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
風雷震九州 by 梁羽生
2018-5-26 06:02
第二十九回 魑魅幽林施毒手 英雄大會究奸徒
鐘靈大吃壹驚,忙把江曉芙交與鐘秀,說道:“阿秀妳照顧江家妹子,我去捉賊。”擡頭壹看,楊梵已經上了對面那座山峰,鉆進高逾人頭的茅草叢中了。好在他是背著壹個大布袋,搖搖擺擺,弄得茅草似波浪般起伏,故此在這面山坡,還是可以隱隱看見他的行蹤。
鐘靈壹面追趕,壹面呼喊,“捉奸細啊!”的聲音這才四方紛起,響徹了山頭,鐘靈展開八步趕蟬的輕功,追到山頂,終於追上了楊梵。楊梵提起布袋,壹個轉身,掄起布袋作為兵器,朝鐘靈劈面打來,冷笑道:“妳不要這小子的性命,妳就出劍!”
哪知鐘靈武功遠非江曉芙可比,楊梵用這個辦法可以克制江曉芙,卻難不倒鐘靈。只聽得鐘靈哈哈壹笑,說道:“我的劍是長著眼睛,只傷奸細的。妳瞧著吧!”唰的壹劍刺出,果然便似長著眼睛壹般,並沒碰著布袋,劍尖直指楊梵的肩井穴。
楊梵身軀壹矮,抱著布袋作為盾牌,避開了鐘靈的連環三劍。鐘靈見他抱著數十斤重的布袋,步法還是這麽輕捷,也不禁暗暗驚詫。
鐘靈喝道:“小小年紀,如此狠毒。再不放人,我可不能饒妳性命了!”天山派的追風劍式壹展,乘暇抵隙,劍劍直指楊梵要害。妙在他的劍招雖是疾如暴風驟雨,但卻總是刺向布袋遮攔不到的地方,殺得楊梵手忙腳亂。
眼看楊梵就要傷在他的劍下,忽聽得壹聲長嘯,遠遠傳來,鐘靈冷笑道:“小賊,放人!否則等不到妳的黨羽前來,我就先斃了妳。”
鐘靈正要使出本門的殺手神劍,楊梵忽道:“妳要人麽?給妳!”突然把那布袋壹拋,但卻並非拋給鐘靈,而是拋下山谷!
鐘靈大驚,百忙中無暇思索,立即搶去救人,壹個起伏,剛好在懸崖旁邊,把那布袋接下。楊梵喝道:“妳也領教領教少爺的劍法!”
這壹下主客勢易,是鐘靈背著布袋,楊梵揮劍進攻。鐘靈當然不能夠用布袋中的林道軒當作兵器,還要處處小心,防楊梵刺著布袋。幾招壹過,險象環生,差點兒給他擠下懸崖。
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壹個瘦長的漢子已似壹溜煙的來到,替下了楊梵,只是壹個照面就把布袋奪了過來。
鐘靈去了“包袱”,立即搶攻,“呼”的壹掌打出,那瘦長漢子把布袋在後面壹摔,身形壹側,反而踏上壹步,就在懸崖旁邊,揮掌相迎。
鐘靈用的是“須彌掌力”,剛柔兼濟,本來是十分純厚的內家掌力,莫說是人,石頭給他打上壹掌,也得粉碎。哪知雙掌相交,鐘靈只覺觸手之處,柔若無物,掌力有如打到虛空之處,身體失了重心,不由自己的壹個蹌踉。
鐘靈方覺不妙,那漢子猛地大喝壹聲:“下去!”陡然間掌力盡發,排山倒海般的向鐘靈推擠過來。鐘靈身在懸崖之邊,立足不穩,登時似斷了線的風箏壹般,應聲而落,墜下深谷。
這瘦長漢子不是別人,正是楊梵的父親楊鉦。
原來楊鉦果然是暗中接受了清廷“禮聘”的武林敗類,他打聽得江海天尚未回來,便放膽偷上氓山,與蒙永平等人串通,陰謀破壞氓山之會。
可是氓山防範森嚴,來歷不明的人絕不能輕易混進。楊鉦只能叫兒子跟著蒙永平,在玄女觀附近活動。而自己則匿伏山頭,伺機行事。他的兒子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,認作蒙水平壹個同黨的徒弟,年紀輕輕的少年;不比陌生面孔的大人之容易受人註意,所以容易蒙混得過去。果然壹出馬便立了“大功”,活捉了林道軒。而楊梵向這座山頭逃跑,也正是與父親約好的。
楊鉦是壹派宗師,那次在天柱峰上與江海天比武,也有接江海天三數十招的能耐,論本領自是高於鐘靈,但鐘靈本來也不至於壹招落敗的,只因他壹來是在懸崖之邊,給對方占了地利,二來楊鉦的邪派獨門武功,鐘靈又未能夠壹下子適應,故此只壹掌便給他打下懸崖。
楊鉦哈哈大笑,眼看鐘靈就要摔成肉餅,卻忽地在空中壹個猴子翻跳,減弱了下墜之勢,恰恰抓著了峭壁上橫生的壹枝虬松。楊鉦心道:“想不到這小子還有這壹手輕功。此時若不除他,他年又是壹個勁敵。”
楊鉦正想找壹塊大石砸下,忽聽得有人高宣佛號:“阿彌陀佛,氓山之上,豈能容妳擅開殺戒?”跟著又有人霹靂似的壹聲斷喝,“大膽奸賊,往哪裏逃?”原來是少林派的羅漢堂長老大雄禪師,與氓山派名宿甘人龍已經趕到!
楊鉦壹聽,就知來的二人是武林中壹等壹的高手,當下顧不得傷害鐘靈,忙即吩咐兒子道:“妳先把這小子帶走,不用驚慌,我給妳抵擋追兵。妳只須翻過這座山,就有人備好馬匹,接應妳了。”
楊梵興高采烈,說道:“爹爹,我才不害怕呢。咱們爺兒倆這麽壹鬧,已足令這許多自稱英雄豪傑的面上無光了。明兒大姨父壹來,便管教天下英雄喪膽!”他自小在父親薰陶之下,根本不分是非,只知恃強逞能,想在人前露面。
楊鉦眉頭壹皺,說道:“別提妳的大姨父了,快走!”
楊梵剛剛跑開,大雄憚師與甘人龍隨後趕到。大雄祥師喝道:“施主留人!”把壹串佛珠壹抖,壹百零八顆念珠都變作了晴器,雨點般的向楊鉦灑下來!
這手“佛珠降魔”的功夫是少林寺三大絕技之壹,當年少林寺的前任方丈痛祥上人就曾以這手功夫震懾過孟神通。壹百零八顆念珠看似冰雹亂落,其實卻都是打向人身穴道。
楊鉦冷笑道:“米粒之珠,也放光華?”舞起壹根青竹杖,只見漫天碧影,點點寒星,叮叮之聲,不絕於耳,在那根青竹杖縱橫掃蕩之下,念珠向四方飛散。楊鉦縱聲大笑。卻不料那壹百零八顆念珠互相激蕩,有幾顆念珠竟然拐彎打到,楊鉦在大笑,忽地“哎喲”壹聲叫了出來,“少陽”“曲他”“風府”三處穴道,同時給念珠打中。
楊鉦壹連退出了七八步,仍是腳步不穩,身軀搖晃,好似風中之燭,但也還沒有倒下。甘人龍冷笑道:“哼,妳這賊子口出大言,卻原來也只是這麽壹點能耐,看妳還敢目中無人麽?”大踏步上前,使出大擒拿手法,便來抓楊鉦的琵琶骨。
甘人龍以為楊鉦已經受傷,這壹下還不是手到擒來,哪知楊鉦待他抓到,驀地壹聲喝道:“教妳識得我的本領!”反手壹拿,哢嚓壹聲,竟把甘人龍壹條手臂,硬生生拗折!
原來楊鉦的痛苦神情,仍是偽裝出來的。大雄禪師的“佛珠降魔”雖然厲害,究竟還比不上當年的痛禪上人;而楊鉦的武功雖然也及不上當年的孟神通,但兩相比較,仍是楊鉦比大雄禪師稍勝壹籌。但他自忖決計抵敵不了大雄禪師與甘人龍聯手,故而施用詐術,預先運了閉穴的功夫,讓念珠打中,假作受傷,來引甘人龍上當。
甘人龍也是壹時不察,以為楊鉦已經受了重傷,為要留下活口審問,那壹抓就不敢使出內家真力,生怕將楊鉦抓死。卻不料冷不防的就著了道兒,反而給楊鉦把他的壹條手臂拗折了。
甘人龍是江南七俠中甘鳳池的後代,家傳武學,百步神拳,非同小可。受傷之後,負痛狂呼,獨臂揮拳,猛地搗出,仍是拳風虎虎,威不可當。但楊鉦狡猾非常,壹擊得手,立即便閃過壹旁,“蓬”的壹聲,百步神拳的拳力,把他十步之外的壹棵松樹震得葉落枝搖。楊鉦待他憑著的這股氣發泄之後,勁力松散之時,驀地繞到他的背後,冷笑道:“妳也該歇歇了,倒下吧!”青竹杖倏然戳出,以重手法點了他的穴道。
大雄撣師見傷了好友,低眉菩薩也登時變成了怒目金剛,脫下袈裟,撲過來道:“好個惡賊,妳傷了兩人,還想生下氓山麽?”
壹件柔軟的袈裟,拿在大雄禪師手中,變作了十分厲害的武器,只見他迎風壹抖,便似平地裏起了壹片紅霞,向楊鉦當頭罩下。方圓數丈之內,沙飛石走!
楊鉦冷笑道:“大和尚,妳少林寺武功雖好,只怕也未必就能將我留下!”青竹杖壹挑,發出嗤嗤聲響,恰似壹片紅霞之中有壹條青色的光芒劃過,將紅霞戳破了壹角。
大雄憚師連番猛撲,每壹次的猛撲,都給楊鉦的竹杖將他的袈裟挑開。可是楊鉦的竹杖點穴,也都給大雄憚師的袈裟擋仕,無法攻進大雄撣師身前三尺之內。
就在此時,山寨又出現了兩條人影,正是鐘展與谷中蓮壹同來到。谷中蓮已經見過了女兒,因為給女兒解開穴道,稍微耽了壹些時候,但仍然是後發先至,趕在眾人的前頭。
谷中蓮揚聲叫道:“軒兒,軒兒!”聽不見林道軒的回答,又驚又怒,厲聲喝道:“奸賊,妳把我的軒兒怎麽樣了?妳敢傷他壹根毫發,我就要妳性命!”她尚未知楊梵已把林道軒帶走,恐防敵人將他加害,先揚聲警告。
楊鉦聽她的聲音從山腰傳來,竟然刺耳如針,吃了壹驚,心道:“這婆娘若然趕到,只怕我不是她的對手。”不敢戀戰,青竹杖壹桃,挑開了大雄禪師的袈裟,轉身便逃,大雄禪師喝道:
“往哪裏走?”跟在背後,緊緊追來。
楊鉦早已想好脫身之計,猛地把手壹揚,冷笑道:“我接了妳的念珠,來而不往非禮也,妳也接我暗器。”只見壹個暗赤色的圓球飛來,忽地“蓬”的壹聲爆裂,化作了壹團焰火,向大雄撣師當頭罩下。
大雄撣師怒道:“好歹毒的晴器,但又能奈我何哉!”袈裟壹蕩,火光流散,轉瞬之間,已是煙消火滅。
不料楊鉦又是把手壹揚,這壹次的毒火彈卻是打到甘人龍身上。甘人龍是早就給他點了穴道躺在地上的,當然躲避不開。
大雄禪師這壹驚非同小可,連忙趕回去撲救。楊怔哈哈大笑道:“大和尚,妳安安份份念妳的往生咒去吧。失陪了!”大笑聲中,早已去得遠了。
大雄撣師撲滅了火焰,可憐甘人龍已是給燒得焦頭爛額,氣息奄奄。幸而還未曾斃命。大雄撣師給他解開了穴道,連忙施救。
不多壹會,谷中蓮與鐘展雙雙趕到。谷中蓮見甘人龍給燒成這個模樣,也是吃驚非小。甘人龍是她師伯,她當然不能置之不理,只好把追捕奸細的事情暫擱壹們,幫忙大雄禪師救治。
甘人龍嘶聲說道,“谷掌門,捉拿奸細要緊,我,我沒甚麽。”大雄禪師也道:“甘師兄性命無妨,谷掌門放心去吧。”
谷中蓮摸過了甘人龍的脈息,知道他傷得雖重,但也不至於便有性命之憂,而大雄祥師有少林寺的“小還丹”,這是天下第壹治傷聖藥,這才把心上的壹塊石頭放下來。
捉賊、救徒,兩件事情壹樣重要,谷中蓮問道:“我那徒兒呢?”大雄禪師道:“壹個小賊將他裝在市袋之中,已逃跑了。是向著那壹個方向逃的。”楊鉦、楊梵父子逃跑的方向不同,谷中蓮略壹躊躇,覺得還是救林清的兒子要緊,於是拜托鐘展追捕奸細,自己則向楊梵所逃的方向追去。
可是就在此時,鐘靈呼救的聲音也從峭壁下傳了上來,原來他攀住了虬松,已是精疲力竭,無法上來。鐘展在懸崖邊望下去,見他兒子雙手攀著壹條不過蠟燭般粗大的樹枝,身子懸空,搖搖擺擺,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。這景象大雄禪師也看見了,說道:“鐘大俠,還是救人要緊,”鐘展父子連心,嘆了口氣,也只好放松楊鉦不追,先下去救自己的兒子了。
在鐘展將兒子從峭壁下拉上來的這段時間,各派弟子,陸續來到。
葉淩風在路上會見了江曉芙、鐘秀二人,神色倉皇,滿頭大汗地趕來,壹見著大雄禪師,立即問道:“我那小師弟呢,怎麽樣了?怎麽樣了?”關心、焦急之情,盡都見之辭色。剛聽到壹半,“哇”的便是壹口鮮血吐了出來,捶胸叫道:“這怎麽好?
這怎麽好?”
江曉芙連忙將他扶住,說道:“大師哥,妳別著急。媽已經追下去了。”
鐘展道:“秀兒,妳照料哥哥,我去追擒奸細。”
葉淩風如夢初醒,猛地敲了壹下額頭,說道:“對,咱們大夥兒都去捉賊!”
江曉芙道:“師哥,妳歇歇吧。妳優心過甚,氣色太差,莫把自己也弄出毛病來,有我們這許多人出動,也不在乎多妳壹個了。”
葉淩風從來沒有聽過江曉芙說的這樣體貼話兒,心裏甜絲絲的,又是得意,又是好笑,暗自想道:“我破損了壹點舌尖,也是值得了。”原來他吐的那口鮮血,乃是咬破舌尖所致,並非真的吐血。
葉淩風索性把戲演到十足,摔開了師妹的手,說道:“不,我雖然未必幫得上忙,但我必須盡我壹點心意。誰叫我是掌門師兄呢?”
大雄禪師大為感動,掏出了壹顆小還丹,交給葉淩風道:
“葉少俠,妳帶著這顆藥丸路上備用,若是精神不濟,再吐血的話,可以將它服上,至少可以使妳不受內傷。”
葉淩風知道小還丹是極難得的良藥,醫治內傷,天下無雙,裝作匆匆要走的樣子。忙不叠地收下,心裏想道:“早知如此,再吐兩口血也值得。”
當下大雄禪師將甘人龍背回玄女觀醫治,鐘秀陪伴她的哥哥鐘靈。鐘靈倒沒受傷,只是精疲力竭,難以跑路,只好就地盤膝而坐,默運玄功,徐徐恢復精神,鐘秀在旁給他守護。
除了這幾個人之外,其他的人,分頭都去搜捕奸細。可是翻遍了整個氓山,結果都是失望而歸。
谷中蓮追得最遠,她施展絕頂輕功,追出氓山山下百裏之外,也沒見著楊亢的蹤影。原來楊梵有人接應,他們所乘的乃是禦苑駿馬,多好的輕功,也是迫不上的。
待到谷中蓮回到玄女觀的時候,已經是午夜了。氓山派弟於與壹眾英雄都在等待她的消息,誰也沒有去睡。
眾人見谷中蓮獨自歸來,形容憔悴,不必再問,已知結果。
人人都感心頭沈重,相顧無言。
江曉芙尤其感到難過,首先打破沈默的氣氛,哽咽說道:
“媽,都是我的不好。我不中用,保護不了小師弟,丟了妳的面子。”
葉淩風接著說道:“不,都是我的不好。要是我聽師母的說話,早早找妳們回來,就不至於發生這樣的不幸了。”他的表情,更是動人,似乎奸細捉了他的師弟,就似摘了他的心肝壹般,說到傷心之處,壹顆顆的眼淚都滴下來了。
谷中蓮嘆了口氣,說道:“這件事怪不得妳們。賊人是謀定而動,要怪也只能怪我料敵不足,防範未周。時候不早,妳們都去睡吧。”
這壹晚各人都是悶悶不樂,只有葉淩風壹人例外,連夢裏都幾乎笑出聲來。
第二日已是獨臂神尼的忌辰,也即是氓山大會開始的日子。
葉淩風壹早起來,隨著眾人到獨臂神尼的墓園聚集。今年來的人特別多,各大門派小壹輩的弟幹部只能在墓國外參拜,四面山坡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。葉淩風看了這樣盛大的場面,又是歡喜,又是吃驚。歡喜的是自己將可在天下英雄之前露面,吃驚的是有這麽多反清的英雄豪傑,倘若知道自己竟與清廷鷹爪同謀,那真是不堪設想。
谷中蓮率領長幼三代同門,拜謁了兩位祖師獨臂神尼與呂四娘的靈墓。隨後又是各大門派的掌門人或代表以及有身份的賓客參拜。禮成之後,谷中蓮擡起頭來,眼角有晶瑩的淚珠。
與會諸人都已知道昨晚的事情,但許多人也都感到奇怪,為什麽敵人要冒奇險,費那麽大的氣力捉壹個小孩子,雖然這小孩子是江海天的徒弟,但比他身份重要的人,不是還多著嗎?由於覺得事有踢蹺,許多人都在交頭接耳談論昨晚的事情。
禮成之後,照原定的次序,應該是由谷中蓮以主人身份,宣告氓山大會開始,然後由各派首腦人物商定這次大會討論哪幾項重要的事情。
眾人停止了耳語,等候谷中蓮說話。只聽得谷中蓮緩緩說道:“在大會開始之前,我先有兩件事情要稟告各位前輩與及武林同道。”
谷中蓮說的第壹件事,就是江海天把葉淩風立為掌門弟子的事情。
按照武林規矩,各門各派的掌門弟子,或廢或立,都得請壹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到場,作為見證。如今谷中蓮在英雄大會宣布此事,那是最隆重的了。
但壹來這壹件事情,眾人都已預先知道;二來因為昨晚所發生的事故,大家心情都受了影響,所以葉淩風所期待的,大家向他熱烈祝賀的場面並沒有出現。不過由於江海天在武林的地位,各派的首腦人物,都是循例的來向他道賀,稍稍說了壹些勉勵的話。本來江海天知交甚多,除了各派首腦人物之外,還應該有許多人來向他道賀的;但與會諸人,人人都是抱著同樣心情,急於聽谷中蓮說昨晚那壹件意外之事,急於商量如何去捉拿奸細,祝賀的儀式以及壹切贊美的套辭,也就盡量減少了。
葉淩風日盼夜盼的,可以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出風頭的場面,就是這麽平淡的過去了。他早就準備好的壹篇激昂慷慨、矢誌行俠仗義的答辭,因為感到大會的冷淡氣氛,也就自己識趣,沒有再說了。葉淩風不無感到“遺憾”,但經過了這壹儀式,他的“江大俠掌門弟子”的地位,已經確立,天下英雄,也都知道有他葉淩風這個人了。葉淩風雖然感到“遺憾”,心中仍是高興萬分。不過他很會掩飾,可並沒有表露出來。對所有向他祝賀的武林前輩,他也是彬彬有禮,甚是謙虛,獲得了全場的好感。
儀式過後,谷中蓮神情沈郁,冉向眾人說道:“第二件事是氓山派應該另立掌門之事,這次英雄大會,也該另選賢能主持,請天下英雄見諒。”
此言壹出,全場騷動。白英傑道:“谷掌門,妳這是為了甚麽?”壹大門派的掌門人,自請廢立,那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事情。因此大家雖然知道她是為了昨晚之事,還是大感驚愕。
谷中蓮道:“請本派四位長老出來!”本來氓山長老壹輩,還有個甘人龍的,但甘人龍傷重,在場的就只有白英傑、路英豪、盧道-、林竺四人了。這四人的心都似墜了鉛塊壹般,正想勸慰掌門,谷中蓮已在獨臂神厄墓前跪下,說道:“弟子谷中蓮無德無能,致令本派蒙汙,愧對祖師,特來請罪。”說罷,站了起來,道:“我有虧掌門職守,致令鷹爪在氓山之上,公然擄人,又傷了本門長老甘師伯。請四位長老執行戒律,給我應得的懲處!”
白英傑道:“依我看來,昨晚之事,頗有蹊蹺,不能只是怪掌門防範不周。各位想想,鷹爪偷上氓山,費了這麽大氣力,為什麽只把壹個未成年的孩子擄去?還不是因為他是江大俠的徒弟嗎?鷹爪何以會知道他的身份?又恰恰選擇了壹個適當的時機?”
路英豪和白英傑是老搭檔,接聲說道:“是呀,看來多半是有內奸與外敵勾結,才會弄出昨晚的事情。所以當務之急,是要查明誰是奸細,免得咱們自己人中,潛伏了害群之馬!至於本派掌門,自請懲處,那倒是可以從緩商量。”
白、路兩人還未知道林道軒的身世來歷,只從他是江海天的弟子這壹身份立論。不過他們老經世故,所說的卻是合情合理。在場的有識之上,和他們也都是抱著同壹的見解。當下紛紛附和:必須先查奸細!
可是昨晚楊鉦父子在人前露面,與他們交過手的也有江曉芙、鐘靈、甘人龍、大雄禪師等人,可沒有壹個人認識他們。經過壹晚的時間,各派首腦人物也都查究過了,並沒有失蹤的人,顯見那兩個乃是外敵,並非內奸。內奸是誰?大家還在迷霧之中!
當眾人異口同聲要查明奸細的時候,葉淩風的壹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跳出來,但他外貌卻鎮定得很,暗自想道:“幸虧出事之時,我是在師母身邊,無論如何,她總不至於疑心到我!”
不錯,谷中蓮確是對他絲毫沒有起疑,她倒是擔著另壹重心事。心裏想道:“知道軒兒來歷的,除了我之外,只有風侄與芙兒。他們二人當然不至於是內奸。但怕只怕芙兒口沒遮攔,也許說話不小心,在人前漏了風聲,給奸細聽了去。”想至此處,不寒而栗。
谷中蓮有所顧慮、說道:“奸細當然是要查究的,但看來也不是馬上可以發現,此次英雄大會還要商討許多重要的事情,與其多花工夫先查奸細,不如擱到會後再辦。不過,發生了這樣的事情,妳們就是不責備我,我也深感慚愧。這個大會,無論如何,也不應該由我主持了。”谷中蓮是想在今晚無人的時候盤間女兒,故此主張把查究奸細之事,擱在後頭。
她的主張也不無道理,眾人冷靜下來,也都想到奸細既然安排得如此周密,決不能輕易查獲。可是若不先查奸細,眾人又怎敢放心討論重要的事情?
正在議論紛紛之際,忽地有壹個人站起來說道:“我倒有壹條可以追查奸細的線索!”
饒是葉淩風如何強作鎮定。聽了這句說話,也不由得心頭壹震,微微“噫”了壹聲。幸虧是在全場哄動之中,葉淩風的“失態”,沒人註意。
谷中蓮壹看,說話這人乃是丐幫幫主仲長統的大弟子元壹沖。仲長統出事未能赴會,元壹沖乃是代表丐幫的首腦人物。丐幫是江湖上第壹大幫,與氓山派的淵源又極深遠,前任幫主翼仲牟本身就是氓山派的,故此元壹沖的說話,遂特別惹人註意。
江曉芙在葉淩風身旁,大為歡喜,說道:“師兄,這可好啦。
丐幫消息素來靈通,說不定他們已經知道奸細是誰了。咦,師兄,妳的面魚怎的如此蒼白,是精神還未恢復嗎?”
葉淩風連忙強懾心神,說道:“我昨晚記掛師弟,壹晚都沒睡好,聽得這個消息,我是高興得幾乎要流淚了。對,這消息真是太好啦!”
谷中蓮待騷動稍稍平靜之後,問道:“元香主,妳有什麽線索,可以追查奸細?”
元壹沖道:“請問江姑娘,擄妳師弟那個少年,是不是姓楊的?妳師弟在見到他的時候,曾經說過什麽話?”
江曉芙道:“不錯,是姓楊的。我師弟說那小賊是曾於他有恩的‘好朋友’,可惜這件事他還沒有說出來,就給那小賊捉去了。”
元壹沖道:“這小賊的相貌,是不是如此如此……”他詳細描述了楊梵的相貌,江曉芙喜道;“壹點不錯,元香主,妳是認得他的呀?”昨晚事發之時,元壹沖並沒在場,他是未曾見到楊鉦父子的。
元壹沖點了點頭,又問大雄禪師道:“妳曾經與那鷹爪交手,那廝是不是個瘦長漢於,用的壹根青竹杖。”大雄禪師道:“不錯。”頗覺有點奇怪,因為昨晚元壹沖是早已向他打聽過壹遍了的。
元壹沖道:“谷掌門,妳可以放心了。要追查奸細的線索,就在這兩個鷹爪身上。他們是兩父子,父親名叫楊鉦,兒子名叫楊梵。”
谷中蓮道:“這兩個是什麽人?咱們怎樣可以抓到他們?”
元壹沖道:“我也不知楊鉦底細,不過我可以到壹處地方問出他們的下落。這楊鉦和江大俠是見過面的。他有壹個連襟往在天筆峰,名喚上官泰,和我們丐幫從前有點小小的過節,後來就是江大俠與我師父同上天筆峰,將這過節化解了的。這上官泰頗有幾分義氣,想不至於包庇好人。”
武當派的松石道人性情最急,立即說道:“對,有了廟祝,就不怕跑了和尚。待此會散了之後,咱們幾個老頭子陪谷掌門、元香主都上天筆峰去,管那上官泰包庇好人也好,不包庇奸人也好,總得著落在他的身上,捉拿鷹爪,追究好徒。”
群雄紛紛道好,有許多人還自告奮勇,先報上名,要參加迫捕楊鉦父子。葉淩風卻是松了口氣,想道:“我道他是什麽線索?卻原來要兜這麽壹個大圈兒。那楊鉦父子與我並不相識,他們是另外壹條線和蒙水平聯絡的,即使抓著他們,也不會連累到我。”
群雄正在議論紛紛之際,忽聽得冷笑之聲,遠遠傳來,群雄愕然都朝著聲音的來處望去,卻是只聽見笑聲,還未見看人影。
白英傑喝道,“什麽人?”話猶未了,只見壹個青袍漢子已經出現在眾人眼前,冷冷說道:“諸位可不必費神上天筆峰了,有誰想動楊鉦壹根毫發的可沖著我來!”
青袍漢子來得迅速之極,說到壹個“來”字,他的腳步已經是踏進了墓園。與他攜手同來的還有壹個十六七歲的少年,正是昨天用布袋捉了林道軒的那個楊梵。
這壹下突如其來,登時全場震動,有些性情暴躁的己在高聲喝打。青袍怪客冷笑道:“妳們這些自命英雄的人物,就只知道倚多為勝嗎?江海天在哪兒,我倒要請他出來問問!”
谷中蓮自行請罪壹事,既然未有結果,只好仍以氓山派掌門兼大會主持的身份答話:“尊駕何人?妳要替楊鉦出頭攬事,妳呵知他所幹的勾當麽?妳要會江海天,又是為了何事?”
青袍怪客道:“妳敢情是氓山派掌門江夫人了?怎麽,妳丈夫還未回來麽?這可真令我虛此壹行了。”言下之意,除了江海天壹人,天下英雄,都不在他眼中。
松石道人怒道:“江大俠雖然不在這兒,閣下意欲如何,我們也決不至於令閣下失望!”
谷中蓮不願多生枝節,說道:“楊鉦之事,究竟如何?先了結這樁,再說別的!”
青袍怪客似是意興蕭索,懶洋洋地說道:“楊鉦幹了什麽勾當?妳且說說!”
氓山長老之壹的路英豪大聲道:“妳這是明知故問,這小賊與妳同來,妳還能不知道麽?”
青袍怪客雙眉壹豎,面有怒容,朝著白英傑的方向戟指罵道,“咄,還未分出青紅皂白,妳怎可胡亂罵人?”
兩人之間的距離少說也在十丈開外,尋常武學之士發暗器也不打到這麽遠的距離。但這青袍怪客只是朝著這個方向壹指,白英傑登時便覺得冷風撲面,似有壹把無形的利刃向他刺來!饒是他有數十年的內功修為,也不由得機靈靈地打了壹個冷顫!
谷中蓮道:“好,那咱們就讓天下英雄評評理吧,看楊鉦父子是不是該罵?楊鉦作了朝廷鷹犬,指使他的兒子在氓山之上擄人。除非妳也是與他們同流合汙的壹路人物,否則還豈可包庇他們?”
與會諸人都因青袍怪客的偶傲態度而動了怒氣,異口同聲他說道:“對,他既替楊鉦出頭,就得著落在他身上把楊鉦支出來!”“這廝分明也是朝廷鷹爪,何須再問?把他擒下再說!”但群雄都是有身份的武林人物,決不能壹擁而上;而且在這氓山之上,也得聽從谷中蓮的命令。故此,雖是群情洶湧,也只是向谷中蓮提議而已,並未演成群毆。
那青袍怪客在群情洶湧之中卻是神色自如,淡淡說道:“我這姨甥捉了妳們的什麽人?”谷中蓮見他壹副毫不在乎的神色,有點詫異,也有點火起,當下說道:“就是妳所要會的江海天最小的徒弟,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。”
青袍怪客冷笑道:“我道是什麽大事,原來只是捉了江海天壹個徒弟。捉了江海天的徒弟怎見得就是朝廷的鷹犬?義怎能含血噴人,連我也罵起來?哼,滿洲的韃子皇帝是什麽東西?也配驅使我麽?哼,妳們別在門縫裏瞧人,把人瞧扁了!”
此言壹出,倒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。要知俗語也有的話:“是什麽人說什麽話;是什麽果結什麽瓜。”這青袍怪客倘若真是朝廷鷹犬,他盡可以胡說八道,但決不敢辱罵皇帝。
谷中蓮靜默了片刻,仔細地打量了那青袍怪客壹番,說道:
“然則妳們又為什麽要把江海天的徒弟擄去?”
就在此時,忽聽人聲腳步聲嘈成壹片,只見有壹大群人,已經在山坡上出現,正朝著墓園走來。群雄紛紛上前堵截。
谷中蓮喝道:“妳們是些什麽人?”她使用上乘內功將聲音傳出來,聲音不高,但卻似在那些人的耳邊問話壹般。
這些人本是來勢洶洶,而且其中也不乏武學高明之士,但在谷中蓮以最上乘的內功震懾之下,都是不禁心頭壹震,愕然止步。
青袍怪客哈哈壹笑,輕描淡寫他說道:“他們有些是我的朋友,有些是我的家人奴仆,跟我來參加妳們的‘英雄大會’的,總之是妳們氓山派的客人,何用大驚小怪?怎麽,妳們不歡迎我們這班不速之客麽?”
氓山的英雄大會,其實亦即是抗清義士的壹個秘密聚會,並非公開宣告,任憑什麽人都可以參加的。即使有些未接到請柬的,也都是由熟人帶來,決不能無因而至。像今日之事,那是從未有過的。而且,這青袍怪客還把家人奴仆都帶了來,說是要參加他們的英雄大會,這就不僅是蔑視當主人的氓山派,對與會的壹眾英雄,也簡直是壹個侮辱了。
但谷中蓮還無暇責問對方的“失禮”問題,而是首先要擔心本派巡山弟子的安危。要知氓山派乃是清廷的眼中釘,即使是在平時,也有巡山弟子,嚴防敵人惱襲。今日英雄大會在此舉行,當然更是警衛森嚴的了。假若只是青袍怪壹人,憑著武功高強,逃過眾人耳目,偷上氓山,尚還不足為奇;這許多人突如其來,巡山弟子居然沒有發現,那就真是不可想象的怪事!
谷中蓮壹驚之下,勃然怒道:“我不管妳們是些什麽人,妳們硬闖上山,倘若傷了我氓山派壹個弟子,我就不能放過妳們,林師伯,請妳帶人去查個明白。”谷中蓮此言壹出,群雄登時把那些人包圍起來,只待林笙查明事實,便可動手。
那青袍怪客笑道:“谷掌門不用驚慌,我並沒有傷了妳們弟了的壹根毫發,只是他們不許我參加此會,我迫於無奈,只好將攔路之人都點了穴道。我是用最輕的手法點穴,只須半個時辰,穴道便能自解!”
谷中蓮這才知道,原來是青袍怪客先來“開路”,將巡山弟幹都點了穴道之後,那壹批人才跟著上來的。倘若他說的是真,則他的輕功之超妙,手法之迅捷,也委實是足以震世駭俗了。
谷中蓮厲聲說道:“是誰請妳們來的?妳能怪得我門下弟子攔阻妳嗎?好,妳既然如此無禮,我也不必問妳是什麽人了。妳劃出道幾來吧,免得妳說我以多為勝。”這話的意思即是已把青袍怪客這壹班人當作敵人,不過還可以照江湖的規矩,讓他們提出如何較量。
那青袍怪客不接這個話頭,卻仰天大笑三聲,拍拍掌道:
“好笑呀,好笑!”正是:
劍拔弩張來怪客,獨闖名山逞異能。
欲知後事如何?請聽下回分解——
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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