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
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
2018-9-4 22:32
群雄飽餐後,各自回房休息。到酉時正,小頭目來報,地道已挖進提督府,前面大石擋路,已轉向下挖,要繞過大石再挖進去。陳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,誰攻左,誰攻右,誰接應,誰斷後,壹壹安排妥當。酉時三刻,小頭目又報,已挖到鐵板,怕裏面驚覺,暫已停挖。陳家洛道:“再等壹個時辰,夜深後動手。”
這壹個時辰眾人等得心癢難搔。駱冰坐立不安,章進在廳上走來走去,喃喃咒罵。常氏兄弟拿了壹副骨牌,和楊成協、衛春華賭牌九,楊衛兩人心不在焉,給常氏兄弟大贏特贏。周綺拿了凝碧劍細看,找了幾柄純鋼舊刀劍,壹劍削下,應手而斷,果然銳利無匹。徐天宏在壹旁微笑註視。馬善均不住從袋裏摸出壹個肥大金表來看時刻。趙半山與陸菲青坐在壹角,細談別來情形。無塵和周仲英下象棋,無塵沈不住氣,棋力又低,輸了壹盤又壹盤。陳家洛拿了壹本陸放翁集,低低吟哦。石雙英雙眼望天,壹動不動。
好容易挨了壹個時辰,馬善均道:“時辰到了!”群雄壹躍而起,分批走出大門。各人喬裝改扮,暗藏兵刃,陸續到提督府外壹所民房會齊。這屋子的住戶早已遷出。
蔣四根見群雄到來,低聲道:“這壹帶清兵巡邏甚緊,丟,要輕聲至得!”手握鐵槳,守住地道入口。群雄魚貫入內,地道掘得甚深,杭州地勢卑濕,地道中水深及踝,等到鉆過大石時,泥水更壹直浸到胸前,走了數十丈,已到盡頭。
七八名小頭目手執火把,拿了鐵鍬候著,見總舵主等到來,低聲道:“前面就是鐵板!”陳家洛道:“動手吧!”眾頭目抖擻精神,鐵鍬齊起,不久就把鐵板旁石塊撬開,再掘片刻,將壹塊大鐵板起了下來,前面是條甬道。衛春華當先沖入,群雄跟了進去。
小頭目手執火把,在旁照路,群雄沖進甬道,直奔內室,甬道盡處,見鐵閘下垂。衛春華忙按八卦圖的機括,哪知鐵閘絲毫不見動靜,機括似已失靈。徐天宏心念壹動,忙道:“八弟、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,防備韃子另有詭計。”楊成協和衛春華應聲去了。幾名小頭目把鐵閘旁石塊撬開,眾人合力,把壹座大鐵閘擡了出來。鐵閘上有鐵鏈和巨石相連,駱冰舉起凝碧劍削斷鐵鏈,當先沖了進去。進得室內,只叫得壹聲苦,室內空空如也,文泰來影蹤全無。
駱冰三番五次的失望,這時再也忍不住,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。周綺想去勸慰,周仲英低聲道:“讓她哭壹下也好。”
陳家洛見室內別無出路,接過凝碧劍,去刺張召重上次從其中逃脫的小門。那門鋼鐵所鑄,砍出了幾道縫,門後又有巨石。徐天宏道:“李可秀怕咱們劫牢,多半已將四哥監禁別處。”陳家洛道:“攻進提督府去,今日無論如何得把四哥找著。”
眾人沖到地牢口,只見楊成協手揮鐵鞭,力拒清兵圍攻。衛春華卻不在場,想已沖上去和敵人交戰。無塵大叫壹聲,鉆出地牢,長劍揮處,兩名清兵登時了賬。群雄跟著搶出,只見六七名清軍將官圍著衛春華惡鬥。陸菲青心想:“我和李可秀究有賓東之誼,不便露面。”撕下長袍下襟,蒙住了臉,只露出雙眼。他剛收拾好,群雄奮擊下清兵已紛紛敗退,衛春華等大呼追趕。
徐天宏躍上圍墻瞭望,見提督府中到處有官兵守禦。突然梆子聲響,緊密異常,想是清軍將官已在調兵禦敵。徐天宏細看各處兵將布置,只見南面孤零零的壹座二層樓房,四周壹層層地守著五六百名官兵。這樓房毫無異處,而防守之人卻如此眾多,文泰來多半是在其中。他躍下墻頭,單刀鐵拐壹擺,叫道:“各位哥哥,隨我來!”領頭往南沖去。
果然越近那座樓房,接戰的人越多。混戰中馬善均與趙半山率領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小頭目越墻進府。清軍官兵雖多,怎擋得住紅花會人眾個個武功精強?不壹刻群雄已迫近樓房。
章進短柄狼牙棒“烏龍掃地”,矮著身軀,當先撲上,搶進屋去。門口壹人使壹桿大槍,橫打直挑,章進壹時欺不進身。這時衛春華、駱冰、楊成協、石雙英諸人都已分別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對殺,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。防守樓房的壹批官兵武藝竟然不低。
無塵對趙半山道:“三弟,咱們上去瞧瞧!”趙半山道:“好。”無塵接連兩躍,已縱到門口,火光中壹刀砍來,無塵不避不架,壹招“馬面挑心”,長劍遲發先至,使刀的人慘叫壹聲,鋼刀落地。趙半山扣著暗器,轉眼間也打倒了兩名清兵。兩人沖進內堂。周仲英、駱冰等跟著進去。
陸菲青見章進的對手武功甚強,章進以短攻長,占不到便宜,當下搶到他左面,長劍“天外來雲”,突刺那人左頸。那人倒轉槍桿,用力下砸,他兵器長,力道猛,這壹下準擬把劍砸飛。陸菲青長劍縮回,左臂運氣上挺,砰的壹聲,大槍飛起數丈,使槍的虎口震裂,嚇得魂飛天外,斜跳出去,沒站住腳,摔了壹跤。
章進轉過身來,把雙鬥衛春華的二敵接過壹個。衛春華少了壹個對手,精神壹振,雙鉤“玉帶圍腰”,分向敵人左右合抱。那人使壹對雙刀,順理成章地“脫袍讓位”,雙刀倒豎,左右分格。衛春華突走險招,雙鉤在胸前壹並,和身撲上,這壹招又快又狠,雙鉤護手劍刃插入敵人前胸。那人狂叫壹聲,眼見不活了。
各人在樓下惡鬥,敵人越打越少,忽聽無塵用切口高叫道:“四弟在這裏,咱們得手了!”群雄聽了,齊聲歡呼大叫。周綺不懂紅花會切口,轉頭向徐天宏道:“餵,道長說什麽?”徐天宏道:“四哥在上面,救出來啦!”周綺喜道:“好極啦!咱們上去瞧四爺去。”徐天宏道:“妳上去吧,我守在這裏。”
周綺奔進屋裏,守衛官兵早已被無塵等掃蕩殆盡。她急奔上樓,只見眾人圍著壹只大鐵籠,陳家洛正用凝碧劍砍削籠子的鐵條。周綺走近看時,不由得大怒,原來鐵籠之內又有壹只小鐵籠,文泰來坐在小籠之內,手腳上都是銬鐐,就像關禁猛獸壹般。這時陳家洛已把外面鐵籠的欄幹削斷了兩根,章進用力扳拗,把鐵欄桿扳了下來。駱冰身材苗條,恰可鉆進,接過寶劍,又去削小鐵籠上的鎖鏈。群雄都是笑逐顏開,心想今日清兵就來千軍萬馬,也要死守住樓房,將文泰來先救出再說。
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領紅花會頭目在樓下守禦。忽聽得號角聲響,清軍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,退開時秩序井然,分行站立,排成陣勢。常伯誌大叫:“韃子要放箭,大家退進樓房。”眾人依言退入,常氏兄弟斷後衛護。哪知清兵並不放箭,只聽有人叫道:“紅花會陳當家的,聽我說話。”
陳家洛在樓上聽到了,走近窗口,見李可秀站在壹塊大石上,大叫:“我要和陳當家的說話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在這裏,李軍門有何見教?”李可秀道:“妳們快退下樓來,否則全體都死。”陳家洛笑道:“怕死的也不來了,今天對不住,我們要帶了文四爺壹起走。”李可秀叫道:“妳莫執迷不悟。放火!”他號令壹下,曾圖南督率兵丁,從隊伍後面推出大批柴草,柴草上都澆了油,火把壹點,樓房四周轉瞬燒成壹個火圈,將群雄圍困在內。
陳家洛見形勢險惡,也自心驚,臉上不動聲色,轉頭說道:“大家壹齊動手,快削鐵籠的欄桿。”轉過頭來對李可秀道:“軍門這個火攻陣,我看也不見得高明!”
李可秀背後轉出壹人,戟指大罵:“死到臨頭,還不跪下求饒?妳可知樓下埋的是什麽?”火光中看得清楚,說話的是禦前侍衛範中恩,他身旁還站著褚圓等幾名侍衛,想是皇帝聞警,派來協助。
陳家洛微壹沈吟,只聽見徐天宏用切口大叫:“不好,這裏都是火藥。”陳家洛記起沖進樓房時,見到樓下似是個貨倉,壹桶桶的堆滿了貨物,難道竟是火藥?壹瞥之間,見樓上四周也均是木桶,搶上去揮掌劈落,壹只木桶應手而碎,黑色粉末四散紛飛,硝磺之氣塞滿鼻端,卻不是火藥是什麽?心中壹寒,暗道:“難道紅花會今日全體粉身碎骨於此?”轉過身來,見小鐵籠鐵鎖已開,駱冰已把文泰來扶了出來。
陳家洛叫道:“四嫂、三哥,妳們保護四哥,大家跟我沖。”話聲方畢,首先下樓。章進弓身把文泰來負在背上,駱冰、趙半山、陸菲青、周仲英等前後保護,跟下樓來。剛到門口,只見門外箭如飛蝗,衛春華和常氏兄弟沖了幾次又都退回。
李可秀叫道:“妳們腳底下埋了炸藥,藥線在我這裏。”他舉起火把壹揚,叫道:“我壹點藥線,妳們盡數化為飛灰,快把文泰來放下。”
陳家洛見過屋中火藥,知他所言不虛,只因文泰來是欽犯,他心有所忌,不敢點燃藥線,否則早把他們壹網打盡了。陳家洛當機立斷,叫道:“放下四哥,咱們快出去!”長劍壹揮,和衛春華、常氏兄弟並肩沖出。
章進低頭奔跑,並未聽真陳家洛的話。趙半山道:“快放下四弟,情勢危險萬分,咱們快走,莫把四弟反而害死。”見章進把文泰來放在門口,駱冰還在遲疑,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,舞劍沖出。李可秀在火光中見文泰來已經放下,右手壹揮,止住放箭,只怕誤傷了他。
群雄退離樓房,聚在墻角。陳家洛道:“常家哥哥、八哥、九哥、十哥,妳們打頭陣,去趕散韃子。七哥,妳想法弄斷藥線。道長、三哥,等他們壹得手,咱們沖去搶救四哥。”常氏兄弟與徐天宏等應聲而去。
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來,忽見常氏兄弟等又殺了上來,忙分兵禦敵。禦前侍衛範中恩、朱祖蔭、褚圓、瑞大林等上來擋住。
陸菲青先看明了退路。壹彎腰,如壹枝箭般突向李可秀沖去。眾親兵齊聲吶喊,紛舉刀槍攔阻。陸菲青並不對敵,左壹避,右壹閃,疾似飛鳥,滑如遊魚,剎那間已繞過七八名親兵,欺到李可秀之前。李沅芷穿了男裝,站在父親身旁,忽見壹個蒙面怪客來襲,嬌叱壹聲:“什麽東西!”壹劍“春雲乍展”,平胸刺出。
陸菲青更不打話,矮身從劍底下鉆了過去。李可秀見怪客襲來,飛起壹腳“魁星踢鬥”,直踢他面門。陸菲青左腿壹挫,已溜到李可秀身後,伸掌在他後心壹托,掌力吐處,把他壹個肥大的身軀直摜出去。李沅芷大驚,回劍來刺。陸菲青閃身避開,劍走空招。
李可秀摔倒在地,這邊曾圖南趕來相救,楊成協趕來捉拿,兩人都向他疾沖而來。漸奔漸近,曾圖南舉鐵槍“毒龍出洞”,向楊成協刺去,想將他趕開,再行搭救上司。楊成協側身避槍,腳下不停。他身子肥胖,奔得又急,壹座“鐵塔”和曾圖南猛力碰撞,砰的壹聲,撞得他向後飛出。這時李可秀已經爬起,哪知陸菲青來得更快,壹陣風般奔到。
李沅芷骨肉關心,拔起身子向前急縱,長劍“白虹貫日”,直刺怪客後心。陸菲青聽到背後金刃激刺之聲,更不停步,拉住李可秀左臂,直奔入火圈之中。清軍官兵大聲驚叫,但火勢極熾,誰也不敢進火圈搭救。衛春華舞動雙鉤,已把李沅芷截住。
紅花會群雄見陸菲青拉了李可秀進入危地,都明白了他意思,章進首先跳入火圈,蔣四根也跟著進去。陳家洛道:“人夠啦!別再進去了。”眾人迫近火圈。
清軍官兵見主帥履危,也忘了和紅花會人眾爭鬥,都是提心吊膽,望著火圈裏的五人。曾圖南爬起身來,和壹名統軍總兵守在藥線之旁,眼見主帥為敵人挾制,正驚惶間,忽見壹人夾手搶過火把,點燃了藥線。曾圖南壹驚,看那人時,卻是禦前侍衛範中恩。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,在皇帝面前出醜受辱,懷恨甚深,這時見文泰來即將獲救,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,當即點著藥線。
但見壹縷火花著地燒去,迅速異常,只要壹燒過火圈,立時便是巨禍,不但文泰來、李可秀、陸菲青及章、蔣兩人要炸成灰燼,而且樓房中堆了這麽多火藥,這壹爆炸開來,人人難免。清軍官兵登時大亂,紛紛向後逃避。
驚擾聲中,忽見壹人疾向火圈中奔去。那人身穿藍色長衫,臉上也用壹塊藍綢包住,只露出了兩個眼孔,手中提著壹根單鞭,奔跑迅捷已極。他用單鞭在藥線上亂撥亂打,但見藥線仍壹股勁地向前燒去。陳家洛和徐天宏等見形勢險惡,都顧不得自身安危,紛紛縱出,想要弄斷藥線。這壹切全是瞬間之事。那蒙面人見藥線無法打斷,忽然奮不顧身,和衣撲在藥線之上,只見身旁烈焰騰起,全身衣服著火,藥線中斷,再也燒不過去了。
就這麽緩得壹緩,章進和蔣四根已把文泰來擡著沖出火圈。三人身上都已著火。常氏兄弟趕上接應,連叫:“打滾!打滾!”章進和蔣四根放下文泰來,先將他來回滾動。滾得幾滾,文泰來衣上火頭熄了,駱冰已搶上照料。章進和蔣四根也各滾熄了身上火焰。
常氏雙俠雙雙搶入火圈,把暈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來。這三人出來時也是全身著火,待得把火撲熄,蒙面人的衣服手足無壹處不是燒得焦爛。
陸菲青見文泰來已脫險境,把李可秀負在肩上,猛壹吸氣,“燕子三抄水”,如壹只大鳥般掠出火圈。他身上雖負得有人,然而輕功卓絕,所受火傷最少。陳家洛叫道:“得手啦,退走,退走!”無塵長劍揮動,當先開路。常氏兄弟擡著蒙面人,章進和蔣四根擡著文泰來,陸菲青負著李可秀,都跟了他沖出。李沅芷見父親被擄,心中大急,提劍來追,但被衛春華雙鉤纏住,不能脫身,壹疏神間,險些中了壹鉤。
清軍官兵吶喊著追來,但大家嘗過紅花會的手段,不敢過分逼近。八名禦前侍衛奉旨協助看守文泰來,主犯走脫,那是殺頭的罪名,如何不急?範中恩提起判官雙筆,沒命價追來。陳家洛剛才見他點燃藥線,心想這人心腸毒辣,容他不得。把凝碧劍交給趙半山道:“三哥,妳給大夥斷後,我要收拾了這家夥。”從懷中掏出珠索。馬大挺把他的鉤劍盾遞了過來。陳家洛贊道:“好兄弟,難為妳想得周到。”原來陳家洛的劍盾珠索向由心硯攜帶,心硯受傷,馬大挺就接替了這差使。
陳家洛右手壹揚,五根珠索迎面向範中恩點到。範中恩既使判官筆,自然精於點穴,見他每條珠索頭上都有壹個鋼球,回旋飛舞而至,分別對準穴道,吃了壹驚,又聽得朱祖蔭叫道:“範大哥,這兔崽子的繩子厲害,小心了。”馬大挺聽他辱罵總舵主,心中大怒,挺起三節棍當頭砸去。朱祖蔭偏頭避過,還了壹刀。
這邊範中恩騰挪跳躍,和陳家洛拆了數招,數招間招招遇險,壹面打,壹面暗暗叫苦,只想脫身退開,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,哪裏逃得開去?陳家洛不願多有耽擱,右手橫揮,珠索“千頭萬緒”亂點下來。範中恩不知他要打哪壹路,雙筆並攏,直撲向他懷裏。武家所謂“壹寸短,壹寸險”,判官筆是短兵器,原在以險招取勝,心想這壹下對方勢必退避,自己就可逃開,突見對方盾牌迎了上來,盾上明晃晃的插著九枝利劍。範中恩猛吃壹驚,收勢不及,雙筆對準劍盾壹點,借力向後仰去。陳家洛劍盾略側,滑開雙筆,珠索揮處,已把他雙腿纏住,猛力摜出,範中恩身不由主,直向火圈中投去。
陳家洛徑不停手,珠索橫掃,朱祖蔭背上已被鋼球打中,叫了壹聲,馬大挺三節棍啪的壹聲,正中他脛骨。馬大挺憤他出口傷人,這壹記用足了全力,把他雙腿脛骨齊齊打折。
這時群雄大都已越出墻外,趙半山斷後,力敵三名清宮侍衛。陳家洛揮手,叫道:“退去吧!”衛春華雙鉤向李沅芷疾攻三招,李沅芷招架不住,退開兩步。衛春華向右轉過,劈面壹拳,把壹名清兵打得口腫鼻歪,夾手奪過火把,奔到已被蒙面人弄斷的藥線旁,又點燃起來。清兵驚叫聲中,紅花會群雄齊都退盡。
瑞大林、褚圓等侍衛正要督率清兵追趕,忽然黑煙騰起,火光壹閃,壹聲巨響震耳欲聾,滿目煙霧,磚石亂飛,官兵侍衛急忙伏下。樓房中火藥積貯甚多,炸聲壹次接著壹次,眾兵將雖離樓房甚遠,但見磚石碎木在空際飛舞,誰都不敢起來,饒是如此,已有數十人被磚木打得頭破血流。範中恩身在火圈中心,炸得屍骨無存。等到爆炸聲息,兵將侍衛爬起身來,紅花會群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。眾人上馬急追,分向四周搜索。
紅花會群雄救得文泰來,出了城見無人來追,都放了心。再行壹程,已到河邊,十多艘紹興腳劃船齊齊排列。馬善均迎上來道賀,群雄喜氣洋洋地上船。陸菲青低聲對陳家洛道:“李可秀和我有舊,文四爺既已救出,咱們放他回去吧。”陳家洛道:“壹任尊意。”小頭目把李可秀松了綁,放在岸上。
陳家洛叫道:“開船,咱們先到嘉興!”浙西河港千支萬汊,曲折極多,腳劃船劃出裏許,早已轉了四五個彎。陳家洛道:“咱們向西去於潛,護送四哥上天目山養傷。讓李可秀追到嘉興去吧!”群雄哈哈大笑,幾月來的郁積,至此方壹掃而空。
此時天現微明,駱冰已把文泰來身上揩抹幹凈,銬鐐也已用凝碧劍削去,見他沈沈昏睡,大家不去打擾。
徐天宏道:“總舵主,那救四哥的蒙面人傷勢很重,咱們要不要解開他臉上的布瞧瞧?”群雄都感好奇,不知此人是誰。周仲英道:“他既用布蒙臉,想是不願讓人見到他面目,咱們不去揭露為是。”
心硯身上傷已大好,用白醬油給蒙面人在火傷處塗抹,見他全身都是火泡,痛得無法安睡,不住叫嚷。心硯看得心驚,怕他要死,忙來稟告。陳家洛等跳過船去,見他傷勢厲害,都感擔心。那蒙面人神誌昏迷,雙手亂抓,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,撕了下來。眾人齊聲叫了出來:“十四弟!”
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魚同。只見他臉上紅腫焦黑,水泡無數,壹張俊俏的臉燒得不成模樣。群雄又是驚訝又是痛惜。駱冰拿了塊濕布,把他臉上的泥土火藥輕輕抹去,用雞毛沾了白醬油塗上。心裏壹股說不出的滋味,知他對自己十分癡心,這番舍命相救文泰來,也與這份癡心不無相關。然而自己心已他屬,對他更是只有同盟結義之情,別無他意。他那晚在鐵膽莊外無禮,後來想起常感憤怒,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,那麽這番癡心畢竟並非下賤情欲。瞧他傷成這副樣子,性命只怕難保,即使不死,壹個俊俏青年從此醜陋不堪,而對他這份癡心可也永遠無法酬答。不由得思潮起伏,怔怔地出了神。
船到余杭,馬善均忙差人去請醫生。醫生看了文泰來傷勢,說道:“這位爺受的是外傷,他筋骨強健,調治幾個月就不礙了。”指著余魚同道:“這位爺的火傷卻是厲害,謹防火毒攻心。我開張散火解毒的方子,吃兩帖看。”言下之意,竟是沒有把握。
醫生作別上岸,過了壹會兒,文泰來睜眼見到眾人,茫然道:“怎麽大夥兒都在這裏?”駱冰喜極而泣,叫道:“大哥,妳出來啦,出來啦!”文泰來微微點頭,又閉上了眼。
群雄聽了醫生之言,知他無礙,都為余魚同憂急。章進道:“十四弟也真鬼精靈,竟給他混進了提督府。”常赫誌道:“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,也是他了,咱兄弟不知道,還打了他壹掌。”常伯誌道:“他卻又相救李可秀,不知是何意思?”眾人紛紛談論,難以索解。
原來那日黃河渡口夜戰,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,倉皇中見到壹輛大車,跳上車去,趕了騾子就走。幾名清兵要來攔阻,都被她揮劍驅退。她不分東南西北地瞎闖,到天明時見離大軍已遠,才下車休息。揭開車帷壹看,車內躺著壹人,竟是曾在途中見過兩次的本門師兄余魚同。只見他昏昏沈沈,似是身染重病,輕輕揭開被頭壹角,見他身上縛了不少繃帶,才知受傷不輕。心下栗六,沈吟良久,才趕車又走,沿大路到了文光鎮上。
她是官家小姐,氣派壹向大慣了的,揀了鎮上壹所最大的宅第,敲門投宿,正是鎮上惡霸、諢號糖裏砒霜的唐六家裏。唐六見她路道有異,假意殷勤招待,後來察覺她是女扮男裝,便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,哪知陰差陽錯,卻給周綺在妓女小玫瑰家中壹刀刺死。
其時余魚同神誌已復,聽說戶主被殺,料想官府查案,必受牽連,忙和李沅芷乘亂離去。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團聚,余魚同心想文泰來被擒去杭州,正好同路。他身上傷重,長途跋涉,李沅芷細心照料,壹副刁蠻頑皮的脾氣,不忍在他身上發作,竟然盡數收拾了起來。見他神色煩憂,意興蕭索,只道是傷後體弱,時加溫言慰藉。
到杭州見了父母,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禦盜受傷。李可秀夫婦感激萬分,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,延請名醫調治。見他人品俊雅,文武雙全,又救了女兒性命,只待傷愈,便招他為婿,又怎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壹個響當當的角色。
幾個月來,李沅芷忽喜忽愁,柔腸百轉。明知這少年郎君是父親對頭,然而芳心可可,深情款款,壹縷柔絲,早已牢牢系在他身上。當日甘涼道上,這個師哥細雨野店,談笑禦敵,平沙荒原,吹笛擋路,這等瀟灑可喜模樣,想起來不免壹陣陣臉紅,壹陣陣嘆息。
待他傷勢大愈,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提督府。那天余魚同相救李可秀,李沅芷心中竊喜,只道他已站在自己壹邊,豈知到頭來他又去相救文泰來,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。
余魚同全身燒起水泡,疼痛難當,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有個女子聲音大叫:“妳越來越不成話啦,怎麽出主意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?”依稀是鐵膽莊周大小姐的聲音。隔了壹會,又聽得無塵叫道:“咱們大家回杭州,壹起到妓院去,又怕什麽?”余魚同大是奇怪:“道長是出家人,怎麽也要去逛窯子?”重傷之下,難以多想,接著又昏暈過去。
乾隆見褚圓等禦前侍衛氣急敗壞地趕回請罪,報知紅花會劫牢,已把文泰來救去,自是驚怒交集。但想要犯既已越獄,責罰侍衛亦復無補於事。見眾人灰頭土臉,傷痕累累,不問而知均曾力戰,反而溫言道:“知道了,這事不怪妳們。”褚圓等本以為這次壹定要大受懲處,哪知皇上如此體諒,不由得感激涕零。不久李可秀也來了,乾隆見他身上負傷,下旨革職留任,日後將功贖罪。李可秀喜出望外,不住叩頭謝恩。
李可秀退出後,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,自己身世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泄露,聽文泰來語氣,這件機密大事似乎不知,但他神色間又似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。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收藏在外,看樣子多半不假,不知是什麽東西。自己是漢人,自是千真萬確的了,這事泄露出去,那可如何是好?
他在室中踱來踱去,仿徨無計,憂急煩躁。自忖身為萬乘之尊,居然鬥不過壹群草莽群盜,臉面何存?這件有關身世大事的私隱落入對方手中,難道終身受其挾制不成?越想越怒,舉起案頭的壹個青瓷大花瓶,猛力往地上摔落,乒乓壹聲,碎成了數十片。
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,知道皇上正在大發脾氣,不奉傳呼,誰都不敢入內。各人戰戰兢兢地站著,連大氣也不敢哼壹聲。有幾名禦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,唯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。
乾隆心亂如麻地過了大半天,忽聽得外面悠悠揚揚的壹陣絲竹之聲,由遠而近,經過撫署門口,又漸漸遠去。過了壹會,又是壹隊絲竹樂隊過去。他是太平皇帝,素喜聲色,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,不由得動心,叫道:“來人呀!”
壹名侍讀學士走了進來,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。此人善伺上意,連日乾隆頗有賞賜。眾侍從聽得皇帝呼喚,忙推他進入。乾隆道:“外面絲竹是幹什麽的?妳去問問看。”和珅應聲而出,過了半晌,回來稟告:“奴才出去問過了,聽說今兒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會,要點什麽花國狀元,還有什麽榜眼、探花、傳臚。”乾隆笑罵:“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,真是豈有此理!”
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,走近壹步,低聲道:“聽說錢塘四艷也都要去。”乾隆道:“什麽錢塘四艷?”和珅道:“奴才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,說道是四個最出名的歌女。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誰會點中花國狀元呢?”乾隆笑道:“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。這花國狀元誰來點?難道還有個花國皇帝不成?”和珅道:“聽說是每個名妓坐壹艘花舫,舫上陳列恩客報效的金銀錢鈔、珍寶首飾,看誰的花舫最華貴,誰收的纏頭之資最豐盛,再由杭州的風流名士品定名次。”
乾隆大為心動,問:“他們什麽時候搞這玩意兒?”和珅道:“就快啦,天再黑壹點兒,花舫上萬燈齊明,就來選花魁了!皇上如有興致,也去瞧瞧怎麽樣?”乾隆笑道:“就恐遭人物議。要是太後得知我去點什麽花國狀元,怕要說話呢,哈哈!”和珅道:“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壹樣,瞧瞧熱鬧,沒人知道的。”乾隆道:“也好,叫大家不可招搖,咱們悄悄地瞧了就回來。”
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壹件湖縐長衫,細紗馬褂,打扮成縉紳模樣。自己穿了尋常士人服色,帶了已換便裝的白振等幾十名侍衛,往西湖而去。
壹行人來到湖畔,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。此時湖中處處笙歌,點點宮燈,說不盡的繁華景象、旖旎風光。只見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緩緩來去,舫上掛滿了紗帳絹燈。乾隆命坐船劃近看時,見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,有的是張生驚艷,有的是麗娘遊園。更有些舫上用絹綢紮成花草蟲魚,中間點了油燈,花燈因熱氣而緩緩轉動,設想精妙,窮極巧思。乾隆暗暗贊嘆,江南風流,果非北地所及。成百艘遊船穿梭般來去,載著尋芳豪客,好事子弟。各人指點談論,品評各艘花舫裝置的精粗優劣。
忽聽鑼鼓響起,各船絲竹齊息。壹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,燦爛照耀,然後嗤的壹聲,落入湖中。起先放的是些“永慶升平”、“國泰民安”、“天子萬年”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,乾隆看得大悅,接著來的則是“群芳爭艷”、“簇簇鶯花”等風流名目了。
煙花放畢,絲竹又起,壹個“喜遷鶯”的牌子吹畢,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地拉起窗帷,每艘舫中都坐著壹個靚裝姑娘。湖上各處,彩聲雷動。
內侍拿出酒果菜肴,服侍皇上飲酒賞花。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,掠過各艘花舫,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,目不暇給。乾隆後宮粉黛三千,美人不知見過多少,但此時燈影水色、槳聲脂香,卻另有壹番風光,不覺心為之醉。
遊船劃近“錢塘四艷”船旁,見這四艘花舫又是與眾不同。第壹艘紮成采蓮船模樣,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,紅蓮白藕,荷葉田田,舫中歌女名叫卞文蓮。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子,壹派豪華富貴氣派,亭上珠翠圍繞,寫著四個大字:“玉立亭亭”,原來舫中歌女名叫李雙亭。第三艘裝成廣寒宮模樣,舫旁用紙絹紮起蟾蜍玉兔、桂華吳剛,舫中歌女吳嬋娟壹身古裝,手執團扇,扮作月裏嫦娥。
乾隆看壹艘,喝彩壹番。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,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,枝幹橫斜,花葉疏密有致,淡雅天然,真如壹幅名家水墨山水壹般。舫中妓女全身白衣,隔水望去,直似洛神淩波,飄飄有出塵之姿,只是唯見其背。乾隆情不自禁,高吟《西廂記》中“酬簡”壹折的曲文:“嘿,怎不回過臉兒來?”
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,回過頭來,嫣然壹笑。乾隆心中壹蕩,原來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。
忽聽得鶯聲嚦嚦,那邊采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。壹曲既終,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,元寶大大小小地堆在舫中桌上。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,彈了壹套《春江花月夜》。吳嬋娟吹簫,乾隆聽她吹的是壹曲《乘龍佳客》,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。
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,只見她啟朱唇、發皓齒,笛子聲中,唱了起來:“望平康,鳳城東,千門綠楊。壹路紫絲韁,引遊郎,誰家乳燕雙雙?隔春波,碧煙染窗;倚晴天,紅杏窺墻,壹帶板橋長。閑指點,茶寮酒舫,聲聲賣花忙。穿過了條條深巷,插壹枝帶露柳嬌黃。”
其時秋意漸深,湖上微有涼意,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,曲中風暖花香,令人不飲自醉。乾隆嘆道:“真是才子之筆,江南風物,盡入曲裏。”他知這是《桃花扇》中的“訪翠”壹曲,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,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。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,不住向他打量。乾隆大悅,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,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。
他最愛賣弄才學。這次南來,到處吟詩題字,唐突勝景,作踐山水。眾臣工恭頌句句錦繡,篇篇珠璣,詩蓋李杜,字壓鐘王,那也不算稀奇。眼下自己微服出遊,竟然見賞於名妓。美人垂青,自不由帝皇尊榮,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,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,潘安般貌,子建般才。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,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,亦不過如是,可見凡屬名妓,必然識貨。若不重報,何以酬知己之青眼?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。沈吟半晌,成詩兩句:“才詩或讓蘇和白,佳曲應超李與王。”
杭州素稱繁華,這壹年壹度的選花盛會,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。遠至蘇、松、太、常、嘉、湖各屬的閑人雅士,這天也都群集杭州,或賣弄風雅,或炫耀豪闊,是以頃刻之間,纏頭紛擲,各歌女花舫上彩品堆積,尤以錢塘四艷為多。時近子夜,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彩品。這有如金榜唱名壹般,不但眾歌女焦急,湖上遊客也都甚是關心。
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。和珅點頭答應,乘小船趕回撫署,過了壹會兒,捧了壹個包裹回來。
彩品檢點已畢,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,聽他公布甲乙次第。只聽得會首叫道:“現下彩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!”此言壹出,各船轟動,有人鼓掌叫好,也有人低低咒罵。只聽壹人喊道:“慢來,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壹百兩。”當即捧過金子。又有壹個豪客叫道:“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壹雙,明珠十顆。”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,明珠又大又圓,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,都倒吸壹口涼氣,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。
會首等了片刻,見無人再加,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,忽然和珅叫道:“我們老爺有壹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!”將包裹遞了過去。
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,面目清秀,唇有微須,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,壹看竟是三卷書畫。那人側頭對左邊壹位老者道:“樊榭先生,這位竟是雅人,不知送的是什麽精品?”命下人展開書畫。
乾隆對和珅道:“妳去問問,會首船中的是些什麽人?”和珅去問了壹會兒,回來稟道:“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,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。”乾隆笑道:“早聽說袁枚愛胡鬧,果然不錯。”
第壹卷卷軸壹展開,袁枚和眾人都是壹驚,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。袁枚稱他為“樊榭先生”的那人名叫厲鶚,也是杭州人。厲鶚詩詞俱佳,詞名尤著,審音守律,辭藻絕勝,為當時詞壇祭酒,見是祝允明書法,連叫:“這就名貴得很了。”杭州詩人趙翼心急,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,見是唐寅所畫的壹幅簪花仕女圖,上面還蓋著“乾隆禦覽之寶”的朱印。袁枚心知有異,忙問旁邊兩人道:“沈年兄、蔣大哥,妳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什麽來頭?”
他稱為“沈年兄”的沈德潛,別字歸愚,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,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。只是壹個早達,壹個晚遇,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,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,是以人稱“江南老名士”。那姓蔣的名叫士銓,別字心余,是戲曲巨子。他與袁枚、趙翼三人合稱“江左三大家”。這兩人壹看,沈吟不語。
沈德潛老成持重,說道:“咱們過去會會如何?”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,壹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,壹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。紀曉嵐笑道:“咱們壹過去,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。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,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。”鄭板橋道:“第三卷又是什麽寶物,不妨也瞧瞧。”
眾人把那卷軸打開,見是壹幅書法,寫的是:“西湖清且漣漪,扁舟時蕩晴暉。處處青山獨住,翩翩白鶴迎歸。昔年曾到孤山,蒼滕古木高寒。想見先生風致,畫圖留與人看。”筆致甚為秀拔,卻無圖章落款,只題著“臨趙孟頫書”五字。
鄭板橋道:“微有秀氣,筆力不足!”沈德潛低聲道:“這是今上禦筆。”大家嚇了壹跳,再也不敢多說。袁子才大聲宣布:“檢點彩品已畢,狀元玉如意,榜眼吳嬋娟,探花卞文蓮。”湖上彩聲四起。
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,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,便是巨紳顯宦,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,夜色之中,船上乘客面目難辨。大家怕這風流韻事為禦史檢告,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,現下也都不敢了,悄悄地上岸而散。
乾隆正要回去,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,但聽歌聲柔媚入骨,不由得心癢難搔,對和珅道:“妳去叫這妞兒過來。”和珅應了,正要過去,乾隆又道:“妳莫說我是誰!”和道:“是,奴才知道。”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,和珅跨過船去。過了片刻,拿回壹張紙箋,遞給乾隆道:“她寫了這個東西,說:‘請交給妳家老爺。’”乾隆接來燈下壹看,見箋上寫了壹詩:“暖翠樓前粉黛香,六朝風致說平康。踏青歸去春猶淺,明日重來花滿床。”字跡殊劣,箋上卻是香氣濃郁,觸鼻心旌欲搖。
乾隆笑道:“我今日已來,何必明日重來?”擡頭看時,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。他貴為帝皇,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壹幸,尚不可得,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?可是說也奇怪,對方愈是若即若離,推三阻四,他反覺十分新鮮,愈是要得之而後快,忙傳下聖旨:“叫舟子快劃,追上去!”
眾侍衛見皇帝發急,再不趁機盡忠報國,更待何時?當即紛提船板,奮力劃水。眾侍衛或外功了得,或內力深厚,此時“忠”字當頭,戮力王事,勁運雙臂,船板激水,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。有分教:立竿見影,槳落船飛,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。
乾隆悄立船頭,心逐前舟,但見滿湖燈火漸滅,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,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壹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。乾隆醺醺欲醉,忽然想起兩句詩來:“侍兒扶起嬌無力,始是新承恩澤時。”
兩船漸近,花舫窗門開處,壹團東西向乾隆擲來。白振壹驚,暗叫:“不好!”左手壹招“降龍伏虎”,右手壹招“擒獅搏象”,這是他“金鉤鐵掌”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技,陣上奪槍,夜戰接鏢,手到拿來,百不失壹。但見他身如淵渟嶽峙,掌似電閃雷震,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,出手更不落空。眾侍衛壹見無不暗暗喝彩。沒料想觸手柔軟,原來不是暗器,忙遞給皇帝。
乾隆接過壹看,見是壹塊紅色汗巾,四角交互打了結,打開壹看,包著壹片糖藕,壹枚百合。壹喻佳偶,壹示好合。乾隆才高六鬥,詩成八步,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鬥,多了壹步,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?那汗巾又滑又香,拿在手裏,不禁神搖心蕩。
不壹會,花舫靠岸,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壹輛小馬車,回過頭來,向乾隆嫣然微笑,慢慢放下了車帷。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,這時拋去火把,在黑暗中隱沒。和珅大叫:“餵,等壹下,慢走!”那馬車並不理會,蹄聲得得,緩緩向南而去。和珅叫道:“快找車。”但深夜湖邊,卻哪裏去找車。
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,瑞大林施展輕功,“七步追魂”、“八步趕蟾”,不壹刻已越過馬車,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。不久褚圓竟找到壹輛車來,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。乾隆上了車,褚圓親自禦車,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。前面馬車緩緩行走,褚圓抖擻精神,駕車緊跟。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,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。
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,知道沒事,放下了心。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歌女家中過夜,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壹起,怕有陰謀詭計,不可不防,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,趕來保護。
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,轉入壹條深巷,停在壹對黑漆雙門之前,壹名男子下車拍門。乾隆也走下車來。只聽得呀的壹聲,黑漆雙門打開,走出壹個老媽子來,掀起車帷,說道:“小姐回來了,恭喜妳啦!”玉如意走下車來,見乾隆站在壹旁,忙過去請安,笑道:“啊喲,東方老爺來啦。剛才真多謝妳賞賜。快請進去喝盅茶兒。”乾隆壹笑進門。
褚圓搶在前面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手按劍柄,既防刺客行兇犯駕,又防嫖客爭風喝醋。敵蹤若現,自當施展“達摩劍法”,殺他個落花流水,片甲不回。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,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。
進門是個院子,撲鼻壹陣花香,庭中樹影婆娑,種著兩株桂花,桂花開得正盛。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壹間小廂房,紅燭高燒,陳設倒也頗為雅致。白振在廂房中巡視壹周,細查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,背脊在墻上壹靠,反手伸指幾彈,察知並無復壁暗門,這才放心退出。女仆上來擺下酒肴。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、醉雞、皮蛋、醬瓜等宵夜小菜,比之宮中大魚大肉,另有壹番清雅風味。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,房中只有和珅侍候,乾隆將手壹擺,命他出房。
女仆篩了兩杯酒,乃是陳年女貞紹酒,稠稠的醇香異常。玉如意先喝了壹杯,媚笑道:“東方老爺,今兒怎麽謝妳才好?”乾隆也舉杯飲盡,笑道:“妳先唱個曲兒吧,怎麽謝法,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。”
玉如意取過琵琶,輕攏慢撚,彈了起來,壹開口“並刀如水,吳鹽勝雪”,唱的是周美成的壹曲《少年遊》。
乾隆壹聽大悅。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,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,李師師留他過夜,悄悄道:“外面這樣冷,又三更天啦,霜濃馬滑,都沒什麽人在走啦,不如不回去吧。”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,把這些話譜入新詞。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,但風流蘊藉,丹青蔚為壹代宗師,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。論才情我二人差相仿佛,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,當下連叫:“不去啦,不去啦!”
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地喝酒聽曲,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。這時革職留任、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,將巷子團團圍住,他手下的總兵、副將、參將、遊擊,把巷子每壹家人家搜了個遍,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。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,四周弓箭手、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。古往今來,嫖院之人何止千萬,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,當真是好威風,好煞氣,於日後“十全武功”,不遑多讓焉。後人有《西江月》壹首為證,詞曰:鐵甲層層密布,刀槍閃閃生光,忠心赤膽保君皇,護主平安上炕。
湖上選歌征色,帳中抱月眠香。刺嫖二客有誰防?屋頂金鉤鐵掌。
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,直到天亮,幸得平安無事,雞犬不驚。到太陽上升,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,從窗縫裏壹張,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壹雙繡花小鞋,帳子低垂,寂無人聲,伸了伸舌頭,退了出來。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,又等到巳時,始終不見皇上起身,不由得著急起來,在窗外低呼:“老爺,要吃早點了嗎?”連叫數聲,帳中聲息俱無。
和珅暗暗吃驚,轉身去推房門,裏面閂住了推不開。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:“老爺!”房裏無人答應。和珅急了,卻又不敢打門,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。李可秀道:“咱們叫老鴇去敲門,送早點進去,皇上不會怪罪。”白振道:“李軍門此計大妙。”
三人去找老鴇,哪知妓院中人竟然壹個不見。三人大驚,情知不妙,忙去拍玉如意房門,越敲越重,裏面仍然毫無聲息。李可秀急道:“推進去吧!”白振雙掌抵門,微壹用力,喀喇壹聲,門閂已斷。
和珅首先進去,輕輕揭開帳子,床上被褥零亂,哪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?登時驚得暈了過去。白振忙叫進眾侍衛,在院子裏裏外外搜了壹個遍,連每只箱子每只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,可是連半點線索也無。眾人又害怕又驚奇,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,連壹只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,怎麽皇帝竟會失蹤?白振又再檢查各處墻壁,看有無復門機關,敲打了半天,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。不久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。眾人聚在妓院之中,手足無措,魂不附體,面如土色,呆若木雞。
正是:皇上不知何處去,此地空余象牙床。
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壹會曲,喝了幾杯酒,已有點把持不定。玉如意媚笑道:“服侍老爺安息吧?”乾隆微笑點頭。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,扶到床上睡下,蓋上了被,輕笑道:“我出去壹會兒,就回來陪妳。”乾隆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,頗涉遐思,正迷迷糊糊間,聽得床前微響,笑道:“妳這刁鉆古怪的妮子,還不快來!”
帳子揭開,伸進壹個頭來,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,圓睜怪眼,腮邊濃髯,有如刺猬壹般,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。乾隆還道眼花,揉了揉眼睛,那人已把壹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,低喝:“丟他媽,妳契弟皇帝,壹出聲,老子就是壹刀。”
乾隆這壹急當真非同小可,霎時間欲念全消,宛如壹桶雪水,從頂門上直灌下來。那人更不打話,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,用床上被頭把他壹卷,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。
乾隆無法叫喊,動彈不得,睜眼壹片黑暗。只覺被人擡著,壹步壹步向下走去,鼻中聞到壹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。走了壹會,又覺向上升起,登時省悟: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,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。剛明白此節,只覺身子震動,車輪聲起,已給人放入馬車,既不知大逆謀叛者何人,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何處?
車行良久,道路不平,震動加劇,似已出城,到了郊外。再走好半天,車子停住,乾隆感到給人擡了出來,愈擡愈高,似乎漫無止境。心中十分害怕,全身發抖,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。惶急之際,忽動詩興,口占兩句,詩雲:“疑為因玉召,忽上嶠之高。”
被人擡著壹步壹步地向上,似是在攀援壹座高峰,最後突然壹頓,給人放在地下。他不敢言語,靜以待變,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。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,側目外望,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,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,凝神靜聽,又聽得風卷萬松,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。風勢越來越大,壹陣陣怒嘯而過,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,更是害怕。推開被頭,想站起來看看,剛壹動,黑暗中壹個低沈的聲音喝道:“要性命的就別動。”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,乾隆嚇得不敢動彈。
如此挨了良久,心頭思緒潮湧。風聲漸止,天色微明,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壹間小室,但爬得這麽高,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壹所房屋?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得壹陣唏裏呼嚕之聲,細細聽去,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面,聽聲音是兩個人,大口咀嚼,吃得十分香甜。他折騰了壹夜,這時已感饑餓,面香壹陣陣傳來,不覺食欲大起。
過了壹會兒,兩人面吃完了,壹個人走過來,將滿滿壹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,相距約有五尺,碗中插了壹雙筷子。乾隆尋思:“這是給我吃的麽?”不過這兩人既不說,肚中雖餓,也不便開口動問。只聽壹人道:“這碗面給妳吃,裏面可沒毒藥。”乾隆大喜,坐起身來正要去拿,忽然身上壹陣微涼,忙又睡倒,縮進被裏。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,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,這時壹絲不掛,怎能當著眾人前鉆出被窩來拿面?
那人罵道:“他媽的,妳怕毒,我吃給妳看。”端起碗來,連湯帶面,吃了個幹幹凈凈。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,容色嚴峻,甚感懼怕,道:“我身上沒穿衣,請妳給我拿壹套衣服來。”他話中雖加了個“請”字,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。那人“哼”了壹聲,道:“老子沒空!”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,壹副神情,無人不怕。
乾隆登時氣往上沖,但想自己性命在別人掌握之中,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,隔了半刻,說道:“妳是紅花會的麽?我要見妳們姓陳的首領。”
石雙英冷冷地道:“咱們文四哥給妳折磨得遍身是傷。總舵主在請大夫給他治傷,沒功夫見妳,等文四哥的傷勢好了再說。”乾隆暗想,等他傷愈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不由得暗暗著急。只聽得另壹個喉音粗重、神態威猛的人道:“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,歸了天,那只好叫妳抵命。”這人是鐵塔楊成協。這話倒非威嚇,實是出自肺腑之言。乾隆無法搭腔,只得裝作沒聽見。
只聽兩人壹吹壹唱,談了起來,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,官吏土豪,欺壓小民,說來句句怨毒,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。到了午間,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,兩人壹面吃飯,壹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,什麽竹簽插指甲、烙鐵燒屁股、夾棍、站籠,形容得淋漓盡致,最後孟健雄加上壹句:“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汙吏抓來,也叫他們嘗嘗這些滋味。”安健剛道:“第壹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。插他的手指,燒他的屁股。”
這壹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,好容易挨到傍晚,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。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地喝酒,後來酒意三分,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。什麽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手被擒,越獄後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;什麽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,把仇人全家活埋;什麽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,和他相好勾搭上了,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壹刀。乾隆又餓又怕,想掩上耳朵不聽,但話聲總是壹句壹句傳進耳來。兄弟倆興致也真好,壹直談到天明,“龜兒子”和“先人板板”,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。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,沒辱及他的先人。乾隆整夜不能合眼。常氏雙俠形貌可怖,有如活鬼,燈下看來,實令人不寒而栗。
次日早晨,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。乾隆見這兩人壹個臉色慈和,壹個面目英俊,不似昨天那批人兇神惡煞般的模樣,又均在西湖上見過,稍覺放心。實在餓不過了,對趙半山說道:“我要見妳們姓陳的首領,請妳通報壹聲。”趙半山道:“總舵主今兒沒空,過幾天再說吧。”乾隆心想:“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,我還有命麽?”說道:“那麽請妳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。”趙半山道:“好吧!”大聲叫道:“萬歲爺要用禦膳,快開上酒席來。”衛春華答應著出去。
乾隆大喜,說道:“妳給我拿壹套衣服來。”趙半山又大聲叫道:“萬歲爺要穿衣了,快拿龍袍來。”乾隆喜道:“妳這人不錯,叫什麽名字?將來我必有賞賜。”趙半山微笑不答。乾隆忽然想起,道:“啊,我記得了,妳的暗器打得最好。”
孟健雄捧了壹套衣服進來,放在被上,乾隆坐起壹看,見是壹套明朝的漢人服色,不覺大為躊躇。趙半山道:“咱們只有這套衣服,妳著不著聽便!”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,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,可是不穿衣服,勢必不能吃飯。餓了壹日兩夜之後,這時什麽也顧不得了,只得從權穿起。
他穿了漢人裝束,雖覺不慣,倒也另有壹股瀟灑之感。站起來走了幾步,向窗外壹望,不由得嚇了壹跳。只見遠處帆影點點,大江便在足底,眼下樹木委地,田畝小如棋局,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。這寶塔高聳入雲,既在大江之濱,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。
又過了兩個時辰,才有人來報道:“酒席擺好了,請下去用膳。”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壹層,見正中安放壹張圓桌,桌上杯箸齊整,器皿雅潔,桌邊已團團坐滿了人,留下三個空位。眾人見他下來,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。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,心中暗喜。
無塵道人道:“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壹見如故,甚是投緣,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,以便作長夜之談。哪知他忽有要事,不能分身,命貧道代致歉意。”乾隆“嗯”了壹聲,不置可否。無塵請他上坐。乾隆便在首位坐了。
侍仆拿酒壺上來,無塵執壺在手,說道:“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,不能好好服侍皇上,請別怪罪。”壹面說壹面篩酒。酒剛滿杯,無塵忽然變臉,向侍仆怒罵:“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,怎麽拿這樣子的淡酒來?”舉杯壹潑,將酒潑在侍仆臉上。侍仆十分惶恐,說道:“這裏只備了這種酒,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。”無塵道:“快去,快去。這樣子的酒,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,皇上哪能喝?”徐天宏接過酒壺,給各人篩了酒,就只乾隆面前是壹只空杯,他不住向乾隆道歉。
壹會兒侍仆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,壹盆清炒蝦仁,壹盆椒鹽排骨,壹盆醋溜魚,壹盆韭黃鱔背,菜香撲鼻。無塵眉頭壹皺,喝道:“這菜是誰燒的?”壹名廚子走近兩步道:“是小人燒的。”無塵怒道:“妳是什麽東西?幹嗎不叫皇上寵愛的禦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?這等杭州粗菜,皇上怎麽能吃?”
乾隆道:“這幾樣菜色香俱全,也不能說是粗菜。”說著伸筷去盆裏夾菜。陸菲青坐在他身旁,伸出筷子,說道:“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,別吃壞了肚子。”雙筷在他筷上壹夾,潛用內力,輕輕壹折,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壹截。
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,露了這手,都是暗暗佩服。無塵心道:“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,談到內功,恐怕還是不及師兄。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。”乾隆筷子被陸菲青夾斷,伸出又不是,縮進又不是,登時面紅過耳,啪的壹聲,把斷筷擲在桌上。大家只當不見,“請請”連聲,吃起菜來。
徐天宏向廚子喝道:“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。皇上肚子餓了。妳不知道麽?”廚子諾諾連聲,退了下去。
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,肚中饑火如焚,眼見眾人又吃又喝,連聲贊美,心中又氣又恨,可又發作不得。菜肴壹道壹道地上來,塔中設有爐竈,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。好容易幹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,侍仆送上龍井清茶。徐天宏道:“這茶葉倒還不錯,皇上可以喝壹杯。”乾隆接來兩口喝幹,茶入空肚,更增饑餓。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,猛打飽呃,大呼:“好飽!”趙半山道:“我們已去趕辦禦用筵席,請皇上稍等片刻。”無塵在壹旁頓足怒罵,說怠慢了貴客,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。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啷啷直響,說道:“皇上肚餓了吧?”乾隆“哼”了壹聲,並不言語。
蔣四根道:“餓乜?我好飽!”徐天宏道:“這叫做‘飽人不知餓人饑’了。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,可是當政之人,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?今日皇上稍稍餓壹點兒,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。”常赫誌道:“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,壹生壹世從來沒吃飽過壹餐。他壹天兩天不吃東西,有啥子稀奇?”常伯誌道:“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,妳龜兒子嘗嘗這滋味看。”
說到了餓肚子,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,想起往事,都是怒火上升,妳壹句,我壹句,說個不休。乾隆臉上青壹陣紅壹陣,聽他們說得逼真,也不禁怵然心動,心想:“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?生而貧窮,也真是十分不幸了。”他愈聽愈不好過,轉身向上層走去,群雄也不阻攔。徐天宏道:“待禦膳備好,就來接駕。”乾隆不理。
過了兩個時辰,乾隆忽然聞到壹陣“蔥椒羊肉”的香氣,宛然是禦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,又驚又喜,難道他們真的把禦廚給找來了?正自沈吟,張安官走了上來,趴下叩頭,說道:“請皇上用膳。”乾隆奇道:“妳怎麽來的?”張安官道:“奴才昨兒在戲園子聽戲,壹出門就給人架了去。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,要奴才侍候,奴才十分歡喜。”
乾隆點點頭,走了下去,只見桌上放著壹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、壹碗蔥椒羊肉、壹碗冬筍大炒雞燉面筋、壹碗雞絲肉絲奶油爛白菜,還有壹盆豬油酥火燒,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,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,壹見之下,心中大喜。張安官添上飯來。無塵等齊道:“請皇上用膳。”
乾隆心想:“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。”正要舉筷,忽見壹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壹頭貓兒走了進來,對周仲英道:“爹,貓咪餓啦!”正是周綺。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,周綺壹松手,貓兒跳到桌上,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。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,正要把貓趕下,忽然那貓兩腿壹伸,直挺挺地躺在桌上,口吐黑血而死。
乾隆登時變色。張安官嚇得發抖,忙跪下道:“皇上……皇上……菜裏給他們……他們下毒……吃不得了!”乾隆哈哈壹笑,道:“妳們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竟要弒君。要殺便殺,何必下毒?”把椅子壹推,站了起來。
無塵道:“皇上妳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?”乾隆怒道:“亂臣賊子,看妳們有什麽好下場。”他見貓兒中毒,自忖今日必死,索性破口怒罵。
無塵伸掌在桌上壹拍,喝道:“大丈夫死生有命,妳不吃我吃!哪壹位有膽子跟我壹起吃?”說罷拿起筷子,在貓兒吃過的菜中夾了兩筷,送入口中,大嚼起來。群雄紛紛落座,叫道:“死就死,有什麽要緊?”喝酒吃菜,踴躍異常。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,不禁愕然,不知他們是何用意。
不壹會兒,群雄風卷殘雲,把飯菜吃了個幹凈,居然壹點沒事。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,菜中其實並無毒藥。這壹來,乾隆壹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,還給人奚落了壹場。
原來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議,文泰來雖已救出,乾隆卻決不肯甘休,如何善後,實非容易。無塵獻議壹不做,二不休,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,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。群雄個個心雄膽壯,齊聲贊好,當下重回杭州,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,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。
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,刀砍棍打,弄得遍體鱗傷,而駱冰受傷、周仲英喪子、余魚同命危,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?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壹幹人,便要將乾隆壹刀殺卻,至不濟也要痛打壹頓,以出心中惡氣。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,終於勸服了他們,才這般折辱他壹番。這壹來是報仇,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,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,好叫他容易就範。
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,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。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,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。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,不許壹人進出。城裏城外,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“疑匪”,各處監獄都塞滿了。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,壹面又趁機把富商大賈捉了不少,關在獄裏,勒索重金,料來這是“忠君愛國”的大事,日後誰都不會追究。
皇帝稀奇古怪地失蹤,福康安、李可秀、白振以及壹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,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,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,哪知城中和軍營的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,出城的出城,壹個也沒抓到。
第三天清晨,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。人人愁眉苦臉,束手無策,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後。這等大事勢在無可隱瞞,可是這壹報上去,後果之糟,誰都不敢設想。
正自躊躇不決,忽然禦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,急奔前來,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。白振臉色壹變,立即站起,道:“有這等事?”福康安忙問情由。瑞大林道:“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,忽然都給人殺死了。”福康安並不吃驚,反而暗喜,道:“咱們去看看,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。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。”
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裏的寢殿。瑞大林推開殿門,迎鼻壹陣血腥氣撲了過來,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六具屍體,有的眼睛凸出,有的胸口洞穿,死狀可怖。乾隆睡覺之時,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,皇帝雖然失蹤,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,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。白振道:“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,怎麽不聲不響地就給人幹掉了?”各人目瞪口呆,誰都猜想不透。
白振察看屍體,細究死因,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,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。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,想來刺客行動迅速,侍衛不及禦敵呼援,都已壹壹被殺。白振皺眉道:“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,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。他們壹舉就害死六位弟兄,下手毒辣爽利,武功實在高明之極。”
李可秀道:“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,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?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壹路。”福康安道:“不錯!刺客也是大逆謀叛,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裏。”白振道:“兩位所料甚是。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,那麽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。可是除了紅花會,又有誰如此大膽,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?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,此外哪裏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?”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,突然又現強敵,不禁心寒。再俯身察看,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跡,心念壹動,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。
過了壹個多時辰,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。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,整裝待發。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壹陣,追索出去。
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,到了西湖邊上,向著湖中狂吠。白振暗暗點頭,知道刺客帶了犬來,打死侍衛後,命犬帶路,追尋皇帝。
獵犬吠了壹會兒,沿湖亂跑亂竄壹陣,找到了蹤跡,沿湖奔去,湖畔泥濕,果然有人犬的足印。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,折回城內。城內人多,氣息混雜,獵犬慢了下來,邊嗅邊走,直向玉如意的院子中奔了進去。
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,這時卻已不見。眾人走進院子,只見庭院室內,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。刺客下手狠辣,沒留下壹個活口,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。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,心想惡狗軀體龐大,若非關外巨獒,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,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?
六只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,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。白振細看地板,並無異狀,但獵犬仍不住抓吠,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,下面是塊石板。白振急道:“快撬!”兵卒把石板撬開,露出壹個大洞,獵犬當即鉆了下去。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,這才恍然大悟,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,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,原來刺客是從地道裏逃出的,不禁暗叫慚愧,率領兵卒追了下去。
註:
日人稻葉君山《清朝全史》雲:“乾隆禦制詩至十余萬首,所作之多,為陸放翁所不及。常誇其博雅,每壹詩成,使儒臣解釋,不能即答者,許其歸家涉獵。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,帝乃舉其出處,以為笑樂。”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,非在淵博,而在杜撰,常以壹字代替數語,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,非拜伏贊嘆不可。
周作人《雜談舊小說》壹文談到《綠野仙蹤》時說:“冷於冰遇著壹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,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……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,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:‘媳釵俏矣兒書廢,哥罐聞焉嫂棒傷。’這裏有意思的事,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。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‘知不足齋何不足,渴於書籍是賢乎’,和在西山碧雲寺的禦碑上的‘香山適才遊白杜,越嶺便以主碧雲’比較起來,實在好不了多少。書裏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,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獄裏去的,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,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,假如直說這‘哥罐’的詩是模擬聖制的,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壹頂大不敬的帽子吧。”
按:書中“媳釵”兩句系詠花,媳婦釵花於鬢,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;兄長插花於罐而聞,嫂子為防微杜漸,以棒擊罐而破之。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,其時禦制詩流傳天下,周說頗有見地。
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,仍駐陳氏安瀾園,有詩雲:“安瀾易舊名,重駐蹕之清……石徑雖詰曲,步來哪用尋?無花不具野,有竹與之深”雲雲。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,有《睡醒》壹律:“睡醒恰三更,喧聞萬馬聲。潮來勢如此,海宴念徒縈。微禹乏良策,傷文多愧情。明當陟尖嶠,廣益竭吾誠。”詩中之“文”字,或系指漢文帝或文種(?),“尖嶠”當指海寧之尖山,乾隆翌日擬往巡遊。但山字平聲,礙於平平仄仄仄,無奈改用“尖嶠”,蓋“嶠”字可平可仄也。作者恭擬禦制兩句:“疑為因玉召,忽上嶠之高”,玉者玉皇大帝也,玉如意也,似尚不失為乾隆詩體。
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,作詩極多,有句雲:“今日海塘殊昔塘,補偏而已策無良,北坍南漲嗟燒草,水占田區竟變桑。”海寧本有柴塘,力不足以禦怒潮,“燒草”或系指“柴”,乃乾隆杜撰之典,儒臣難解矣。“變桑”當指滄海變桑田,“策無良”意為無良策。又有句雲:“伍胥文種誠司是,之二人前更屬誰?”相傳伍子胥、文種為海寧潮神,乾隆以海潮洶湧,自古已然,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?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,和前詩雲:“設非之二人司是,如是雄威更合誰?”又海寧觀潮詩有句雲:“當前也覺有奇訝,鬧後本來無事仍。”意謂海潮湧來之時,也覺十分詫異,但潮水大鬧壹場之後,仍然無事,“無事仍”者,“仍無事”也。
乾隆詩才雖別具壹格,但督修海塘,全力以赴,實令人心感,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雲:“急愁塘與堰,懶聽管和弦。”勤政愛民,似亦非虛言。
乾隆喜用“之”、“而”、“以”、“和”、“與”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。陳世倌告老還鄉時,乾隆有送行詩雲:“夙夜勤勞言行醇,多年黃閣贊絲綸。陳情無那俞孔緯,食祿應教列鄭均。自是江湖憂未忘,原非桑梓隱而淪。老成歸告能無惜?皇祖朝臣有幾人?”又登海寧觀潮樓詩雲:“南坍與北漲,幻若谷和陵。江尚岸之近,樓如舫以乘。”意謂江水離岸尚近,登樓有如乘舫。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:“南坍北漲,幻若谷嶂。江岸登樓,宛如乘舫。”其意壹也,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余。其題董邦達《西湖四十景》有句雲:“賢守風流白與蘇”。作者擬禦制西湖即興:“才詩或讓蘇和白,佳曲應超李與王”,試為乾隆儒臣解之:朕才子之詩,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,未有定論,然玉如意佳人之曲,歌喉當勝李夫人、琵琶應超王昭君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