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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

邊城浪子 by 古龍

2018-5-26 06:02

第三十三回 刀下亡魂
  淩晨,秋寒滿衾。
  翠濃醒了,她醒得很早,可是她醒來的時候,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。
 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。可是他的人呢?
  壹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,忽然湧上翠濃的心,她的心沈了下去。
 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:“有些事妳雖然不想做,但卻非做不可。”
  當然她也承認,無論誰在這壹生中,至少都做過壹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。
 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。
  “我不想走的,但是我不能不走。”
  風吹著窗紙,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。
  風真冷。
 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,她並沒有流淚,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。
 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,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,壹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。傅紅雪走在小徑上,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,左腿先邁出壹步,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。
  漆黑的刀,蒼白的臉。
  “我不想走的,可是我不能不走!”
  他也並沒有流淚,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,又酸又苦又澀。
 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,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,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。
  “……我只知道離開了妳十二天之後,再也不想離開妳片刻。”
  對這句話,他並不覺得歉疚,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,他的確是真心的。
 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。壹個人空虛軟弱時,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。
  當時他的確想她,感激她,需要她。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,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。
 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。
 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,想起了她的過去,她的職業,她的虛榮。
 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壹天,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,那趕車的小夥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。
  那十三天,他們在做什麽?是不是也在……
 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,忽然覺得壹陣說不出的惡心。
  “……那已是過去的事,我們為什麽不能將過去的事壹起忘記?”
  現在他才知道,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,妳越想忘記它,它越要闖到妳的心底來。
 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壹掌將那小夥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。
  “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,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。”
  忽然間,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,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。
  “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,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。”
  “我走了,反而對她好。”
  “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,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,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。”
  “過兩年,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壹車車運回去。”
  壹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,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。
  壹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。
 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。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,他也許會思念壹生,痛苦壹生,可是她現在已回來。
  他情感的創傷,很快就收起了口,結起了疤,傷疤是硬的,硬而麻木。
  “既然她遲早要走,我為什麽不先走呢?”
  秋意很深,秋色更濃。
  遠山是枯黃色的,秋林也是枯黃色,在青灰色的蒼穹下,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艷的美。
 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。他走得雖慢,卻絕不留下來,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。
 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壹樣,已在垂垂老矣。
  墻上已現出魚紋,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,風吹著窗欞時,不停地“格格”發響。
 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,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。
  壹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。
  薛斌背負著雙手,站在陽光下,凝視著這柄鐵斧。
  在他說來,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,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,身經百戰的夥計。三十年前,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,闖過虎穴,橫掃過太行山。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壹樣,看來還是那麽剛健,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。
 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?
  薛斌擡起手掩住嘴,輕輕地咳嗽著,陽光照在他身上,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,但在他感覺中,卻好像是夕陽。
 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,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。
  棗木桌上,有壹卷紙,那正是他在城裏的舊部,用飛鴿傳來的書信。
 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壹個少年人的刀下,這少年人叫傅紅雪。
 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。他當然姓白。
  白家的人用的刀,卻是漆黑的——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。
 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麽樣的刀。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壹柄刀,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壹流高手。
  現在他身上還有壹條刀疤,從喉頭直穿臍下,若不是他特別僥幸,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,這壹刀已將他劈成兩半。直到十幾年後,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,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。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,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壹柄漆黑的刀來找他,將他壹刀劈成兩半。
 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!
  鐵斧還在閃著光。
  他挽起衣袖,緊握在斧柄,揮起。
 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,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,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,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壹百零八招。
  他決心還要再試壹試。
  大廳中很寬闊,他揮舞鐵斧,移身錯步,剎那間,只見斧影滿廳,風聲呼呼,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。
  可是他自己知道,他已力不從心了。使到第七十八招式,他已氣喘如牛,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壹個人在練,若是遇到強敵時,只怕連十招都很難。
  他喘息,放下鐵斧。
  桌上有酒。他喘息著坐下來,為自己斟了滿滿壹杯,仰起脖子喝下去。
 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,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,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,就已酒意上湧,連臉都紅了。
  壹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,佝僂著身子,慢慢地走了進來。
 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,在薛家已近六十年。
  少年時,他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,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,也殺過些綠林好漢。但現在,他不但背已駝,腰已彎,身上的肌肉已松弛,而且還得了氣喘病,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。
  薛斌看見他,就好像看見自己壹樣。
  “歲月無情,歲月為什麽如此無情?”
  薛斌在心裏嘆了口氣,道:“我吩咐妳的事,已辦妥了嗎?”
 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,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,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。
  老家人垂著手,道:“莊丁、馬夫,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,壹共是三十五個人,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,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,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,過壹輩子了。”
  .
  薛斌點點頭,道:“很好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現在庫裏的現銀還剩下壹千五百三十兩。”
  薛斌道:“很好,妳全都帶走吧。”
  老家人垂下頭,道:“我……我不走。”
  薛斌道:“為什麽?”
 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,並沒有什麽表情,只是深深道:“今年我已六十八了,我還能走到什麽地方去?”
  薛斌也不再說。他知道他們都壹樣已無路可走。
  風吹著院子裏的梧桐,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。
  薛斌忽然道:“來,妳也過來喝杯酒。”
  老家人沒有推辭,默默地走過來,先替他主人斟滿壹杯,再替自己倒了壹杯。
  他的手在抖。
  薛斌看著他,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。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,而是他自己。
  “不錯,我記得妳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,我們是同年的。”
  老家人垂首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道:“我記得妳到這裏來的那壹年,我才只八歲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仰面長嘆,道:“六十年,壹眨眼間,就是六十年了,日子過得真快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道:“妳還記不記得妳在這壹生中,殺過多少人?”
  老家人道:“總有二三十個。”
  薛斌道:“玩過多少女人呢?”
 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裏,露出壹絲笑意,道:“那就記不清了。”
  薛斌也微笑著,道:“我知道前年妳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,妳別以為我不知道。”
  老家人也不否認,微微笑道:“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,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壹百兩銀子。”
  薛斌也笑道:“妳對女人壹向不小氣,這點我也知道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這點我是跟老爺妳學的。”
  薛斌大笑,道:“我殺的人固然比妳多,玩的女人也絕不比妳少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當然。”
  薛斌道:“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太夠了。”
  薛斌大笑道:“來,我們幹杯。”
  他們只喝了兩杯。
  第三杯酒剛斟滿,他們已看見壹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。
  蒼白的臉,漆黑的刀。
  風吹著院子裏的梧桐,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。
  薛斌忽然道:“來,妳也過來喝杯酒。”
  老家人沒有推辭,默默地走過來,先替他主人斟滿壹杯,再替自己倒了壹杯。
  他的手在抖。
  薛斌看著他,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。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,而是他自己。
  “不錯,我記得妳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,我們是同年的。”
  老家人垂首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道:“我記得妳到這裏來的那壹年,我才只八歲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仰面長嘆,道:“六十年,壹眨眼間,就是六十年了,日子過得真快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  薛斌道:“妳還記不記得妳在這壹生中,殺過多少人?”
  老家人道:“總有二三十個。”
  薛斌道:“玩過多少女人呢?”
 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裏,露出壹絲笑意,道:“那就記不清了。”
  薛斌也微笑著,道:“我知道前年妳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,妳別以為我不知道。”
  老家人也不否認,微微笑道:“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,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壹百兩銀子。”
  薛斌也笑道:“妳對女人壹向不小氣,這點我也知道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這點我是跟老爺妳學的。”
  薛斌大笑,道:“我殺的人固然比妳多,玩的女人也絕不比妳少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當然。”
  薛斌道:“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太夠了。”
  薛斌大笑道:“來,我們幹杯。”
  他們只喝了兩杯。
  第三杯酒剛斟滿,他們已看見壹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。
  蒼白的臉,漆黑的刀。
 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。
 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,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。
  薛斌也在看著他,看著那柄漆黑的刀,神情居然很平靜。
  傅紅雪忽然道:“妳姓薛?”
  薛斌點點頭。
  傅紅雪道:“薛大漢是妳的兒子?”
  薛斌又點點頭。
  傅紅雪道:“十九年前,那……”
 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,道:“妳不必再問了,妳要找的人,就是我。”
  傅紅雪凝視著他,壹字字道:“就是妳?”
  薛斌點點頭,忽然長長嘆息,道:“那天晚上的雪很大。”
 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,道:“妳……妳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?”
  薛斌道:“當然記得,每件事都記得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妳說。”
  薛斌道:“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,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裏了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都是些什麽人?”
  薛斌道:“我看不出,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,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。”
 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。
  薛斌道:“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,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,而是柄鬼頭大刀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說下去。”
  薛斌道:“我們在雪地裏等了很久,冷得要命,忽然聽見有人說,人都到齊了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說話的人是馬空群?”
  薛斌道:“不是!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裏喝酒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說話的人是誰?他怎麽知道壹共有多少人要去?難道他也是主謀之壹?”
  薛斌笑了笑,笑得很神秘,道:“我就算知道,也絕不會告訴妳。”
  他很快地接著道:“又過了壹陣子,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裏走出來,壹個個喝得醉醺醺的,看樣子樂得很。”
  傅紅雪咬著牙,道:“是誰第壹個動的手?”
  薛斌道:“先動手的,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,但他們並沒有得手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然後呢?”
  薛斌道:“然後大家就壹起沖過去,馬空群是第壹個上來迎戰的,但忽然間,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壹刀。”
  傅紅雪滿面悲憤,咬著牙,壹字字道:“他逃不了的。”
  薛斌淡淡道:“他逃不逃得了,都跟我完全沒有關系。”
  傅紅雪冷冷道:“妳也休想逃。”
  薛斌道:“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,我本就是在這裏等著妳的!”
  傅紅雪道:“妳還有什麽話說?”
  薛斌道:“只有壹句。”
  他舉杯壹飲而盡,接著道:“那次我們做的事,雖然不夠光明磊落,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,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為什麽?”
  薛斌道:“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。”
 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,眼睛也已血紅,嘶聲道:“妳出來。”
  薛斌道:“我為什麽要出來?”
  傅紅雪道:“拿妳的鐵斧。”
  薛斌道:“那也用不著。”
  他忽然笑了笑,笑得很奇特,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,道:“是時候了。”
  老家人道:“是時候了。”
  薛斌道:“妳還有什麽話說?”
  老家人道:“也只有壹句。”
  他忽然也笑了笑,壹字字道:“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!”
  這句話說完,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。
  但他已遲了。
 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,大笑著倒了下去。
 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壹柄刀。
  壹柄鋒利的短刀。
 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裏。
  風吹著梧桐,風剪不斷,愁也剪不斷。
 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——剪不斷,卻砍得斷。
  薛斌用自己的刀,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。
 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。
 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!
  他只有看著,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,死人的臉上,仿佛還帶著揶揄的微笑,仿佛還在對他說:“我們已活夠了,妳呢?妳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活的?”
  為了復仇?
 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?
  “那次我們做的事,雖然不夠光明磊落,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,我還是會同樣再做壹次!”
  “潔如本來是我的,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,強占了她。”
  “我為什麽要說謊?妳難道從未聽說過妳父親是個怎麽樣的人,那麽我可以告訴妳,他是個……”
  “我也只有壹句話要說,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!”
  薛斌的話,柳東來的話,老家人的話,就像是洶湧的浪濤,壹陣陣向他卷過來。
  他們為什麽要說這種話?
  他們說的話為什麽全都壹樣?
  傅紅雪拒絕相信。
 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,本來是個神,他壹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。
  但現在,他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,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。
  “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,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註壹擲,不顧壹切地要去殺他?”
 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?有誰能解釋?
  傅紅雪自己不能。
  他站在那裏,看著地上的屍身,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。
  風吹進來,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。
 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,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,也未必壹定要殺了他們。
 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,忽然也起了懷疑。
 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,為了復仇而活著的。
 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麽辦了。
 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?
 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?
 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,他活著還有什麽意義?
  死人的臉,已漸漸僵硬,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,變得更奇特詭秘。
 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,現在眼睛裏竟突然流下淚來。死人絕不會流淚。
  他們流的不是淚,是血!
 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,七孔中都在流血,壹種紫黑色的,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。
 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。
 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,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,如此可怕。
 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?
 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,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。
  他忽然想沖出去,趕快離開這地方,越快越好。
  可是他剛轉過身,就看見了葉開。
 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。
 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,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。
 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,連看都不敢往這裏看。
 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,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可怕的死人。
  傅紅雪道:“妳又來了。”
  葉開點點頭,道:“我又來了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妳為什麽總是要跟著我?”
  葉開道:“這地方難道只有妳壹個人能來?”
  傅紅雪不說話了。
 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。
 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,心裏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。
  也許他壹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,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,心裏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。
  可是他嘴裏絕不說出來。
  他不要朋友,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。
 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“叮鈴鈴”地響,在這種時候,這種地方,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,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。
  傅紅雪忍不住道:“妳身上為什麽要掛這些鈴?”
  丁靈琳道:“妳身上也壹樣可以掛這麽多鈴的,我絕不管妳。”
 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。
  他說話,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,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。
 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。
  所以他走了出去。
  葉開忽然道:“等壹等。”
 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,但這次卻停了下來,而且回過了身。
  葉開道:“這兩人不是妳殺的。”
  傅紅雪點點頭。
  葉開道:“他們也不是自殺的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不是?”
  葉開道:“絕不是!”
 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,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。
  “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。”
  葉開道:“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,他們也壹樣非死不可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為什麽?”
  葉開道:“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。”
  傅紅雪聳然道:“酒裏有毒?”
  葉開點點頭,沈聲道:“壹種很厲害,而且很奇特的毒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他們既已服毒,為什麽還要再加上壹刀?”
  葉開緩慢地道:“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毒是別人下的?”
  葉開道:“當然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是誰?”
  葉開嘆了壹口氣,說道:“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。”
  傅紅雪沒有開口。
 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,那麽能想通這事的人,就不會太多了。
  葉開道:“能在薛斌酒裏下毒的人,當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。”
  傅紅雪同意。
  葉開道:“薛斌已經知道妳要來找他,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,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。”
  傅紅雪同意。
 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。
  葉開道:“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裏的情況很熟悉,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。”
  傅紅雪同意,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。
  叫開道:“薛斌既已必死,他為什麽還要在酒裏下毒呢?”
 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。
  傅紅雪道:“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。”
  葉開道:“不可能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為什麽?”
  葉開道:“他用不著多此壹舉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!”
  葉開道:“要殺妳,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,可是壹個人若要殺自己,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。”
  傅紅雪不太同意,卻也不能否定。
 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,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壹著。
  葉開道:“最重要的是,薛斌絕不會有這壹種毒藥的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為什麽?”
  葉開道:“他壹向自命為好漢,生平從不用暗器,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,像他這種人,怎麽肯用毒藥毒死自己?”
 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,很快地接著又道:“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,而且非常珍貴,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,但無論下在酒裏水裏,都完全無色無味,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妳認得出這種毒藥?”
  葉開笑了笑,道:“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,我認不出的還很少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這種毒藥是不是壹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?”
  要試探毒藥,大多用銀器。
 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。
  葉開道:“妳居然也知道這法子?”
  傅紅雪冷冷道:“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,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。”
  葉開笑了,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。
 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,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。
  她的兒子怎麽可能被人毒死?
 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,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,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,他當然壹定知道得很多。
 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,經驗卻太少。
  傅紅雪道:“妳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裏下毒。”
  葉開道:“絕不會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,也不必在酒裏下毒。”
  葉開道:“不錯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那麽這毒是哪裏來的呢?”
  葉開道:“我想來想去,只有壹種可能。”
  傅紅雪在聽著。
  葉開道:“下毒的人壹定是怕他在妳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,所以想在妳來之前,先毒死他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可是我來的時候,他還沒有死。”
  葉開道:“那也許因為妳來得太快,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在我來的時候,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。”
  葉開道:“酒壹端上來已下了毒,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,所以酒裏的毒已漸漸沈澱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裏,毒性並不重。”
  葉開道:“不錯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所以我來的時候,他還活著。”
  葉開道:“不錯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。”
  葉開點點頭。
  傅紅雪接口道:“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。”
  葉開道:“妳再想想。”
 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,面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。
 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。
  傅紅雪沈思著,緩緩道:“他告訴我,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,忽然有人說,人都到齊了。”
 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,道:“他怎麽知道人都到齊了?他怎麽知道壹共有多少人要來?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。”
  傅紅雪點點頭。
  葉開道:“但馬空群那時壹定還在梅花庵裏賞雪喝酒。”
  傅紅雪道:“薛斌也這麽說。”
  葉開道:“那麽說這話的人是誰呢?”
  傅紅雪搖搖頭。
  葉開道:“薛斌沒有告訴妳?”
 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壹樣蕭索,緩緩道:“他說他就算知道,也絕不會告訴我。”
  他的心情沈重,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壹句話:“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。”
 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,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,就是心裏總是會想起壹些不該想、也不願去想的事。
  葉開也在沈思著,道:“在酒中下毒的人,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‘人都到齊了’的那個人?”
  傅紅雪沒有回答,丁靈琳卻忍不住道:“當然壹定就是他。”
  葉開道:“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,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,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。”
  丁靈琳嘆了口氣,道:“但他卻看錯了薛斌,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。”
  葉開道:“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,所以他雖然蒙著臉,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。”
  丁靈琳道:“不錯。”
  葉開道:“那麽他若自己到這裏來了,薛斌就不會不知道。”
  丁靈琳道:“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。”
  葉開沈吟道:“這種秘密的事,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?”
  丁靈琳道:“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。”
  葉開道:“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,還能信任誰?”
  丁靈琳道:“夫妻、父子、兄弟,這種關系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。”
  葉開嘆息著,道:“只可惜現在薛家連壹個人都沒有了,我們連壹點線索都問不出來。”
  丁靈琳道:“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,但卻還沒有死。”
  葉開點了點頭,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,道:“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,而且是剛開壇的。”
  丁靈琳嫣然道:“妳用不著賣弄,我壹向知道妳對酒很有研究——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。”
  葉開苦笑道:“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。”
  丁靈琳道:“只要他還沒有死,我們總有壹天能找得出他來的,這根本不成問題。”
  她凝視著葉開,慢慢地接著道:“問題是妳為什麽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,這跟妳又有什麽關系?”
  傅紅雪霍然回頭,瞪著葉開,道:“這件事跟妳全無關系,我早就告訴過妳,莫要多管我的閑事。”
  葉開笑了笑,道:“我並不想管這件事,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。”
  傅紅雪冷笑。
  他再也不看葉開壹眼,冷笑著走出去。
  丁靈琳忽然道:“等壹等,我也有句話要問妳。”
 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,走得很慢。
  丁靈琳道:“她呢?”
 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,道:“她是誰?”
  丁靈琳道:“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,跟在妳後面的女孩子。”
 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。
 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  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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