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只有我知道的世界（下）

　　兩人眼前的地球再次變化後，山川河嶽已無限接近於現代的樣貌。景物再次變換，他們來到了壹個大型的古戰場，手持武器、身著鎧甲的士兵們廝殺在壹起，血流成河，屍橫遍野。
　　“地球的第五王國，人類的王國。”天壹說道：“我漫長旅途的終點……哼……亦或者，我永遠到不了終點。”
　　“這些是古羅馬人嗎？”月妖問道。
　　“瞧妳問的問題。”天壹笑道：“人就是人，地球上每壹個角落的人類，都是同壹個物種，我們何苦要分得那麽細致。”他微微搖頭：“如果說暗水族取各家所長，那人類簡直就是各種糟粕結合後的殘次品。人類沒有第壹王國生物那種和諧共存的精神和悠長無虞的壽命，卻像第二王國的魔神們壹樣嗜好自相殘殺，科技水平至今沒有趕上第三王國的程度，卻遠比那些明顯有著外觀、種族差異的物種更喜歡劃清彼此間的界線。”他嘆息道：“貓和狗都可以養在壹起，人卻不行，這就是第五王國的高等智慧生物們。”
　　“人類是有感情的，妳的類比對象或許沒有所謂的‘罪’，但它們也同樣沒有善良，沒有道德的意識，沒有人類這樣的覺悟，更不會思考諸如此類的問題。”月妖說道。
　　“妳說得對，我也認可了人類。”天壹說道：“或許人不是那麽完美的生物，但正因為這份不完美，他們才逐漸強大起來，在壹個個王國的毀滅後脫穎而出。壹個被神遺棄的種族，最終證明了自己才是這個星球的主人。”他話鋒壹轉：“只不過，這個種族確實是很難伺候啊，傳述者的工作，進展得極其不好。”
　　這時，二人來到了壹個廣場上空，在廣場正中的火刑柱上，綁著壹個男子，看那面目，分明就是天壹。
　　“看來妳在那兒的傳教確實不是很順利。”月妖玩笑道，“屋大維聽不懂妳的倫理哏嗎？”
　　“不，我並沒有見到他們的君主，我只是出現在了那兒，就因為跟他們人種不同，便被視為了妖魔，治安官當即下令把我綁起來燒死，他們相信這樣做能改善那年的糧食收成。”天壹解釋道：“無所謂，反正我也不會死。”
　　廣場上，那個綁在柱子上的天壹被燒成了灰燼，隨著壹縷異樣黑煙飄散出去，二人周圍的景物也化成了壹片漆黑，幾秒後又亮起。他們已身處於壹間十字形的屋子中，屋內雜亂地堆放著各種奇怪的物件，從耕田的木犁，到石制的日晷，從青銅的刀劍，到腌菜的醬缸。
　　在這房間的壹角，還放著壹具棺材，棺材蓋在這時自行打開，裏面走出來的正是天壹。
　　看著自己的虛幻影像，天壹說道：“神灑下無數的血滴，每壹滴都化為了壹個生命。而我就仿佛身處那血脈的源頭，當妳們離我足夠近時，我可以了解妳們的構造，並且在物理層面上給出壹定的幹預。但我也不是萬能的，我不可能知道遠在千裏之外的壹滴血是什麽樣的，因此我的能力範圍有限。而且我也無法了解或是幹預人類的精神層面。
　　我只知道，當我以人類的形式被制造出來時，我即是這世界壹切罪惡的源頭，不但是源頭，還是歸宿。世間有多少個罪惡的靈魂，我就可以重生多少次，抹殺者尚可自行了斷，我卻不行。”
　　聽到這裏，月妖竟從天壹的語氣裏聽出了些許無奈和辛酸，她遲疑了，天壹可以重生的事情早就聽其他人說起過，難道這壹切都是真的？
　　天壹接著說道：“如妳所見，這裏是書店的雛形，其實壹開始，只是我的家而已。雖然我誕生之時，第三王國的各個文明都已滅亡，但神賦予了我‘黑色文獻’，那裏面記錄著所有第三王國的科技，就像我常說的，體積並不能代表什麽，那壹本書裏記錄的東西，可能比十萬個圖書館裏能裝的資料還多。這本書是我開展工作的重要工具，用裏面的知識基本可以隨心所欲地引導人類時代發展的趨勢。”
　　“為什麽不用永恒核心裏的科學體系？”月妖問道。
　　“因為人類和暗水族在生物層面上的實力差距太大了，所以永恒核心那套體系中能被使用的部分很少，即便是剩下的那壹小部分，要想推廣也不是那麽容易的。”天壹解釋道：“黑色文獻就不同，不但知識量比永恒核心龐大得多，而且很雜，從淺顯到深奧的都有，連槍匠都能找到些低端科技並學以致用。”
　　“嗯……妳的比喻有點侮辱人的意思，但我姑且算聽懂了吧。”月妖回道。
　　亞空間中的景物再次轉換，二人來到了壹處東方古城，城市規模宏偉，城墻包磚擴築，城門六座，南北各壹，東西各二；建築各成壹體、交相輝映，部分建築更是飛檐翹角、雕梁畫棟，令人不禁稱奇道絕。
　　天壹在街上擺個攤兒，身後掛壹面大旗“算命測字”，做著無本的買賣。月妖看著那個穿著古裝的天壹眉飛色舞地忽悠壹名來算命的書生，忍不住輕笑起來：“妳還真當過江湖騙子啊？”
　　天壹回道：“經過和人類這些年的接觸，我認識到了壹件事，那就是……講道理往往是沒用的。我將真理免費傳播給統治者們，並告訴他們未來的走向，而他們的反應往往是‘妳怎麽證明？’，‘這和我有關系嗎？’，‘我還能活多久？’，還有壹種反應是‘把他抓起來當我的男寵’。”
　　月妖撲哧壹笑：“誰啊？”
　　“這個話題還是不要深究了。”天壹轉而說道：“總之呢，要讓人類聽話，手握真理是沒有用的，因為人類大多數都自私而愚蠢，剩下那部分聰明人，為了生存還不得不和自私愚蠢的那群打成壹片。
　　我總結了壹下，想讓人類照妳說的去做，最高效的方法就是交易。威逼和利誘才能給他們動力，欺騙則是必備的技巧。
　　人類的可預測性很強，只不過在每個時代都會有些許的改變，我對他們的實驗至今也從未中斷過，所謂牽壹發而動全身。當熟練了以後，壹切就像遊戲般。我可以坐在書店裏，等著他們上門，讓壹個人去聯系另壹個，預測這兩個人的反應，反復的交易、欺詐，心理暗示、看著他們在迷宮裏打轉，被自己的罪火焚盡。
　　我已不是傳述者了，我成了引導者。
　　人類王國，前所未有的復雜，難以言喻的矛盾。他們不會被擊垮，卻也不會去自省；總是犯同樣的錯誤，卻也不忘去反復改正；罪惡運轉著第五王國，但善良也不曾泯滅。
　　我的使命還遠未完成，或許終有壹天，人類王國會超越之前所有的王國，達到神都無法想象的興盛，但這肯定不是現在。所以在此以前，我得不斷推動時代的變遷，解決那些人類無法自理的難題。”
　　亞空間中的地球，此刻徹底變成了現代化的社會，高樓林立，車水馬龍，天壹的書店，就坐落在壹條小街的街角處。
　　“諸神的黃昏、劍與魔法的橫行，宗教和馬上民族的強盛、煉金術和偽科學的曇花壹現，經歷了這麽多以後，我們來到了當今的世界，壹個由人類自己發展起來的，科技能力頗有建樹的地球。”天壹說道：“第五王國時期還很短，但發生過的事情，比之前那數億年都讓人應接不暇，也許是因為我被塑造成了人的樣子，才會有感而發吧。
　　作為人，我也有感情，只是經過了這麽多年，恐怕早已淡薄了。我總共結過三次婚，具體時間我已經記不清了，反正三次都是在公元五世紀以前，我的三任妻子沒有壹個活過四十歲，那時人的壽命確實是太短暫了。
　　婚姻關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，就如同基督教的誓詞中所說的‘直到死亡將妳們分離’，那說的恐怕就是我了。所以三次過後，我再也沒有過合法的妻子，情人倒有過不少，其中有壹些甚至能讓妳這樣的美人兒都自慚形穢。”
　　“切……”月妖不快地撇了撇嘴，這半誇半損的話確實也不好接。
　　“不過她們終究只是過眼雲煙，人的青春太短暫了，再美麗的女人，在我回頭望時，都已成了白骨和塵埃。”天壹說到此處，忽然停下。
　　亞空間又回到了壹片星空的狀態。
　　“直到……妳出現了。”天壹說道。
　　月妖睜大了眼睛，這句話讓她不知所措，話題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，她又問了那句：“餵！妳想幹什麽？”
　　“妳與眾不同。”天壹說道：“妳是我遇到的第壹個，可以與我分享力量的人類。”
　　“哈？”月妖壹臉莫名的表情。
　　“我的能力，不但可以看出其他能力者在當下的級別，我還可以掌握他們的能力在各個層級時的表現形式。”天壹舉例道：“比如顧問的真理之線，到神級時，可以切割空間，將兩個不同的維度都連接在壹起，他甚至可以在地球內部造壹個與地表世界相反的鏡像世界；左道的神劋，到神級時可以將陸地斬開，重塑各大版塊，甚至是短時間內將海劈成兩半；賭蛇的能力到神級時，如果他想，可以置換地球南北極的磁性，引發世界末日；至於血梟，這麽說吧，如果他到了神級，可以獨自殺光其他所有神級的能力者們。”
　　天壹的目光落到了月妖身上：“妳的能力很強，而且特殊，能力是天生的，但妳作為能力者的修行還太差，妳的暴走和失控就是由於能力過強而導致無法駕馭。
　　就如賈維頓·哈爾那種移山填海的Ω級變種人，即使他本身的能力級別已經提升到兇級，卻仍然未能將其能力的全貌展現出來。可以想象，如果賈維頓只是個紙級的能力者，那他身懷那種能力，就極有可能發生和妳壹樣的狀況。”
　　月妖似乎意識到了天壹所指：“妳想告訴我，當我達到神級時，會變得和妳壹樣？”
　　“不，是當妳達到神級時，就具備了和我分享力量的條件。”天壹回道：“妳的身體在神級的境界，將擁有極限的適應性，可以承受……”
　　“嗯……呵呵……”月妖的笑容有些僵硬，她打斷了天壹：“所以，這就是妳對我的企圖？妳想讓我達到神級，然後和妳壹樣，成為壹個引導者？”
　　“是啊。”天壹回道：“怎麽，妳壹直想要的答案，令妳不太滿意？”
　　“答案？”月妖重復道：“即便妳說的這壹切全部都是真的，我又為什麽要答應妳？”她的眼中竟是悲愴和同情：“妳不覺得自己很可悲，很可憐嗎？”
　　天壹道：“我只是……”
　　“妳只是想找個伴兒？”月妖道。
　　“妳不壹定要和我在壹起。”天壹道：“我只要知道在這個世界的某處，還存在著壹個我的同類，這樣就……”
　　“妳不覺得這很自私嗎？讓別人和妳壹樣活得人不像人，同時又永生不死。”月妖又打斷了他：“還要去完成那個什麽狗屁‘神’給予的使命。”
　　天壹確實沒有想到對方會拒絕，他竟然露出了費解和懇求的神情：“那些使命妳不用管，我壹個人負責就行了。妳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，做喜歡的事，縱情享樂，妳可以永遠年輕漂亮，過別人夢寐以求的人生，多少年都可以，這種生活哪裏人不像人了？多少人想求都……”
　　“哼……說這麽多……妳也是為了自己。”月妖冷笑：“妳希望有壹天，哪怕那天是在五百年、壹千年以後也好。妳希望會在某個地方，看到壹張熟悉的面孔，妳認識她，而她也認識妳。我們也許會分享這些年來的喜怒哀樂，也許會互相冷嘲熱諷，又也許只是壹言不發，各奔前程。但對妳來說，那也無妨，妳只是想在心裏有壹種感覺——在這世上，自己並不孤獨。”
　　天壹抓著月妖的領口，把她拉近，瞪著她道：“妳瘋了嗎？人類怎麽會拒絕永恒？拒絕享樂？妳現在故作清高很有意思？終有壹天，妳會衰老，時間會摧垮妳的意誌，奪走妳的美貌，妳想等到那時再爬到我面前來求我嗎？我可不在乎等待，五十年也好，七十年也好，到時我絲毫不介意出現在妳面前，將妳的自尊心踐踏得體無完膚！”
　　月妖表現得很平靜，她依然用同情的目光回應著天壹的逼視：“妳擺出憤世嫉俗的叛逆姿態，用妳的壹套規則來取代這個社會的規則，用赤裸裸的、簡單粗暴的、悲觀至極的方式揭示真理，讓壹切順其自然，安得其所。所以妳把別人都當作虛偽的懦夫和廢物，但妳錯了，人們圓滑守禮，只是因為他們心懷壹絲謙卑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並不完美，承認自己會犯錯，敬畏著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環，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明白自食惡果的道理。
　　我不會來求妳的，永遠不會，妳現在殺了我也無所謂。但如果妳想來求我，就該擺出求人的樣子，不要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要求我去做什麽，仿佛妳正在給壹個卑微的生物提供壹種無法拒絕的恩賜，我不但要接受妳的交易，還應該感恩戴德。
　　人類有人類的尊嚴，妳也承認了自己是人類的壹分子，就算妳和別人不同，就算妳有高高在上的資本，妳也該學會應有的謙卑，否則妳永遠這麽可悲，在我眼中，妳就是活得人不像人。”
　　天壹松開了手，深呼吸壹次，沈默了足足壹分鐘，說道：“我需要另壹個引導者，不止是因為我個人的願望。”他很嚴肅地說道：“還有壹個理由，就是在必要的時候，可以取代我。”
　　月妖見他似乎不像是即興表演，便接了壹句：“妳不是不會死嗎？”
　　“我可能快要瘋了。”天壹歪著頭，露出壹個苦笑：“如妳所說，我終究是個人。漫長的時間，已經讓我的精神世界到達了壹個很危險的境況。如果有壹天，我變成壹頭嘴角流著口水，只知道吃喝拉撒的本能動物，這個星球的未來該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都說妳是自戀了，難道地球少了妳就不轉嗎？”月妖說道：“妳就不能學著放手嗎？”
　　“我被神創造出來，就是為了履行我的職責，如果我放棄這份職責，那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是什麽？”天壹反問道。
　　月妖不知該怎麽回答，聽到這句話，她就明白了，那個叫“抹殺者”的家夥為什麽會自我了結。
　　“世上若是沒有蟲子，殺蟲劑就不會被發明出來，人類要是沒有手指，手套也就不分手指。如果我被創造時的目的都被我自己給否定了，那我才真有可能會立即發瘋。”天壹說道。
　　“都壹樣，誰又能知道自己降生在世上是為什麽？難道妳要說什麽生命的意義嗎？”月妖說道。
　　天壹冷哼壹聲：“我從壹開始就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，這才是難辦的地方。人類大多數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這壹生的意義何在，但他們有著我無法享受的東西，那就是死亡。”他再次拿起了書簽：“先出去吧，關於妳的事，我們以後再談。”
　　月妖把手交給他：“妳最好十年之內都別來煩我。”
　　他笑了笑，那個平時的天壹在這壹刻又回來了：“再議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