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壹章
歡樂英雄 by 古龍
2018-5-27 06:02
第十壹回 來路不明的書生
屋子裏沒有人。
燈就像是自己燃著的。
嶄新的銅燈,亮得像黃金。
嶄新的銅燈擺在嶄新的梨花木桌上,嶄新的桌子擺在嶄新的波斯地毯上,銅燈旁邊還有鮮花——什麽都有。
只要是妳能在壹間屋子裏看到的東西,這屋子裏就樣樣俱全。
這裏就像是出現了奇跡。
惟壹還沒有改變的,就是王動的那張大床。
但床上也換了嶄新的被褥,被上還放著花朵。
郭大路站在門口,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,喃喃道:“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?”
燕七苦笑道:“沒有走錯,別的地方絕沒有這麽大的床。”
郭大路嘆道:“看來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來照顧過了,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?”
燕七道:“看來王老大也和董永壹樣,是個孝子,感動了天上的仙子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仙子說不定是來找我的,我也是個孝子。”
燕七道:“妳是個傻子。”
他們嘴裏雖這麽樣說,心裏卻都已明白,壹定有個人將這些東西送來,這個也許就是那在奎元館替他們付賬的人。
他們這麽說,只不過是在掩飾心裏的驚疑和不安。
因為他們猜不出這人是誰,更猜不出這人為什麽要做這件事。
王動慢慢地走到床邊,慢慢地脫下鞋子,很快地躺了下去。
他無論做什麽事時,都慢條斯理,壹點也不著急,只有躺下去時,卻快得很,快得要命。
郭大路皺眉道:“妳就這樣睡了麽?”
王動打了個呵欠,呵欠就算他的回答。
郭大路道:“妳知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送來的?”
王動道:“不知道。我只知道累了就要睡覺。”
這些東西是仙女送來的也好,是惡鬼送來的也好,他都不管。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惡鬼全都來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覺。
他只要壹閉上眼睛,好像就立刻能睡得著。
郭大路嘆了口氣,道:“我倒還真佩服他。”
燕七咬著嘴唇,道:“我到後面的院子去看看,也許人在那裏。”
後面的院子裏還有排屋子,就是那天酸梅湯他們住的地方。
前面這排屋子除了正廳和花廳外,還有七八間的房,除了王動睡的這間外,還有三間屋子裏也擺著很舒服的床。
郭大路喃喃道:“他居然還知道我們有四個人住在這裏,想得真周到。”
突聽燕七在後面院子裏大叫道: “妳們快來看看,這裏有個……有個……”
有個什麽東西,他竟好像說不出來。
郭大路第壹個沖出去,林太平也在後面跟著。
院子裏已打掃很幹凈,居然還從哪裏移來幾竿修竹,壹叢菊花,燕七正站在菊花叢中,看著壹樣東西發呆。
他看著的赫然是口棺材。
嶄新的棺材。
棺頭上仿佛刻著壹行字,仔細壹看,上面刻的赫然竟是“南宮醜之樞”。
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,連嘴唇中的血色都褪得幹幹凈凈。
郭大路心裏也有點發毛,忍不住問道:“妳在什麽地方殺他的?”
林太平道:“就……就在外面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什麽地方外面?”
林太平道:“他住的屋子外面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殺丁他後,有沒有把他的屍體埋起來?”
林太平咬著嘴唇,搖搖頭。
郭大路嘆道:“妳倒真是管殺不管埋。”
林太平的樣子就好像又要哭出來了。
燕七道:“無論誰第壹次殺人的時候,都難免心慌意亂,殺人之後只怕連看都不敢再看壹眼,哪裏顧得了別的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這倒好像是經驗之談。”
燕七道:“妳莫忘了,我雖然沒有殺過人,至少被人殺過。”
郭大路嘆了口氣,道:“妳殺他的時候,旁邊還有沒有別的人?”
林太平又搖搖頭。
郭大路道:“若沒有別人,是誰把他屍身裝進棺材裏?這棺材又是誰送來的?”
他忽然笑了笑,又道:“總不會是他自己跳進棺材,再將棺材送來的吧。”
郭大路有個毛病,無論什麽時候都忍不住要開開玩笑。
他自己也知道這玩笑開得並不妙。
林太平的臉色變得更慘,咬著嘴唇,訥訥道:“我……我本不是……”
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棺材裏忽然“咚”的壹響。
接著,又是“咚”的壹響。
燕七和郭大路的臉色也不禁變了。
“莫非棺材裏的死人已還魂?”
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,勉強笑道:“用不著害怕,他活著時我們都不怕,死了怕什麽?”
燕七道:“既然不怕,就索性打開棺材,讓他出來吧。”
他好像真的要去將棺材打開。
郭大路忍不住道:“等壹等。”
燕—七道:“妳不是不怕的嗎?”
郭大路道:“我當然不怕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”
“咚,咚咚!”這次棺材裏竟壹連串的響了起來,而且聲音比剛才更大,真的好像死人急著要出來。
膽子小的人,此刻只怕早已被嚇得落荒而逃了。
林太平忽然道:“讓我來開這口棺材,他反正是來找我的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不能去,還是讓我來。”
他嘴裏說著話,人已跳了過去。
其實他心裏也很怕,也許比別人還怕得厲害,這若是他自己的事,說不定已溜之大吉。
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,只要是朋友的事,他就算怕得要命也會硬著頭皮挺上去。
燕七瞧著他,目光又變得很溫柔,忽然道:“妳不怕被鬼抓去?”
郭大路道:“誰說我不怕的?”
他嘴裏在說“怕,”手已將棺材蓋掀起。
“嗖”的,壹樣活生生的東西從棺材裏竄了出來。
從棺材裏跳出來的這樣東西也在叫,“汪汪汪”的叫。
是條狗,黑狗,活生生的黑狗。
郭大路怔在那裏,擦著汗,想笑,卻笑不出,過了很久,才長長吐出口氣,苦笑著道:“這玩笑實在開得不高明,只有白癡才會開這種玩笑。”
燕七道:“他絕不是白癡,也絕不是在開玩笑。”
郭大路道:“不是開玩笑,是什麽?”
燕七道:“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殺了南宮醜,而且還知道林太平住在這裏。”
郭大路嘆道:“他知道的事確實不少,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的?”
燕七也嘆了口氣,道:“也許他另有用意,也許他只不過吃飽了飯沒事做而已;不管是為了什麽,他既然已做了就絕不會停止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認為他壹定還要做些別的事?”
燕七點點頭,道:“所以我們只要能沈住氣,就壹定會等得到他的。”
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,笑道:“所以我們現在還是去睡吧,放著那麽舒服的床,不睡才真的是白癡。”
只聽王動的聲音遠遠從屋子裏傳出來,道:“答對了。”
******
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壹串鈴聲吵醒的。
他醒的時候,鈴聲還在“叮叮當當”的響,好像是從花廳那邊傳過來約。
每個人起床時火氣總比平時大些,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時候。
這就叫做“下床氣”。
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來,道:“是誰在窮搖那鬼鈴鐺?手癢麽?”
他叫的時候,好像聽到王動也在叫。
鈴聲卻還是不停。
郭大路跳起來,赤著腳沖出去,喃喃地道:“壹定是燕七那小子,他的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癢。”
只聽壹人笑道:“我的手癢時只想打人,卻絕不搖鈴。”
燕七也出來了,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齊齊。
這個人好像每天都是穿著衣服睡覺的。
郭大路揉了揉眼睛,作了個苦笑,又皺著眉說道:“總不會是林太平吧,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。”
鈴聲還在響。
這時他們聽得很清楚,的確是從花廳裏傳出來的。
兩個人對望了壹眼,同時沖了進去。
林太平的確在花廳裏,但搖鈴的卻不是他。
他只不過站在那裏發怔,搖鈴的是條貓。
黑貓。
壹個鈴鐺用繩子吊在花架下,繩子的另壹頭就綁在這黑貓的腳上。
黑貓不停地跳,鈴鐺不停地響。
花廳中的桌子上擺著壹大桌的東西,都是吃的東西,有雞、有鴨、有包子、有饅頭、還有壹大壇酒。
黑貓搖鈴,原來是叫他們來吃早飯。
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,道:“我的眼睛有毛病麽?”
燕七道:“妳的眼睛只有在看到女人時,才會有毛病。”
郭大路苦笑道:“也許這是條女黑貓。”
燕七道:“是公的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怎麽知道?”
燕七道:“因為他看來並不喜歡妳。”
郭大路眨眨眼,道:“就算是母的,也不會喜歡我,喜歡的壹定是王老大。”
這次輪到燕七不懂了,忍不住問道:“為什麽?”
郭大路道:“母貓都喜歡懶貓。”
突聽王動的聲音在後面道:“我看這條貓壹定是女的。”
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,幾乎同時問道:“為什麽?”
王動道:“因為它會做飯。”
貓當然不會做飯。
郭大路撕下條雞腿,塞進嘴裏,又拿出來,道:“雞還是熱的。”
燕七道:“包子也是熱的。”
郭大路道:“看來這些東西送來還不久。”
燕七道:“答對了。”
郭大路道:“是誰送來的呢?難道也是那個在奎元館替我們付錢的人?”
燕七道:“又答對了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他為什麽要這樣拍我們的馬屁,難道真是我幹兒子?”
燕七道:“咪咪……咪咪……”
郭大路道:“妳幾乎變成壹條貓了,我可聽不懂貓說的話。”
燕七“噗哧”壹笑,道:“我是在跟妳的幹兒子說話。”
他將每樣東西都撕了壹點,放在盤子上,那黑貓已跳了過來,燕七輕輕撫著它脖子上的毛,道:“這些東西都是妳送來的,妳自己先嘗點吧。”
郭大路也笑了,道:“這人好孝順,看來倒好像是這條貓的幹兒子。”
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燕七這樣做是為了要試試這些東西裏有沒有毒。
燕七做事好像總是特別細心,看來卻偏偏又不像是個細心的人。
細心的人沒有那麽臟的,他簡直就從來不洗澡。
食物中沒有毒,郭大路的雞腿已下了肚。
燕七道:“看來這人對我們倒沒有什麽惡意,只不過有點毛病而已。”
郭大路道:“不但有點毛病,是有很多毛病,毛病不大的人,怎麽會做這種事?”
他吞下個包子,忽又道:“這人壹定是個女的。”
燕七道:“妳怎麽知道?”
郭大路道:“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瘋瘋癲癲的事。”
燕七咬著嘴唇,居然也點了點頭,才說道:“她這麽樣做,說不定是因為看上了妳,要討好妳,因為……”
郭大路笑了,忍不住問道:“因為什麽?因為我很有男子氣?還是因為我長得俊?”
燕七道:“都不是。”
郭大路道:“是因為什麽呢?”
燕七淡淡道:“只不過因為地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,也只有瘋瘋癲癲的女人才會愛上妳。”
郭大路想板起臉,卻又忍不住笑了,道:“瘋女人至少總比沒有女人好。”
窗外陽光普照大地,在這種天氣裏,別人無論說什麽他都不會生氣,尤其不會對燕七生氣。
他喜歡燕七。
他漸漸覺得自己在這堆朋友中最喜歡的就是燕七。
奇怪的是,燕七卻偏偏好像處處都要跟他作對,隨時隨地都要找機會臭臭他。
更奇怪的是,燕七越臭他,他越喜歡燕七。
王動總是在旁邊看著他們臭來臭去,他看著他們的時候,眼睛裏總是有種很特別的笑意。
郭大路的手剛將包子送到嘴裏去,就去拿酒杯。
燕七瞪了他壹眼,道:“酒鬼,妳難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嗎?”
郭大路笑了笑,居然將酒杯放下來,喃喃地道:“誰說我要喝酒,我只不過是想用酒來嗽嗽口而已。”
就在這時,他們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慢聲長吟:“遠上寒山石徑斜,白雲深處有人家,停車坐看楓林晚,霜葉紅於二月花……好壹片風光呀,好壹處所在。”
郭大路又笑笑,道:“來了個酸丁。”
王動道:“不是壹個,是三個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怎麽知道?”
王動還沒有說話,外面果然有另壹人的聲音道:“公子既然喜歡這裏,咱們不如就在這裏歇下吧,我走得腿都酸了。”
又有壹人道:“不知道這家的主人是誰?肯不肯讓我們進去坐坐?”
這兩人的聲音聽來還是孩子,但孩子也是人,來的果然是三個人。
郭大路嘆了口氣,道:“好靈的耳朵,雖然只不過是條懶貓,耳朵還是比人靈。”
“咪”的壹聲,那黑貓已竄了出去。
貓耳朵果然特別靈,連王動自己都不禁笑了。
只聽那位公子道:“高門掩而不閉,靈奴已來迎客,看來這家主人不但好客,而且,還必定風雅得很……風雅得很。”
郭大路忍不住笑道:“風雅雖未必,好客卻倒是真的。”
他第壹個迎了出去。
旭日新鮮得像剛出爐的饅頭,令人看著不由自主從心底升出壹種溫暖之意。
在這麽好的天氣裏,無論誰都會變得分外友善的。
郭大路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,望著門外的三人。
兩個垂髫童子,壹個背著書箱,壹個挑著擔子,站在他們主人身後;兩張小臉被曬得好像是個熟透了的蘋果。
他們的主人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,年紀並不太大,長得非常英俊,風度翩翩,溫文有禮。
這麽樣三個人,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討厭的。
郭大路笑道:“妳們是遊山來的?倒真是選對了天氣。”
書生長揖,道:“小可無端冒昧,打擾了主人情趣,恕罪恕罪。”
郭大路道:“也不是主人,是客人,所以我才知道這裏的主人好客。”
書生笑道:“卻不知主人在何處?是否能容小可壹見?”
郭大路道:“這裏的主人好客,卻有點病。”
書生道:“不知主人有何病,小可對岐黃之道倒略知壹二。”
郭大路笑道:“他的病怕是治不好的,他得的是懶病。妳若想見他,只好自己進去。”
書生微笑道:“既然如此,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”
他走路也很斯文,簡直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,但那兩個垂髫童子身上背的書箱和擔子卻好像不太輕。
輕輕挑擔子的壹個走在最後面,壹路走,擔子裏壹路叮叮的響。
郭大路摸了摸他的頭,道:“妳這擔子裏裝的是什麽呀?重不重?”
這孩子大眼睛眨眨,道:“不太重,只不過是些酒瓶子,茅臺酒都是用瓶子裝的;我們公子最愛喝酒,還喜歡作詩,我不會作詩,我只會喝酒。”
郭大路笑了,問道:“妳也會喝酒?妳多大年紀了呀?”
這孩子道:“十四了,明天就十五。我叫釣詩,他叫掃俗,我們家公子姓何,人可何,我們是從大名府來的。因為我們的主人喜歡遊山玩水,所以我們成年難得在家裏。”
郭大路每問壹句話,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。
郭大路越看越覺得這孩子有趣,故意逗著他,又問道:“妳為什麽叫釣詩?詩又不是魚,怎麽能釣得起來。”
釣詩撇了撇嘴,好像有點看不起他,道:“這典故妳都不懂嗎?因為酒的別名又叫做‘釣詩鉤’,我總是替公子背酒,所以叫釣詩。因為讀書能掃掉人肚子裏的俗氣,所以他叫做掃俗。”
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,又道:“妳大概沒有念過什麽書吧?”
郭大路大笑,道:“好孩子,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不但能喝酒,還很有學問。”
他大笑著又道:“我書雖念得不多,酒卻喝得不少,妳想不想跟我喝幾杯?”
釣詩道:“妳酒量若真的好,為什麽不敢跟我們公子喝酒去?”
郭大路這才發現那何公子早巳進了花廳,已開始和王動他們寒暄起來,從窗子看進去,可以看到王動和林太平對他也很有好感。
燕七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,不時扭過頭往窗子外面看。
郭大路壹看到他,他就站了起來,壹面背對著別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個手式,壹面往外邊走。
他走出花廳時,郭大路已迎了上去,道:“妳找我有事?”
燕七白了他壹眼,道:“妳為什麽好像總是長不大似的?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別起勁。”
郭大路笑道:“那孩子的壹張嘴比大人還能說會道,有時妳若跟孩子們聊聊,就會發現自己也好像變得年輕起來。”
燕七沒有說話,卻沿著長廊,慢慢地向後院走了過去。
郭大路也只好跟著他走,忍不住問道:“妳有話要跟我說?”
燕七又走了段路,才忽然回頭,道:“妳看這何公子怎麽樣?”
郭大路道:“看來他倒是個很風雅的人,而且據說還很能喝酒。”
燕七道:“妳想他會不會就是那……”
郭大路眼睛壹亮,搶著道:“就是那在奎元館替我們付賬的人?”
燕七點點頭,道:“妳想可不可能?”
郭大路道:“嗯,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點,現在越想越有可能。”
燕七道:“這地方又沒有什麽名勝風景,遊山的人怎麽會遊到這裏來?而且遲不來,早不來,恰巧在今天早上來。”
郭大路道:“世上湊巧的事本來很多,但這件事的確太巧些了。”
燕七道:“妳以前有沒有見過他?”
郭大路道:“沒有。”
燕七道:“妳再想想。”
郭大路道:“用不著再想,這樣的人我若見過,壹定不會忘記。”
燕七咬著嘴唇,道:“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樣子,好像也不認得他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他叫什麽名字?”
燕七說道:“他自己說他叫何雅風,但也可能是假名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他為什麽要用假名字?難道妳認為他對我們有惡意?”
燕七道:“到目前為止,倒看不出有什麽惡意。”
郭大路道:“非但沒有惡意,簡直可以說對我們太好了,好得已不像話。”
燕七道:“就因他對我們太好,所以我才更覺得懷疑——壹個人若是對別人好得過了分,多少總有些目的。”
郭大路忽然笑了笑。
燕七道:“妳笑什麽?”
郭大路道:“我在想,壹個人‘做人’實在很難,妳若對別人太好,別人會懷疑妳有目的;妳若對別人太壞,別人又會說妳是混蛋。”
燕七瞪了他壹眼,道:“我就知道妳壹定會幫著他說話的。”
郭大路道:“為什麽?”
燕七道:“因為他也能喝酒,酒鬼總認為壹個人只要能喝酒,就絕開會是壞人。”
郭大路笑道:“這倒是正話,喝酒痛快的人,心地總比較直爽些,妳絕不會看到個喝醉了酒的人,還在打主意害人的。”
燕七道:“妳並沒有醉。”
郭大路道:“快醉了——我現在就打算進去把他灌醉。”
他笑了笑,又道:“只要他壹喝醉,就不怕他不說實話。”
燕七忽然也笑了笑。
郭大路道:“妳笑什麽?”
燕七道:“我在想,妳這人至少還有樣別人比不上的長處。”
郭大路道:“我的長處至少有三百多種,卻不知妳說的是哪壹種?”
燕七道:“妳隨時隨地都能把握住機會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什麽機會?”
燕七道:“喝酒的機會!”
郭大路弄錯了壹件事——人清醒時有很多種,所以喝醉了時也並不完全壹樣,並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樣,只要壹喝醉,就把心裏的話全說出來。
有的人喝了酒喜歡吹牛,喜歡胡說八道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,等到清醒時早已忘得幹幹凈凈。
還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說話。
這種人喝醉了也許會痛哭流涕,也許會哈哈大笑,也許會倒頭大睡,但卻絕不說話。
他們哭的時候如喪考妣,而且越哭越傷心,哭到後來,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這麽樣的壹個可憐人。
妳就算跪下來求他,立刻給他兩百萬,他反而會哭得更傷心。
等他清醒時,妳再問他為什麽要哭,他自己壹定也莫名其妙。
他們笑的時候,就好像天下忽然掉下了滿地的金元寶,而且除了他之外,別人都撿不到。
就算他的家已被燒光了,他還是要笑。妳就算“劈劈啪啪”給他十幾個耳光,他也許笑得更起勁。
他們只要壹睡著,那就更慘,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來踢他壹腳,也踢不醒,就算把他丟到河裏,他還是照睡不誤的。
何雅風恰巧就是這種人。
開始的時候,他好像還能喝,而且喝得很快,不停地把酒壹杯又壹杯往嘴裏倒,但忽然間,妳剛眨了眨眼,他已經睡著了。
他壹睡著,郭大路就笑。
燕—七恨恨道:“妳也喝醉了麽?”
郭大路道:“我醉?妳看,我有沒有壹點喝醉的樣子?”
燕七道:“沒有壹點,有八九點。”
郭大路道:“妳錯了,我現在清醒得簡直就像孔夫子壹樣。”
燕七道:“妳笑得卻像是土狗。”
郭大路道:“我只不過笑他,還沒開始,他已經被我灌醉了。”
燕七道:“妳記不記得為什麽要灌他酒?”
郭大路道:“當然記得,我本來是想要叫他說實話的。”
燕七道:“他說了嗎?”
郭大路道:“說了。”
燕七道:“說了?說了什麽?”
郭大路道:“他說,他若對我們有惡意,就不會喝醉,醉得像死豬壹樣。”
燕七上上下下地看著他,搖著頭道:“有時我真看不透妳,究竟是喝醉了?還是很清醒?”
郭大路嘻嘻的笑,看著王動。
王動道:“妳看我幹什麽?”
郭大路笑道:“我在等著妳說話,現在豈非已輪到妳說話的時候了。”
王動道:“妳要我說什麽?”
郭大路道:“說我清醒的時候也醉,醉的時候反而清醒。”
王動也忍不住笑了,這的確是他說話的口氣。
郭大路道:“我答對了麽?”
王動笑道:“答對了。”
後院那排屋子裏,也擺了兩張床。
這兩張床好像就是為喝醉了的客人準備的。
何雅風就像是個死人般被擡到這張床上。
郭大路笑道:“他今天來,還是算來對了時候,若是前兩天來,就只好睡地板。”
王動道:“我只想他這壹覺能睡到明天天亮。”
郭大路道:“為什麽?”
王動:“免得我們去當東西。”
郭大路道:“為什麽要當東西?”
王動道:“請客人吃晚飯。”
郭大路笑道:“也許我們用不著當東西,只等著貓兒搖鈴就行了。”
燕七道:“妳認為晚飯還會有人送來?”
郭大路道:“嗯。”
燕七忍不住笑道:“妳簡直好像已經吃定他了。”
郭大路大笑道:“壹點也不錯,我已經準備吃他壹輩子,要他養我的老。”
他聲音說得特別高,好像故意要讓那人聽到。
那人是不是壹直躲在暗中偷看著他們?
那人是不是何雅風?是不是喝醉了?
醉得快的人,往往醒得也快。
還沒到黃昏,那兩個孩子忽然從後院跑到前面來,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們面前,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請帖。
釣詩道:“我們家公子說今晨叨擾了各位,晚上就該他回請,務必請各位賞光。”
郭大路看了王動壹眼,擠了擠眼睛。
王動喃喃道:“看來用不著貓搖鈴了。”
釣詩沒聽見他在說什麽,就算聽見,也聽不懂,忍不住問道:“王大爺在說什麽?”
郭大路不等王動開口,已搶著道:“他說我們壹定賞光。”
燕七嘆了口氣,搖搖頭,道:“這人的臉皮倒真不薄。”
釣詩忽然眨眨眼,又問:“這位大爺在說什麽?”
郭大路又搶著道:“他說我們馬上就去。”
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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