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695章 逃營

　　顧慎為選擇了最佳的逃亡時機：遠處，仍在不停擡高收買價碼的王爺與將領像是漩渦的中心，吸引大量註意力；主帳附近，壹百多匹無主馬匹前驅，近三百名軍官緊隨其後壹起向士兵相對稀少的東面跑去。
　　出於慣性，士兵們的行為壹開始看上去有條不紊，這時卻顯露出缺少指揮的弊端，人多力量大，因此大家都往人多的地方聚集，不知不覺留出巨大的漏洞。
　　當身處漩渦中心的諸王終於發現事情不對頭時，這些士兵已經根本聽不進任何話，相互間的栽贓只是激起更多的憤怒。
　　開始有人轉身準備撤退，可是連轉幾個方向都沒找著出路。
　　顧慎為遙望壹眼，看到了日影王，他在兩名隨從的護衛下，匆匆奔跑，就要與人群撞上。
　　包圍圈的漏洞不會持續太久，逃亡的軍官很快就會受到註意，時機短暫，顧慎為必須在轉念之間做出判斷。
　　他調轉馬頭，向日影王沖過去。對這位新上任的王爺他所知甚少，他信任的是軍師，方聞是選定的盟友不能就這麽放棄。
　　上官飛驚訝地望著龍王的背影，真想出聲哀求他不要給自己出難題，好不容易要逃走了，幹嘛還要再入險地呢？
　　跟龍王壹樣，上官飛也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判斷，他要表衷心，但又不想冒險，於是——“諸位，龍王可是妳們的救命恩人。”
　　阿哲巴、離曼等人也已看到龍王的意外舉動，聽上官飛壹說，至少有二十人立刻拍馬追上去。上官飛咬咬牙，也跟在後面，這總比自己和龍王兩個人去冒險要安全壹些。
　　士兵們越聚越密集，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已有預感，部分人甚至拔出了兵器，但還沒有動手，他們仍然需要引領或是壹次刺激。
　　沒人引領這支軍隊，刺激卻不少。
　　第壹個公開收買士兵的佐日王，他已經在爭議中失去理智，拔刀而出，指著剛被押送過來的烏措，“這就是出賣大都尉的內奸，大家看著，我要替大都尉報仇！”
　　人多擁擠，佐日王的第壹刀砍得不是特別準，烏措肩上鮮血橫流卻沒有死，壹邊往人群中躲避，壹邊大叫：“內奸是突爾珊！”
　　證據已經不重要了，做出表率顯示立場才是唯壹的可行之道，佐日王揮刀又撲向新任大都尉。
　　突爾珊可不是烏措，也拔出刀，怒吼壹聲：“誰敢送死？”
　　佐日王僵立原處。現場安靜片刻，突爾珊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，破口大罵，“去他奶奶的，老子就是大都尉！所有人都得聽我的命令，誰敢不承認，五馬分屍！”
　　佐日王克服心中壹時的恐懼，高聲道：“瞧，這就是內奸！”
　　於是混戰開始了。先是王爺與將領，接著是成群的軍官，最後是七萬名近侍軍士兵，許多人最初的目的只是開辟壹條通道，很快就演變成無目的無意義的殺戮。
　　顧慎為騎馬趕到，士兵們本能地讓開。
　　日影王寬闊的臉上沒有恐懼，而是失望與悲痛，這不是他熟悉的近侍軍，也不是他想爭取的力量。
　　“我……”
　　“上馬。”顧慎為以命令的口吻說，這種情況下已經沒有交談的必要。
　　兩名隨從推著王爺坐在龍王身後，顧慎為剛剛調頭時，那邊混戰開始，以燎原之火的速度向這邊漫延，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士兵們臉上神情的變化，由茫然而堅毅迅速變幻為憤怒與瘋狂。
　　明晃晃的彎刀像突然冒出來的草尖，密密麻麻地刺向天空。
　　顧慎為催動馬匹，日影王叫道：“我的隨從……”
　　顧慎為沒有減速，身後很快傳來慘叫聲。
　　成片的彎刀砍過來，顧慎為格開最近的幾柄，雙腿用力，迫使坐騎跑得更快些，逃避死亡正在合攏的刀劍巨齒。
　　在場面完全失控之前，顧慎為終於跟阿哲巴等人匯合。
　　向東部逃亡的軍官已經引起士兵們的註意，顧慎為稍稍調整方向，朝北部疾馳，阿哲巴很快跟上來，替龍王引路，繞開壹頂頂帳篷，避讓成群結隊的士兵。
　　士兵們放棄沈默，壹邊追殺軍官，壹邊大叫著什麽，全是北庭語，顧慎為聽不懂。
　　壹行人只比毀滅性的“颶風”早壹步。
　　顧慎為扭頭回望，只見螞蟻般的士兵正以神奇的速度吞噬到手的獵物，出於某種他不知曉的目的，士兵們每殺壹個人，都要將頭顱斬下來，奮力拋向天空。
　　數不盡的頭顱此起彼落，恐怖之余又帶有壹絲喜氣，士兵好像在歡慶節日，頭顱就是他們的玩具。
　　上官飛也回頭望了壹眼，所見的場面讓他後悔了壹輩子。
　　向東逃跑的軍官們遇到阻礙也轉向北部，與龍王壹行人正好遇見，沒人詢問也沒人質疑，所有逃亡者都自覺地跟在龍王後面。
　　箭矢劃破空氣的嗖嗖響聲越來越多，近侍軍結束默哀，重新裝上了弓弦。
　　顧慎為全身低伏，左手執韁，右手握刀，全身緊繃，格開每壹支射來的箭。
　　北門近在眼前，壹個聲音喊道：“龍王，我們在這裏！”
　　方聞是又蹦又跳，向龍王揮手求救。他們早就偷偷來到北門附近，壹直沒找到出去的機會，這時正被數十名士兵包圍。
　　蓮青怒目圓睜，像壹只正在保護雛鳥的母鵝，腳步不停地繞著方聞是、紅蝠等人轉圈，偶爾出手擊退壹名士兵，用的正是非相般若掌。
　　顧慎為帶領著二百多名軍官沖散士兵，立刻有人將被包圍者拉上馬匹，無主的馬早已奔散，大家只能共乘壹騎。
　　北營門緊閉，就算二百人同時用力也得花壹陣時間才能打開，阿哲巴當先向右邊的小門奔去。
　　離安全逃離，只差壹步，還差壹個人——
　　銀雕沒有走遠，正守在小門之前，壹人壹柄刀，卻足以將逃亡者攔下片刻，讓後面的追兵趕上來。
　　顧慎為曾經許諾饒翼衛三次，饒了兩次還差壹次，但現在沒辦法遵守了，他緊緊握著五峰刀，不去想自己將要施展哪壹套刀法，只知道此擊必中。
　　銀雕也準備好了，卻是準備還龍王壹命。
　　龍王第壹次放過的是翼衛紅鳶，銀雕沒有算在自己頭上，但龍王饒過他壹次，成百上千人都看到了，他不想欠賬。
　　銀雕拉開小門，縱身壹躍，在柵墻上連續借力跳到望樓之上，然後俯身看著龍王等人通過，壹聲未發，再然後擡頭眺望整座近侍軍營地，越發顯得沈默。
　　在顧慎為看來，銀雕的行為有些怪異，但他沒時間考慮這些，生死關頭，能夠避免與這樣的高手過招實在是壹大幸事。
　　沒有士兵追出來，他們依賴於團體的力量，誰也不想離開軍營。
　　即使這樣，眾人也壹直跑出二十余裏才停在壹處小丘上，轉身遙望軍營恍如隔世，殺戮的吶喊似乎仍充盈耳間。
　　不遠處就是王宮，老汗王才死去不到十天，裏面已經空空蕩蕩，帳篷仍在，卻不見壹道人影。
　　心中稍感放松，顧慎為馬上感覺到，身後的日影王軟綿綿的不太對勁。
　　日影王後背中了壹箭，壹直強忍沒有開口，軍官們將他扶下馬匹，他已經無法站立，只能坐在地上，艱難地喘氣，好壹會才擡起頭，“妳救了大家。”
　　顧慎為四下掃了壹眼，二百多名軍官逃亡，只有壹百五十余人跟了出來，他沒有救人的喜悅，他跟王爺們壹樣，進入軍營是要分壹懷羹的，結果只是僥幸逃得性命，“每個人都是自救。”
　　日影王搖搖頭，壹時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方聞是驚魂甫定，走過來說：“這離王爺的營地不遠，趕過去還來得及。”
　　日影王深吸壹口氣，他能堅持到現在已屬奇跡，緩慢地從懷裏掏出壹柄匕首，“把它……交給……”
　　方聞是接過來，遞給龍王，這是柄精致的匕首，漆黑的鞘上鑲嵌著數十枚大大小小的寶石，“交給舒利圖。”
　　日影王微笑著點點頭，用最後壹點力氣說：“原來龍王也知道他，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　　顧慎為與方聞是互望壹眼，什麽都沒說，事實上，這個舒利圖才是他們真正要結盟的對象，日影王的死雖然令人遺憾，卻因此少了壹道障礙。
　　日影王垂下頭，坐在地上死了。
　　離曼將屍體放倒，“舒利圖是日影王的兒子，好像才十二歲。”
　　顧慎為點點頭，擡高聲音對所有人說道：“眼前有兩條路，壹條路回妳們各自的家族；壹條路跟我去投奔新的日影王，他今年十二歲，因此，將由我保證大家的安全。”
　　龍王的意思非常明顯，十二歲的孩子將是壹名傀儡，唯壹的價值是提供汗王血統。
　　數百年來第壹次，壹名外族人向北庭貴族要求效忠。
　　軍官們陷入沈默，沈默得讓方聞是忐忑不安，覺得龍王選錯了時機。
　　終於有壹名軍官大聲說：“我選擇回家，但我不會忘恩負義，龍王的恩情我壹定會回報。”他說出自己的名字與部落，拍馬離去。
　　效仿者壹個接壹個，到第十位的時候，離曼站到眾人前面，拔出自己的刀，雙手托舉過頭頂，向龍王單膝跪下。
　　阿哲巴在猶豫，最後目光落在日影王的屍體上，拔出刀，模仿離曼的樣子，也向龍王跪下。
　　剩下的軍官們看著這兩人，誰也沒有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