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壹章
九月鷹飛 by 古龍
2018-5-27 06:02
第十壹回 東海玉簫
小小的壹間屋子,廳中竟有了八九個人,幾乎全都是女人,而且全都很年輕,很美艷的少女,卻又偏偏全部穿著道裝。
哪裏來的這麽多女道士?
葉開幾乎已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,但丁靈琳卻還在屋子裏。
她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,眼睛裏充滿了驚訝之色,不但驚訝,竟然還有些恐懼。
她身後站著兩個女道人,前面還有五個,但她的眼睛,卻盯在壹個男人身上。
壹個老人,壹個老道人。
他就坐在靠窗的壹張椅子上,身上穿著件錦綢道袍,銀絲般的頭發,挽成了個道士髻,斜插著根碧玉簪,杏黃色的腰帶上,也斜插著根晶瑩圓潤的玉簫。
他的年紀至少也應該在六十以上,但臉色卻仍是紅潤的,竟連壹條皺紋都找不到,壹雙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,灼灼有光。
縱然是坐在那裏,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筆挺的,絕沒有絲毫龍鐘老態,頦下銀絲般的長髯飄拂,修飾得幹凈而整齊。
葉開從來也沒有看過裝飾如此艷麗,如此註意儀表的道人。
丁靈琳已看見他,她仿佛想叫,卻沒有叫出來。
她顯然已被人點住了穴道。
葉開嘆了口氣:“看來這個屋子的風水真不錯,客人剛走了壹個,又來了八個。”
這錦袍銀發的老道人也正在盯著他,沈聲道:“妳就是葉開?”
葉開點點頭,道:“樹葉的葉,開心的開。”
道人道:“風郎君也是妳?”
葉開道:“有時候是的。”
道人沈著臉,冷冷道:“近年來江湖中果然是人材輩出,壹夜間連傷八十三條人命的好漢,昔日貧道連壹個都未曾遇見過。”
葉開道:“我也沒有見到過。”
道人厲聲道:“妳在貧道面前,說話也敢如此輕薄。”
葉開笑了笑道:“道長若是看不慣輕薄的人,為何要到輕薄人的屋裏來?”
道人道:“妳不知道我是誰?”
葉開道:“不知道。”
道人道:“貧道玉簫。”
葉開道:“東海玉簫?”
道人道:“正是。”
葉開又嘆了口氣,苦笑道:“我本來實在應該大吃壹驚的,只可惜我今天吃驚的次數已太多了。”
東海玉簫!
無論誰聽見這名字,本都該大吃壹驚。
昔日百曉生作兵器譜,東海玉簫名列第十,這玉簫道人,也正是當年武林十大高手中,除了小李探花碩果僅存的壹個人。
據說他遊蹤常在海外,葉開實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這裏。
玉簫道人沈聲道:“貧道是為了什麽而來的,妳想必也該知道。”
葉開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看來妳並不像如此愚蠢的人。”
葉開道:“可是我會裝傻。”
那些年輕的女道人們,本已在偷偷的看著他,現在又都忍不住偷偷的笑了。
玉簫道人臉色又變了,冷冷道:“妳本該裝死的。”
葉開道:“為什麽?”
玉簫道人道:“貧道不殺死人。”
葉開道:“活的妳都殺了?”
玉簫道人道:“只殺想死的人。”
葉開笑了:“幸好我並不想死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壹個人若想好好的活著,在貧道面前就該說實話。”
葉開道:“我說的本就是實話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這泥娃娃是誰的?”
葉開道:“是上官小仙的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她本在這屋子裏?”
葉開道:“她是我第壹個客人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現在她的人呢?”
葉開道:“不知道。”
玉簫道人冷冷道:“她剛才還在這裏,現在妳就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?”
葉開道:“現在妳還在這裏,等壹等妳要到哪裏去,我也不會知道。”
玉簫道人忽然嘆息了壹聲,道:“生命如此可貴,為什麽偏偏有人壹定想死?”
他忽然抽出了腰帶上那根晶瑩圓潤的白玉簫。
昔年的兵器譜上“東海玉簫”名列第十,玉簫道人武功淵博,據說身兼十三家之長,掌中這根玉簫,既可打穴,也可作劍用,簫管中還藏著極厲害的暗器。
葉開本以為他已準備出手了。
誰知玉簫道人還是坐著沒有動,反而輕撫簫管,吹奏了起來。
他的簫聲開始時很輕柔,就仿佛白雲下,青山上,壹縷清泉緩緩流過,令人心裏充滿了寧靜和歡樂。
然後他的簫聲漸漸低迷,又將人引入了另壹個更美麗的夢境中。
在這個夢境裏,既沒有憂慮和痛苦,更沒有憤怒爭殺。
無論誰聽到這種簫聲,都絕不會再想到那種卑鄙險惡的事。
但就在這時,玉簫道人自己卻做了件很卑鄙險惡的事。
他的簫管中竟然飛出了三點寒星,急打葉開的前胸。
是喪門釘壹類的暗器,來勢急如閃電。
在這種優美和平的樂聲中,又有誰會提防別人如此惡毒的暗算?
可是葉開卻好像早就在防備著。
無論多惡毒的暗器,到了他面前,就好像已變成連壹點用都沒有。
因為他有壹種奇特的方法來接暗器,他手上竟似有種奇異的吸引之力。他的手壹招,三點寒星就無影無蹤。
難道這就是武林中早已絕傳的內功“萬流歸宗”?
玉簫道人臉色已有些變了。
葉開卻微笑著道:“再吹下去,莫要停,我喜歡聽人吹簫。”
玉簫道人果然沒有停,可是他的簫聲卻變了,變得充滿了壹種原始的挑逗力,就像是有個思春的少女在春閨裏輾轉反側,不斷呻吟。
男人心裏最原始的壹種願望是什麽?
兩個距離葉開最近的女道人,正在看著他媚笑,笑容中也充滿了挑逗力。
葉開不能不去看她們,他發現自己竟好像忽然變成了個第壹次看見赤裸女人的少年。
在他想像中,她們竟似已變成了完全赤裸的——雪白的胸膛,纖細的腰,修長的腿。
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已不由自主在開始變化,這種願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控制的。
她們笑得更媚,媚眼如絲。
她們的腰肢扭動,仿佛正在邀請。
又有誰的目光還能離開她們正在扭曲炫耀著的地方?
又有誰還能註意到別的事?
另兩個女道人,竟已架起了丁靈琳,在向外退。
此時此刻,若是別的男人,壹定不會註意到她們的。
但葉開不是別的男人。
葉開就是葉開!
他的眼睛仿佛還在盯著那扭動的腰肢,他的人卻已掠起。
忽然間,簫聲停頓。
壹根晶瑩圓潤的玉簫,已斜斜點了過來,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。
這是判官筆的招式,認穴準,打穴快。
葉開淩空翻身,方向不變,還是向丁靈琳那邊撲了過去。
但這時判官筆已變成了劍,劍走輕靈,已將葉開的身形圍住。
葉開眼看著丁靈琳被人帶走,竟偏偏無法脫身。
他忽然發現自己遇著的這對手,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。
他若是再去為丁靈琳憂慮擔心,他自己就隨時都可能被擊倒。
他的身形突然停頓,完全停頓,竟像是壹只旋轉不息的陀螺,突然被釘死在地上。
高手決戰中,絕沒有任何人會做這種事的。
王簫道人身經百戰,各式各樣的對手都遇見過,卻也從未見過這種事。
他的玉簫壹著擊出,也突然停頓。
他猜不透葉開的用意。
但他卻已看出葉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聰明的人絕不會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,這其中難道又有陰謀?
玉簫道人冷笑道:“妳這是什麽意思?”
葉開道:“沒有意思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沒有意思是什麽意思?”
葉開道:“沒有意思就是沒有意思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妳想死?”
葉開道:“不想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妳莫非不知剛才那壹瞬間,我已可讓妳死十次。”
葉開道:“我知道。”
他笑了笑,淡淡道:“可是我也知道,我壹停下,妳也會停下來的。”
玉簫道人道:“我若不停呢?”
葉開道:“那麽我現在就已死了十次。”
玉簫道人的臉色突然蒼白,他顯然已在後悔,只可惜現在後悔已遲。這種機會壹錯過,是永遠不會再來的了。
葉開道:“我停下來,也因為我現在沒有把握能勝妳。”
玉簫冷笑。
葉開道:“因為現在我的心已亂,妳身旁又有這麽多漂亮的幫手。無論誰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被人架走,心都會亂的。”
玉簫冷笑道:“妳倒很坦白。”
葉開道:“我不想騙妳,也騙不過妳,妳當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亂了。”
玉簫道:“心亂了就得死。”
葉開道:“妳真的有把握殺我?”
玉簫沒有開口,他沒有把握;因為這少年武功之精奇超脫,應變之機警奇詭,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對手中,最令人難測的壹個。
何況他還有刀,飛刀!
葉開的飛刀還沒有出手,玉簫當然並不想逼著他出手。
葉開淡淡道:“妳我遲早總難免要壹戰的,但卻不在今夜。”
玉簫道:“在什麽時候?”
葉開道:“在我心不亂的時候,在我有把握勝妳的時候。”
玉簫冷笑道:“就算真有那麽壹天,我為什麽要等到那天?”
葉開道:“因為妳非等不可。”
玉簫道:“哦?”
葉開道:“現在妳就算能殺我,也不會出手的,因為妳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。”
玉簫不能否認。
葉開道:“現在妳就算殺了我,也得不到上官小仙。所以妳綁走了丁靈琳,想要我用上官小仙來換她的生命。”
玉簫突然長長嘆息,道:“妳果然不笨。”
葉開道:“我也不說謊。”
玉簫道:“哦?”
葉開道:“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裏。”
玉簫冷冷道:“那麽我也不知這丁靈琳在哪裏。”
葉開嘆了口氣,道:“我可以想法子去找。”
玉簫道:“我給妳十二個時辰去找。”
葉開道:“十二個時辰?”
玉簫點點頭,道:“明天此刻,妳若還不把上官小仙交給我,妳今生就再也休想見到丁靈琳。”
他慢慢的接著道:“‘金環無情,飛刀有情,鐵劍有名,玉簫好色’,這句話妳總該聽說過。”
葉開當然聽說過。
玉簫道:“丁靈琳是個好看的女人,我是個好色的男人,所以妳最好趕快找到上官小仙,否則……”
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他的意思無論誰都可以聽得出來。玉簫道人已走了,帶著他年輕而美麗的女弟子們壹起走了。
“明日此刻我再來。”
十二個時辰。
誰能有把握在十二個時辰中找到上官小仙?誰能有把握在短短壹天中找到狐貍般狡猾、蝮蛇般陰毒的女人?
葉開也沒有把握。
可是,鐵劍好名,玉簫好色。又有誰能放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,躺在壹個好色的男人身旁。
夜色已臨,葉開靜靜的坐在黑暗裏,他沒有燃燈,他連動都懶得動。
屋子裏仿佛還留著丁靈琳身上的香氣,黑暗中仿佛又出現了她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。
要怎麽才能救出她?要怎麽樣才能找到上官小仙?
葉開竟連壹點頭緒都沒有。
這裏很靜,是很適於思索的地方,他的反應本極快,思想本極靈活。
但現在他的頭腦卻似乎變成了塊木頭。
這時外面靜悄悄的院子裏,忽然傳來了壹陣囂鬧的人聲。好像壹下子有很多人擁了進來。
大家議論紛紛,談論的竟是郭定。
“嵩陽鐵劍的兄弟,果然是名不虛傳。”
“南宮兄弟本不該找他比劍的。”
“可是南宮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,怎麽受得了他那種輕視。”
“尤其是南宮遠,不但有壹身家傳的武功,而且還是嘯雲劍客的人室弟子,劍法之高,據說已可算是當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壹。”
“所以這壹戰大家本來都看好南宮遠的,郭定畢竟是個初出道的人。”
“據我所知,吉祥茶館裏卻有很多人以十博壹,賭南宮遠勝。”
“早知如此,我也該去賭壹下子的。”
“那時妳敢賭郭定勝?”
“……”
“有誰想得到,像南宮遠這麽有名的劍客,竟連郭定十招都接不住。”
“嵩陽鐵劍,果然真霸道,尤其是他那最後壹招‘天地俱焚’我敢打賭,江湖中能接得下他這壹招的人,絕不會超過五個。”
“這壹下嵩陽鐵劍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風頭,連那幾個平日眼高於頂的鏢局老總,都搶著要做東,請他去喝酒。”
“現在他已經是城裏最出風頭的人,莫說鏢局裏的人要請他喝酒,連我都想請請他,能跟這種人喝杯酒,我面子上也有光彩。”
“現在他若想去找女人,我敢保證,壹定有很多女人情願倒貼。”
“他雖然不能算是個小白臉,倒真有點黑裏俏。”
“聽說皮膚黑的人,對女人都有壹手。”
“皮膚黑的女人,那地方也……”
下面說的話,竟越來越不像話了。
葉開沒有再聽下去。
剛才外面那麽靜,原來是因為人們都趕著去看郭定和南宮遠的決戰了,若是在平時,葉開也壹定會去看看的。
他知道南宮遠這個人,也確實知道這個人的劍法得過真傳。
近年來,他壹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鋒芒的人,但現在他的光芒顯然已被郭定搶盡。
郭定現在想必壹定很愉快。
少年成名,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幾件事之壹。
葉開了解這種感覺,可是他並不羨慕。
他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,靜靜的喝兩杯酒,酒雖然會麻醉人的頭腦,但有時也可以令人的頭腦清醒。
他慢慢的站了起來,慢慢的走了出去。
沒有人註意他,甚至沒有人看他壹眼,只有贏家才是人們的對象。
他現在卻是個輸家。
窄巷的盡頭,有家小小的酒鋪,連招牌都已被油煙熏黑。
屋子裏的燈光昏暗,壹個沒精打采的夥計,正坐在小炭爐旁烤火。
客人也只有壹個,背對著門,坐在最陰暗的壹個角落裏,獨自喝著悶酒。
他想必也跟葉開壹樣,是個輸家,是個失意的人。
若是在乎時,葉開說不定會過去,找他喝兩杯——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?
但現在他卻寧願孤獨。
夥計沒精打采走過來,替他擺了雙筷子,上面還帶著黴點的竹筷子。
可是葉開不在乎。
“要點什麽?”
“酒,五斤酒,隨便什麽酒都行。”
“不切點鹵菜?”
“有現成的,就給我來壹點。”
這客人看來並不挑剔,夥計嘴角終於露出了壹絲笑容:“那位客人切了個小拼盤,我就給妳照樣來壹碟怎麽樣?”
“行。”
那位客人顯然也不挑剔。
壹個失意的人,又還能挑剔什麽呢?
酒還沒有來,葉開就靜靜等著,他本不期望這種地方會有什麽像樣的招待。
那邊的客人也壹直沒有回過頭來看看他,此刻卻突然道:“我這裏有酒,為什麽不過來先喝壹杯。”
這聲音很熟,這人是誰?
葉開回過頭,這人淡淡的又道:“其實妳應該過來敬我壹杯的,妳欠我的情。”
“是妳。”
葉開終於聽出了他的聲音。
這個在小酒鋪裏獨自喝著悶酒的失意者,竟是現在這城裏的風雲人物郭定。
“是我。”
郭定終於回過頭,淡淡的壹笑,道:“妳想不到是我?”
葉開的確想不到。
他走過去,坐下,看著郭定道:“妳本不該在這裏的。”
郭定道:“為什麽?”
葉開道:“這種地方,本只有我這種人才會來。”
郭定道:“哦?”
葉開笑了笑,道:“妳知不知道妳現在已成了這裏最出風頭的人?”
郭定冷冷道:“就因為我刺了南宮遠壹劍?”
葉開道:“能戰勝南宮遠,並不是件容易事。”
郭定冷笑。
葉開看著他,道:“現在城裏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搶著要請妳喝酒,妳為什麽反而壹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?”
郭定沒有回答,卻替他倒了杯酒,道:“妳說得太多,喝得太少。”
葉開舉杯壹飲而盡。
郭定也在看著他,忽然問道:“妳以前有沒有戰勝過?”
“當然有。”
郭定道:“妳戰勝的時候,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搶著請妳喝酒?”
葉開道:“是。”
郭定道:“妳去不去?”
葉開道:“不去。”
郭定笑了,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之意,又喝了杯酒,才徐徐道:“以前我總是想戰勝別人,壓倒別人,可是現在……”
葉開道:“現在怎麽樣?”
郭定凝視著手裏的空杯,道:“現在我才知道,勝利的滋味並不如我想像
中那麽好。”
他忽然將手裏的空杯重重的放在桌上,道:“妳看這是什麽?”
葉開道:“這是個空酒杯。”
郭定道:“壹個人戰勝了之後,有時也會忽然變得像這空酒杯壹樣……”
杯中的酒已空了,壹個人戰勝之後,心裏那種鬥誌和願望,也會像杯中的酒壹樣,突然變空了。
這種感覺他雖然沒有說出來,可是葉開能了解這種無法形容的空虛和寂寞,他也曾體驗過。
他沒有再說什麽,替郭定倒滿了空杯,微笑道:“妳也說得太多,喝得太少。”
郭定舉杯。
葉開微笑著,又道:“無論如何,勝利的滋味至少總比失敗好。”
寒夜,風在窗外呼嘯。
小炭爐裏的火似已將熄滅,那沒精打采的夥計,將脖子縮在破棉襖裏,似已,陜睡著了。
在如此寒夜裏,只有家才是溫暖的。
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,妳們的家在哪裏?妳們為什麽還不回去?
混濁的酒,冷得發苦,可是冷酒喝下肚子裏後,也會變成壹團火。
已喝了幾杯?誰去記他?誰記得清?
葉開滿滿的倒了壹杯,很快的喝了下去。
他想醉?想逃避?
若是遇見了壹些無法解決,無可奈何的事,又有誰不想大醉壹場?
郭定看著他,道:“我本來只想壹個人在這裏大醉壹場,卻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妳。”
葉開道:“妳想不到我會到這種地方來喝酒。”
郭定道:“我想不到妳會壹個人來。”
葉開又幹了壹杯,忽然笑了笑,道:“我自己也想不到。”
他笑得很苦。
郭定不懂:“妳自己也想不到?”
葉開沈默著,過了很久,才問道:“妳知不知道東海玉簫?”
郭定當然知道,說道:“可是我沒有見過他。”
葉開道:“我見過。”
東海玉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現過,郭定忍不住問:“妳幾時見過他?”
葉開道:“剛才。”
郭定的眼睛裏突然發出光:“妳們已交過手?”
葉開點點頭。
郭定道:“妳也勝了他?所以妳才到這裏來喝酒。”
葉開道:“我沒有勝,也沒有敗。”
郭定又不懂。
在他的思想中,兩人只要壹交上手,就壹定要分出勝負。
葉開道:“我們雖然已交手,卻沒有繼續下去。”
郭定道:“為什麽?”
葉開道:“因為我不想敗給他。”
郭定道:“妳沒有把握勝他?”
葉開道:“沒有。”
郭定道:“妳已看出他的武功比妳高?”
葉開笑了笑:“他的武功很淵博,也許正因如此,所以不能精純。”
郭定道:“妳本來可以勝他的?”
葉開並不否認。
郭定道:“可是今天妳卻沒有把握勝他?”
葉開道:“完全沒有。”
郭定道:“為什麽?”
葉開道:“因為我的心很亂。”
郭定道:“妳看來並不像時常會心亂的人。”
葉開道:“我本來就不是時常會心亂的人,可是今天……”
郭定突然明白:“難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簫手裏?”
葉開點點頭,再次舉杯,壹飲而盡。
郭定也幹了壹杯,又壹杯,“鐵劍好名,玉簫好色”,這句話他當然聽說過。
他突然奪過葉開的酒杯,大聲道:“今天妳絕不能喝醉。”
葉開苦笑。
郭定道:“妳壹定要想法子趕快將她救出來。”
葉開道:“我想不出法子。”
郭定道:“玉簫想怎麽樣?”
葉開道:“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將她換回來。”
郭定道:“妳不肯?”
葉開道:“我肯,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。”
郭定道:“妳也不知道她在哪裏?”
葉開道:“沒有人知道。”
郭定道:“她真的不是傳說中那樣的白癡?”
葉開苦笑道:“我本來也被她騙過了,我這壹生中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她更狡猾,更可怕的人。”
郭定凝視著他,過了很久,才徐徐道:“這些話本不能相信的。”
葉開道:“我明白。”
郭定道:“可是現在我相信了。”
葉開也沈默了很久,才徐徐道:“我本不願將這件事告訴妳,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。”
他並沒有去看郭定。郭定也不再看他。
他們竟仿佛在盡量避免接觸到對方的目光。
他們都不是那種喜歡將自己情感流露出來,讓別人知道的人。
難道他們都生怕自己的情感壹時激動,會流下淚來?
但友情這件事,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。他們雖然不去看,友情卻已在他們心裏撒下了種子生出了根。
這的確是件很奇妙的事。
壹個人往往會在最奇怪的時候,最奇怪的地方,和壹個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,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情感是怎麽來的?
也不知過了多久,郭定忽然道:“上官小仙雖然找不到,但東海玉簫卻壹定可以找得到。”
葉開在聽著。
郭定道:“他是個喜歡享受的人,這城裏的好地方卻不多。”
葉開道:“最好的地方本來是冷香園,但現在卻已只冷不香了。”
郭定道:“但他還是很可能會住在那裏,據說他無論到哪裏,都壹向有很多隨從的人。”
葉開笑道:“就算他在那裏又如何?”
郭定道:“他在那裏,丁姑娘也就在那裏。”
葉開道:“妳要我去救她?”
郭定道:“妳不去?”
葉開苦笑道:“我現在的心更亂,更沒有把握勝他。”
郭定道:“我難道不是人?”
葉開霍然擡起頭,凝視著他,道:“妳……”
郭定道:“我難道不能跟妳壹起去?”
葉開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丁靈琳還在他手裏。”
郭定道:“我明白妳的意思,妳是投鼠忌器,怕他用丁姑娘來對付妳,怕他傷害了丁姑娘。”
葉開點點頭。
郭定道:“但妳卻忘了壹點。”
葉開道:“哦?”
郭定道:“他壹定以為妳現在正急著找上官小仙,壹定想不到妳會去找他的,所以他就壹定不會有警戒。”
葉開道:“不錯。”
郭定道:“何況,他更不會想到我們已成了朋友。”
朋友!
這是多麽溫暖,多麽美麗的兩個字。
這兩個字竟真的從這個驕傲冷酷的年輕人嘴裏說了出來。
葉開還能說什麽?還需要說什麽?
他什麽都不再說,他已站了起來;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。
“我們走。”
“走!”
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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