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章 冷暖

　　等到毛玨毛老縣令再次蘇醒時，已是當日夜裏。
　　他睜開眼睛，看到老伴與忠心的老仆守在屋內，見他蘇醒，立刻圍了上前，噓寒問暖。
　　毛公擺了擺手，虛弱地問道：“什麽時辰了？”
　　老仆回答道：“亥時了，毛公。”
　　“亥時？”毛公聞言面上壹驚，連忙問道：“今日來的那人……”
　　老仆好似猜到毛公想要詢問什麽，點點頭無奈說道：“如其臨走時所言，黃昏前後，他領了壹隊軍卒到縣衙，命縣衙內的官吏公布那則消息，當時毛公尚未蘇醒，縣衙裏人心惶惶，只能……”
　　“是麽。”
　　聽聞此言，毛公長長吐了口氣，滿臉憂傷：“人都不在了，計較這些其實也沒太大必要，我只是憤慨，憤慨這些惡徒行事肆無忌憚，憤慨於公瑜壹家無辜慘遭橫禍，死後卻還要遭到誣陷，這世道……未免太過於惡！”
　　說著，他吩咐老伴道：“扶我起來。”
　　在老伴的幫助下，毛公在床榻上坐起，旋即，他又吩咐老仆道：“取筆墨來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片刻後，老仆取來筆墨，又將壹份空白的竹冊平攤在毛公跟前。
　　此時，毛公揮筆疾書，在竹冊上寫下壹篇書信，待晾幹後小心卷起，托付老伴道：“老婆子，我怕是命不久了，妳派人將這份書信交給妳兒子，叫他帶著這份書信去邯鄲拜見‘陳公’，請陳公出面幫公瑜壹家洗刷冤屈。……雖公瑜壹家慘遭橫禍，但我不能坐視他死後仍被壹些惡人誣陷。”
　　他越說越是難受。
　　畢竟魯陽鄉侯年幼喪父，當年在得到他的幫助後，對他格外尊敬，雖二人互為忘年交，但魯陽鄉侯在他面前始終持後輩之禮。
　　這樣壹個看著長大的晚輩忽然慘遭橫禍，甚至於死後還要被人誣陷，毛公自然無法接受。
　　毛老夫人顯然也看出丈夫命不久矣，她因上了年紀而顯得凹陷的眼眶中不由得浮現幾分晶瑩，但終歸是早已知天命的老人，她忍著悲傷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我記住了，妳放心吧。”
　　“切記、切記。”
　　連聲叮囑了幾句，毛公的身體軟軟倚在身後墊著的被褥上，緩緩閉上雙目。
　　當晚，葉縣縣令毛玨老縣令過世。
　　眼睜睜看著丈夫過世，毛老夫人雖心中悲傷，但也記得丈夫臨終前的囑托，吩咐老仆道：“事不宜遲，妳即刻以給老頭子報喪的名義出城，去睢陽見我兒，將老頭子臨終前所書的這份書信交給他，叫他即刻前往邯鄲，求見陳公。……切記，莫要被梁城軍的軍卒得知。”
　　老仆忍著悲傷點點頭，說道：“老夫人放心，不過，那位陳公究竟何許人？”
　　毛老夫人提醒道：“就是那位陳公啊，妳忘了？這些年，陳公好幾次路過咱們葉縣，來找老頭子喝酒。”
　　老仆苦笑著說道：“老仆雖知有這麽壹個人，可不知對方究竟何人呀，毛公也從未透露過，倘若公子問起，老仆該如何回答？”
　　毛老夫人想了想，點點頭說道：“好，老身告訴妳。那位陳公，即當朝陳太師，陳仲！”
　　聽到這話，老仆臉上露出了震撼之色，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半晌後，他這才睜大著眼睛驚聲問道：“便是那位當今天子最信賴的重臣，我大晉第壹名將，數十年幾無敗績的‘日下之虎’，陳仲、陳太師？”
　　“然。”
　　毛老夫人點點頭。
　　她能理解老仆此刻的震驚，畢竟那位陳公，確實是壹位家喻戶曉、堪稱他晉國頂梁玉柱的朝中重臣，尋常人誰會想到，似這樣的大人物竟會與壹名普普通通的縣令成為莫逆之交呢？
　　“明早妳便動身，莫要耽誤老頭子的臨終囑托。”
　　“夫人放心，老仆就是散了這身老骨頭，也不敢有絲毫怠慢。”
　　次日天明，葉縣縣衙傳出毛公逝世的消息，再次震撼了葉縣的百姓。
　　要知道昨晚黃昏前，葉縣的百姓就已經被震撼過壹回了，那便是當時縣衙裏傳出來的消息。
　　縣衙宣稱，魯陽縣魯陽鄉侯趙璟壹家勾結叛軍、意圖謀反，被梁城軍按律剿殺。
　　當這個消息傳開後，葉縣的百姓幾乎個個目瞪口呆。
　　自當初趙虞在毛公的幫助下，在葉縣縣衙內召集了城內大大小小的商賈後，誰人不知魯陽鄉侯與毛公其實是相識了十幾年的忘年交？
　　更別說，魯陽鄉侯為人仁厚，堪稱魯陽縣的鄉賢，怎麽可能做出勾結叛軍、試圖造反的行為？
　　結合這兩者，昨晚或還有人開毛公的玩笑：“毛公莫非是老糊塗了？”
　　可今日縣衙又傳出了毛公過世的消息，整個葉縣的百姓立刻就察覺到了幾處不對勁。
　　像魏普、呂匡等城內的大商賈，還有當地世家，紛紛去縣衙詢問究竟，可惜卻沒能問出什麽結果。
　　不得不說，毛公在葉縣當了二十幾年的縣令，雖然也因為過於耿直而遭到有些商賈乃至世家的嫌棄，但論起毛公的品德，誰也無法挑出什麽毛病，如今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縣令身故，葉縣立刻就陷入了混亂，人心浮動。
　　見此，駐紮在葉縣壹帶的梁城軍立刻進城維持秩序，總算是將騷動的人心安定下來。
　　而此時，趙虞正帶著靜女下了應山，再次來到葉縣，在城外等待時機。
　　沒想到足足等了兩日，他也沒等到梁城軍離開葉縣，卻反而等到了毛公身故的噩耗。
　　不得不說，這個噩耗對趙虞實在是壹個沈重的打擊。
　　趙虞並不知道毛公在臨終前已經寫了壹封書信，托家人轉交他的兒子，叫他兒子立刻直奔王都邯鄲求見那位陳公，替魯陽趙氏洗刷冤屈，他只知道，毛公的身故，等於又斷了壹條路。
　　在得知噩耗的那壹日，趙虞又帶著靜女回到了葉縣北側的應山，回到了這兩日晚上落腳的地方。
　　靜女拾了些枯萎的樹枝過來，從懷中取出火折子，點燃了篝火。
　　那個火折子，是趙虞這幾日砍了壹截竹子自己制作的，用那壹晚他與張季等人分別時，張季給他防身的那壹柄帶鞘的短劍。
　　這柄短劍此刻就藏在趙虞的懷中，也是二人唯壹的防身之物。
　　點燃篝火，將火折子收好放回懷中，靜女坐到趙虞身旁，忍了許久，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：“少主，明日還去葉縣麽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趙虞默默地搖了搖頭。
　　也是，毛公都不在了，他還去葉縣做什麽？
　　“那……去哪？”
　　“明日……繞過葉縣，去郾城看看吧。”趙虞猶豫說道。
　　去郾城，投奔外祖、外婆？
　　不，這並非是趙虞的初衷，他之所以選擇去郾城，純粹就是為了看看二老當前的情況，倘若二老還安然無恙，那就帶著二老壹起逃亡。
　　盡管理智告訴他，倘若當真有人要對他趙氏趕盡殺絕，那麽對於周家，那些人必然也不會放過。
　　斬草除根，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道理。
　　但他還是抱著壹絲僥幸——或許有他鄉侯府的人僥幸逃出升天，在他之前投奔了郾城，搶在梁城軍對周家二老下手之前，帶著二老逃離了郾城。
　　亦或，二老得知了他趙氏的慘劇，猜到自己也不能幸免，是故提前逃離，留著有用之軀給女兒、女婿、外孫報仇雪恨，也不是沒有絲毫可能。
　　事到如今，趙虞也只能這樣默默祈禱了。
　　“咕……”
　　趙虞的肚子響了，反應過來的他，這才感覺到難耐的饑餓。
　　趁天色還未徹底暗下來，他倆到附近尋找，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吃的，但遺憾的，臨近冬天的山林裏，實在沒有多少可以果腹的東西，趙虞與靜女尋找了將近壹個時辰，也僅僅只找到寥寥無幾的山果，大多都已經爛了，壞了。
　　這些找到的山果，以山栗居多，確切地說應該屬於堅果，個頭很小，看上去好似有壹捧，但實際上剝掉殼沒多少肉，根本不夠趙虞與靜女二人果腹。
　　這不，待等到夜裏大概酉時前後，靜女的肚子就先咕咕叫了起來。
　　她害羞地偎依在趙虞懷中假寐，但在篝火的照拂下，她微微顫抖的睫毛，以及羞紅的面龐還是出賣了她。
　　此時趙虞也無心去逗她，因為他也是又饑又冷，旋即，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。
　　然而就在這時，卻見靜女從懷中取出壹個餅，遞給了趙虞：“少主，我這邊還有吃的。”
　　趙虞楞了楞，出神地看著靜女手中的餅，看著那個只被咬去小小壹角的餅。
　　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，這應該是三日前蔡裕送給他們的。
　　趙虞的那個他當時早就吃掉了，沒想到靜女卻偷偷將她那個藏了起來，連他都隱瞞著，直到此刻他餓了，靜女才將它拿出來。
　　妳怎麽不吃？
　　妳為何藏著它？
　　似這種蠢話根本無需去問，壹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。
　　“我不餓。”趙虞搖了搖頭，盡管肚子餓地咕咕叫，他亦面不改色。
　　但即便如此，靜女還是將那個餅塞到趙虞手中：“少主，妳就吃吧，不用擔心我，我吃地少，吃了方才那些山果就已經飽了……”
　　她還未說完，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，羞地滿臉通紅。
　　最終，在趙虞的堅持下，靜女妥協了，她偎依在趙虞懷中，把趙虞塞到她口中的餅大大地咬了壹口，旋即，二人分著把僅有的那個餅吃完，總算是稍微緩解了解餓。
　　將最後壹口食物塞到連連擺手想要拒絕的靜女口中，趙虞摟著她，輕聲說道：“娘說得對，再堅強的男兒，身背後也得有壹個支持他的……呵。有妳在，我就不會迷茫。”
　　靜女楞了楞，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，她快速將口中的食物咽下，抱住了趙虞的胳膊。
　　“靜女，會壹直跟隨少主的，絕不會拋下少主，就像夫人對鄉侯那樣……”
　　初雪，漸漸飄落。
　　趙虞與靜女躲在由樹枝搭建的簡陋窩棚中，相互偎依著，看著從天空飄落的雪。
　　雪很冷，但心卻很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