妳葬在我倆幼時壹起遊玩的地方。”劄木合跪下行禮,轉身出帳,鐵木真下令用重物將他壓死,不讓流血。
  王罕和劄木合潰敗,蒙古各族中更無人能與鐵木真相抗。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,這時他威震大漠,蒙古各族牧民戰士,無不畏服。王罕與劄木合的部眾也大多歸附。在大會之中,眾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,稱為“成吉思汗”,那是與大海壹般廣闊強大的意思。
 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。木華黎、博爾朮、博爾忽、赤老溫四傑,以及哲別、者勒米、速不臺等大將,都封為千夫長。郭靖這次立功極偉,竟也給封千夫長,壹個十多歲的少年,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。
  在慶功宴中,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,喝得微醺,對郭靖道:“好孩子,我再賜妳壹件我最寶貴的物事。”郭靖忙跪下謝賞。
  成吉思汗道:“我把華箏給妳,從明天起,妳是我的金刀駙馬。”
  眾將轟然歡呼,紛紛向郭靖道賀,大呼:“金刀駙馬,好,好,好!”拖雷更是高興,壹把摟住了義弟不放。
  郭靖卻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壹般,實無半點兒女私情,數年來全心全意地練武,心無旁騖,哪裏有過絲毫綺念?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,登時茫然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眾人見他傻楞楞地發呆,轟然大笑。
  酒宴過後,郭靖忙去稟告母親。李萍沈吟良久,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,說知此事。
 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,都向李萍道喜。李萍默然不語,忽地跪下,向六人磕下頭去。六怪大驚,都道:“嫂子有何話請說,何必行此大禮?”韓小瑩忙伸手扶起。
  李萍道:“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,今日得以成人。小女子粉身碎骨,難報大恩大德。現下有壹件為難之事,要請六位師父作主。”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,最後道:“大汗招我兒為婿,自是十分榮耀。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壹個女孩,我不守約言,他日九泉之下,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?”
  朱聰微笑道:“嫂子卻不必擔心,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,不過不是女兒,卻是男子。”李萍又驚又喜,忙問:“朱師父怎地知道?”朱聰道:“中原壹位朋友曾來信說及,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,跟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,大家切磋壹下功夫。”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,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。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誌平的來歷,六怪也含糊其辭,不加明言。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,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,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,該勝不勝,不該敗反敗,不免誤了大事。
  李萍聽了朱聰之言,心下大喜,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,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,江南六怪卻均不知。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,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結拜,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,回來之後,再和華箏成親。她眼見六怪與兒子即可回鄉,自己離鄉已久,思鄉殊切,壹心與之同歸,但想兒子成親時自己必須參禮,千裏往返,回南之後,又再北來,未免太費周折,思前想後,只得言明自己留居蒙古待子回來成親。
 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。成吉思汗道:“好,妳就到南方去走壹遭,把大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。義弟劄木合跟我失和,枉自送了性命,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。去幹這件大事,妳要帶多少名勇士?”他混壹蒙古諸部,眼前強敵,僅余大金,料知遲早不免與之壹戰。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,知道此人精明能幹,於己大大不利,最好能及早除去。至於他與劄木合失和斷義,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、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、並勸誘劄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,只是他與劄木合結義多年,眾所周知,此時正好將壹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。
 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,向來憎恨大金國,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,又險些喪命,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,心想:“只要六位師父相助,大事必成,多帶不會武功的勇士,反而礙事。”說道:“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,不必再帶武士。”
  成吉思汗道:“很好,咱們兵力尚弱,還不是大金國敵手,妳千萬不可露了痕跡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成吉思汗賞了十斤黃金,作為盤纏,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壹批給江南六怪。拖雷、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,都有禮物贈送。拖雷道:“安答,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數的,妳可得小心,別上了當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
  第三日壹早,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,與母親灑淚而別,向南進發。李萍眼望著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,在大漠上逐漸遠去,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,不禁又是歡喜,又是心酸。
  郭靖走出十余裏,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,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。拖雷又贈了他壹件名貴的貂裘,通體漆黑,更無壹根雜毛,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。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,雙頰紅暈,脈脈不語。拖雷笑道:“妹子,妳跟他說話啊!我不聽就是。”說著縱馬走開。
  華箏側過了頭,想不出說什麽話好,隔了壹陣,才道:“妳早些回來。”郭靖點頭,問道:“妳還要跟我說什麽?”華箏搖搖頭。郭靖道:“那麽我要去了。”華箏低頭不語。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,伸臂輕輕地抱她壹抱,馳到拖雷身邊,也和他抱了抱,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。
  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,既訂鴛盟,復當遠別,卻仍與平時壹般相待,心中很不樂意,舉起馬鞭,狂打猛抽,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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