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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雪山飛狐 by 金庸

2018-9-5 19:46

  胡斐見苗人鳳發怒時壹副神威凜凜的模樣,心下也自駭然,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,搶到崖邊,壹手拉索,溜下峰去。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,便展開輕身功夫,直奔而去,手中雖抱了人,但苗若蘭身子甚輕,全沒減了他奔跑之速。
  不到壹盞茶功夫,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,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,讓她靠在洞壁,心中躊躇:“若要解她穴道,非碰到身子不可,如不解救,時間壹長,她不會內功,只怕身子有損。”好生難以委決,當下取火折點燃了壹根枯枝。
  火光下見苗若蘭美目流波,俏臉生暈,便道:“苗姑娘,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,但要解開姑娘穴道,難以不碰姑娘貴體,此事該當如何?”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,但目光柔和,似羞似謝,殊無半點怒色,胡斐大喜,先吹熄柴火,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,為她解通了受閉的經脈。
 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,低聲道:“行啦,多謝您!”胡斐急忙縮手,待要說話,卻不知說什麽好,過了良久,才道:“適才冒犯,實為無意之過,此心光明磊落,天日可鑒,務請姑娘恕罪。”苗若蘭低聲道:“我知道。我不怪妳。”
  兩人在黑暗之中,相對不語。山洞外雖冰天雪地,但兩人心頭溫暖,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,春日融融。
  過了壹會,苗若蘭道:“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。”胡斐道:“令尊英雄無敵,這些人不是他對手。妳放心好啦。”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“可憐的爹爹,他以為妳……妳對我不好。”胡斐道:“這也難怪,適才情勢確甚尷尬。”
  苗若蘭臉上壹紅,道:“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,是以感觸特深,請您不要見怪。”胡斐道:“什麽事?”壹問出口,立覺失言,想要用言語岔開,卻壹時不知說什麽好。他號稱雪山飛狐,平時聰明伶俐,機變百出,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,不知怎的,竟似變成了另壹個人,顯得甚為拙訥。
  苗若蘭道:“此事說來有愧,但我也不必瞞妳,那是我媽的事。”胡斐“啊”了壹聲。苗若蘭道:“我媽做過壹件錯事。”胡斐道:“人孰無過?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苗若蘭緩緩搖頭,說道:“那是壹件大錯事。壹個女子壹生不能錯這麽壹次。我媽媽叫這件事毀了,連我爹爹也險些給這事毀了。”
  胡斐默然,心下已料到了幾分。苗若蘭道:“我爹是江湖豪傑。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。有壹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性命,他們才結了親。兩人本來不大相配,那也罷了。可是我爹有壹件事大大不對,他常在我媽面前,誇獎妳媽的好處。”
  胡斐奇道:“我的母親?”苗若蘭道:“是啊。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,妳媽媽英風颯爽,比男子漢還有氣概。我爹平時閑談,常自羨慕令尊,說道:‘胡大俠得此佳偶,活壹日勝過旁人百年。’我媽聽了雖不言語,心中卻甚不快。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。他相貌英俊,談吐風雅,又能低聲下氣地討人喜歡。我媽壹時糊塗,竟撇下了我,偷偷跟著那人走了。”
  胡斐輕輕嘆了口氣,難以接口。苗若蘭話聲哽咽,說道:“那時我還只三歲,爹抱了我連夜追趕,他不吃飯不睡覺,連追三日三夜,終於趕上了他們。那田歸農見到我爹,哪敢動手?我媽卻全力護著他。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,無可奈何,抱了我走了,回到家來生了壹場大病,險些死去。他對我說,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,在這世上沒人照顧,他真不想活啦。壹連三年,他不出大門壹步,有時叫著:‘蘭啊蘭,妳怎地如此糊塗?’我媽媽的名字之中,也是有個‘蘭’字的。”她說到此處,臉上壹紅。當時女子的名字也得嚴守秘密,旁人只知女子姓氏,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,她這麽說,等如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“蘭”字。
 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,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秘的可恥私事,也毫不諱言地告知了自己,感激無已,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,更如飲醇醪,頗有微醺薄醉之意,說道:“苗姑娘,那田歸農存心極壞,對妳媽未必有什麽真正情意。”其實當時田歸農誘走苗若蘭的母親之後,曾設計來害苗人鳳,胡斐曾對苗援手,但他此時卻不提此事。
 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:“我爹也這麽說。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,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,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。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但說到待人處世的本事,卻不及田歸農了。那姓田的欺騙我媽,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壹張藏寶之圖。可是他雖令我壹家受苦,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,到頭來卻仍白費了心機。我媽看穿了他用心,臨終之時,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。”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,說了壹遍,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,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。
  胡斐恨恨地道:“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。他畏懼妳爹爹,又弄不到地圖,就想假手官家,將妳爹爹擒住,好迫他交出圖來。哪知天網恢恢,終於難逃孽報。唉,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。”
  他停了片刻,又道:“苗姑娘,不過我爹和我媽,卻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。”
  苗若蘭道:“啊,是麽?快說給我聽。”她雖矜持,究竟年紀幼小,心喜之下,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,但隨即覺得不妙,要待縮回,胡斐卻翻過手掌,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。苗若蘭臉上壹紅,也就不再縮回,只覺胡斐手上熱氣,直透進自己心裏。
  胡斐道:“妳道我媽是誰?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。”苗若蘭更加驚奇,說道:“我自幼識得杜伯伯,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。”
  胡斐道:“我在爹爹的遺書中得悉此事,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。杜莊主得到壹些線索,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,是以長住峰上找尋。他壹來心思遲鈍,二來機緣不巧,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。我爹爹暗中查訪,卻反而先他得知。他進了藏寶之洞,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妳祖父死在洞中,正想發掘藏寶,哪知我媽跟著來了。
  “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。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,她早瞧出了端倪。她跟進寶洞,和我爹動起手來。兩人不打不成相識,互相欽慕,我爹就開言提出求親。我媽說道: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,若讓我爹取去藏寶,那便對表哥不起,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,兩者只能得壹。
  “我爹哈哈大笑,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,也及不上我媽。他提筆寫了壹篇文字,記述此事,封在洞內,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,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,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,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。我見到這篇遺文,才知當時詳情。”
  苗若蘭聽到此處,不禁悠然神往,低聲道:“妳爹娘雖然早死,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。”胡斐道:“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,卻比妳可憐得多了。”苗若蘭道:“我爹爹若知妳活在世上,就是拋盡壹切,也要領妳去撫養。那麽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。”胡斐道:“我若住在妳家裏,只怕妳會厭憎我。”
  苗若蘭急道:“不!不!那怎麽會?我壹定會待妳很好很好,就當妳是我親哥哥壹般。”胡斐怦怦心跳,問道:“現在相逢還不遲麽?”苗若蘭不答,過了良久,輕輕說道:“不遲。”又過片刻,說道:“我很歡喜。”
 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,只憑壹言片語,便傳傾心之意。
  胡斐聽了此言,心中狂喜,說道:“胡斐終生不敢有負。”
  苗若蘭道:“我壹定學妳媽媽,不學我媽。”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,可是語意之中,充滿了決心,那是把自己壹生的命運,全盤交托給了他,不管是好是壞,不管將來是禍是福,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。
  兩人雙手相握,不再說話,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,登忘身外天地。
  過了良久,苗若蘭才道:“咱們去找我爹爹,壹起走吧,別理杜莊主他們啦。”胡斐道:“好的。”可是他壹生之中,從未有如此刻之樂,實不願離開山洞。苗若蘭也有此心,覺得不如說些閑話,多留壹刻好壹刻,便問:“杜莊主既是妳長親,何以妳要跟他為難?”
  胡斐恨恨地道:“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。我媽臨終之時,拜懇妳爹照看,養我成人。我媽在我爹去世之前幾日,在我繈褓中放了壹包遺物,壹通遺書,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,我胡家的籍貫、祖宗姓名,以及世上的親戚。後來變生不測,平四叔抱了我逃走。他以為妳父有害我之意,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,便抱了我前去投奔。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,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。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,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。平四叔情知不妙,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。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,但我媽給我的壹包遺物,卻失落在莊上。這次我跟他約會,是要問他為什麽欺侮我壹個幼年孤兒,又要向他索回我媽所遺的物件。”
  苗若蘭道:“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,甚是好客,想不到待妳竟這麽壞。”胡斐道:“這人假仁假義,單是他陰謀害妳爹爹,就可想見其余……”隨即語氣轉柔,說道:“不過現下我也不惱他了。若不是他,我又怎能跟妳相逢?”
  正說到此處,忽聽洞外傳來壹陣兵刃相交之聲,隱隱夾雜著呼喝叱罵。只聲音極沈極悶,胡斐依稀分辨得出,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,雪落山巔。
  胡斐道:“這聲音來自地底,那可奇了。妳留在這裏,我瞧瞧去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苗若蘭道:“不,我跟妳去。”胡斐也不願留她壹人孤身在此,說道:“好。”攜著她手,出洞尋聲而去。
 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。這天是三月十五,月亮正圓,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,胡斐見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蘭皎潔無瑕的臉上,當真是人間仙境,此夕何夕?這時胡斐早除下自己長袍,披在苗若蘭身上。月光下四目交投,於身外之事,全不縈懷。
  兩人心中柔和,古人詠嘆深情蜜意的詩句,忽地壹句句湧向口邊。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:“宜言飲酒,與子偕老。”苗若蘭仰起頭來,望著他眼睛,輕輕地道:“琴瑟在禦,莫不靜好。”這是《詩經》中壹對夫婦的對答之詞,情意綿綿,溫馨無限。突然之間,地底呼聲轉劇,兩人當即止步,側耳傾聽。
  胡斐壹辨聲音,說道:“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,正在地下廝殺爭奪。”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,曾進入數次,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文字,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。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,就是示警之意。他雖知寶藏所在,但體念父母遺誌,不肯發掘。這時辨聲知向,料定寶樹等定然見財眼紅,正互相爭奪。
  
  胡斐所料絲毫不錯,那地底山洞之中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平通鏢局諸路人馬,為了爭奪寶物,正自殺成壹團。寶樹袖手旁觀,不住冷笑,心想且讓妳們打個三敗俱傷,老僧再慢慢壹個個地收拾。
  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扭在壹起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兩人突然間滾到了火堆之旁,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,哪知幾個打滾,險些壓熄了火頭。寶樹罵道:“壓滅了火,大夥兒都凍死麽?”伸出右腳,抄到周雲陽身底壹挑,兩個人壹齊飛起,遠離火堆,騰的壹聲,同時落地。
  寶樹嘿嘿壹笑,彎腰拿起幾根粗柴,添入火堆。正要挺直身子,忽見火光突突跳動,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,人影也在微微跳動。寶樹吃了壹驚,轉過身來,見山洞口並肩站著二人。壹個臉帶嬌羞,乃是苗若蘭,另壹個虬髯戟張、眼露殺氣,卻是雪山飛狐胡斐。
  寶樹“啊”的壹聲,右手急揚,壹串鐵念珠激飛而出。念珠初擲出似是壹串,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給他捏斷,數十顆鐵珠上下左右,分打胡苗二人要害。這是他苦練十余年的絕技,從“滿天花雨”的手法中化出,恃以保身救命,臨敵之時從未用過,此時陡逢大敵,事勢緊迫,立施殺手。
  胡斐微微冷笑,踏上壹步,擋在苗若蘭身前。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,心下大喜,暗道:“原來妳裝模作樣,功夫也不過爾爾,這番可要叫妳死無葬身之地了。”正自得意,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出,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卷住,衣袖振處,嗒嗒急響,如落冰雹,鐵念珠都飛向冰壁,只打得碎冰四濺。
  寶樹壹見之下,不由得心膽俱裂,急忙倒躍,退在曹雲奇身後,生怕胡斐跟著上前,大叫壹聲:“不好了!”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,提起他壹個魁偉長大的身子,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。他本意將火堆壓滅,好叫胡斐瞧不見自己,哪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幹柴,燒得正旺。曹雲奇跌在火中,衣服著火,洞中更加明亮。
  胡斐見寶樹壹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,想起平阿四適才所言,這和尚卑鄙惡辣,無所不用其極,心中怒火大熾,立時也如那火堆般燒了起來,彎腰抄起壹把珠寶,托在左手掌心,右手食指不住彈動。
  但見珍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瑪瑙、翡翠、鉆石、水晶、貓兒眼、祖母綠、各種各樣的珍物,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。每壹塊寶物射到,都打得他劇痛難當。寶樹縱高躥低,竭力閃避,但胡斐手指彈出,珍寶飛到,準頭不偏半點,寶樹又怎避得開?洞中人數不少,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。
  劉元鶴、陶百歲等見此情景,個個貼身冰壁,壹動也不敢動。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,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,就此倒地,再也站不起身,高聲號叫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,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。
  胡斐越彈手勁越重,但避開了寶樹身上要害,要讓他多吃些苦頭。眾人縮在洞角,凝神觀看,個個嚇得心驚肉跳,連大氣也不敢喘壹口。
 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淒慘,心中不忍,低聲道:“這人確是很壞,但也夠他受的了。饒了他吧!”胡斐生平除惡務盡,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,但壹聽苗若蘭之言,突然覺得自己此刻福祉無窮,喜樂無極,對這惡人的憎恨之心,登時淡了許多,當即左手壹擲,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寶激飛而出,叮叮當當壹陣響,盡數嵌入了冰壁。
  眾人盡皆駭然,暗道:“這些珠寶若要寶樹受用,單只壹件就要了他性命。”
  胡斐睜大雙目,自左至右逐壹望過去,眼光射到誰的臉上,誰就不自禁地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目光相接。洞中寂靜無聲。寶樹身上雖痛,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。
  隔了良久,胡斐喝道:“各位如此貪愛珍寶,就留在這裏陪伴寶藏吧!”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,轉身便出。
  眾人萬料不到他居然肯這麽輕易罷手,個個喜出望外,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,各人齊聲低呼,俯身又去撿拾珠寶。
  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巖之外。胡斐道:“我們在這裏等上壹會,瞧他們出不出來。哪壹個貪念稍輕,自行出來,就饒了他性命。”
  洞內各人雙手亂扒,拚命地執拾珠寶,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只手。過了良久,突然甬道中傳來壹陣郁悶的軋軋之聲,眾人初尚不解,轉念之間,個個驚得臉如土色,齊叫:“啊喲,不好啦!”“他堵死了咱們出路。”“快跟他拚了。”眾人情急之下,爭先恐後地擁出,奔到圓巖之後,果見那塊巨巖已讓胡斐推回原處,牢牢地堵住了洞門。
  洞門甚窄,在外尚有著力之處,內面卻只容壹人站立,巖面光滑,無所拉扯,這麽壹堵上,過不多時,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,若非外面有人來救,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。
  苗若蘭心中不忍,道:“妳要他們都死在裏面麽?”胡斐道:“妳說,裏面哪壹個是好人,饒得他活命?”
  苗若蘭嘆了口氣,道:“這世上除了爹爹和妳,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正好人。可是,妳總不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殺了啊。”胡斐壹怔,道:“我哪算得是好人?”
  苗若蘭擡頭望著他,說道:“我知道妳是好的。我沒見妳面的時候就知道啦!大哥,妳可知在什麽時候,我這顆心就已交了給妳?”
  這是她第壹次出口叫他“大哥”,可是這壹聲叫得那麽流暢自如,隨隨便便地脫口而出,便似已經叫了壹輩子壹般。胡斐再也抑制不住,張臂抱住了她。苗若蘭伸手還抱,倚在他懷中。兩人摟抱在壹起,但願這壹刻永無窮盡。
  
  兩人這樣摟抱著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洞口傳來幾下腳步之聲。胡斐心道:“不好!我堵死別人,別要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另有別人來堵死了我們。”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,急步搶出洞去。
  月光之下,但見雪地裏有兩人在發力奔逃,顯然便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武林豪客。胡斐笑道:“妳爹爹把那些家夥都趕跑啦。”彎腰在地下抓起壹把雪,手指用勁,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。他手臂壹揮,雪團直飛過去,擊中前面壹人後腰。那人壹跤俯跌,再也站不起來。後面壹人吃了壹驚,回過頭來,壹個雪團飛到,正中胸口,立時仰天摔倒。兩人跌法不同,卻同樣地再不站起。
  胡斐哈哈壹笑,忽然柔聲道:“妳什麽時候把心交給了我?我想壹定沒我早。我第壹眼瞧妳,我……我就立誓要照顧妳,保護妳,讓妳壹生平安喜樂。”苗若蘭輕聲道:“十年之前,那時候我還只七歲,我聽爹爹說妳爹媽之事,心中就盡想著妳。我對自己說,若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,我要照看他壹生壹世,要叫他快快活活,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、虧待他。”
  胡斐心下感激,不知說什麽才好,只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裏,眼光從她肩上望去,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,正緣著繩索往下急溜。
  胡斐叫道:“咱們幫妳爹爹截住這些歹人。”說著足底加勁,摟著苗若蘭急奔,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。
  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,尚有幾名正急速下溜。胡斐放下苗若蘭,雙手各握壹個雪團,雙臂齊揚,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。
 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,投擊尚未著地之人,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:“是我放人走路,旁人不必攔阻。”這兩句話壹個字壹個字地從半山裏飄將下來,洪亮清朗,正是苗人鳳的說話。苗若蘭喜叫:“爹爹!”
  胡斐聽苗人鳳的話聲尚在百丈以外,但語音遙傳,若對其面,金面佛內力之深,確是已所莫及,不禁大為欽佩,雙手壹振,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,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,不過上次是打穴,這次卻是解穴。那二人蠕動了幾下,撐持起來,發足狂奔而去。
  但聽半空中苗人鳳叫道:“果然好俊功夫,就可惜不學好。”這十二字評語,壹字近似壹字,只見他又瘦又長的身形緣索直下,“好”字壹脫口,人已站在胡斐身前。
  兩人互相對視,均不說話。但聽四下裏乞乞擦擦,盡是踏雪之聲,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,都四散走了。
  月光下只見壹人壹跛壹拐地走近,正是杜希孟杜莊主。他將壹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,顫聲道:“這是妳媽的遺物,裏面壹件不少,妳收著吧。”胡斐接在手中,似有壹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,全身不禁發抖。
  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裏蹣跚遠去,心想此人文武全才,廣交當世英豪,也算得是個人傑,與自己二十余年的交情,只因壹念之差,落得身敗名裂,實是可惜。他不知杜希孟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,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,緩緩轉過頭來,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,怯生生地站在胡斐身旁,心想眼前這男子雖救了自己性命,卻玷汙了女兒清白,念及亡妻失節之事,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,壹時胸口如要迸裂,低沈著聲音道:“跟我來!”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。
  苗若蘭叫道:“爹,是他……”苗人鳳沈默寡言,素來不喜多說壹個字,也不喜多聽壹個字,此時盛怒之下,更不讓女兒多說。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,喝道:“好大膽!”閃身欺近,左手倏地伸出,破蒲扇壹般的手掌已將胡斐左臂握住,說道:“蘭兒妳留在這兒,我和這人有幾句話說。”說著向右側壹座山峰壹指。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那麽高聳入雲,但險峻巍峨,殊不少遜。他放開胡斐手臂,向那山峰急奔過去。
  胡斐道:“蘭妹,妳爹既這般說,我就過去壹會兒,妳在這裏等著。”苗若蘭道:“妳答允我壹件事。”胡斐道:“別說壹件,就千件萬件,也全憑妳吩咐。”苗若蘭道:“我爹若要妳娶我……”最後兩字聲若蚊鳴,幾不得聞,低下了頭,羞不可抑。
  胡斐將適才從杜希孟手裏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裏,柔聲道:“妳放心。我將我媽的遺物交於妳手。天下再沒壹件文定之物,能有如此隆重的。”
  苗若蘭接過包裹,身子不自禁地微微顫動,低聲道:“我自然信得過妳。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,倘若他惱了妳,甚至罵妳打妳,妳都瞧在我臉上,便讓了他這壹回。”胡斐笑道:“好,我答允妳了。”遠遠望去,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,正自極迅捷地向山峰奔上,當下輕輕地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壹親,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。
  
  他順著雪地裏的足跡,壹路上山,轉了幾個彎,但覺山道愈來愈險,當下絲毫不敢大意,只怕壹個失足,摔得粉身碎骨。奔到後來,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,滑溜異常,竟難有下足之處,心道:“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,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。”展開輕功,全力施為,山道越險,他竟奔得越快。
  又轉過壹個彎,忽見壹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壹塊凸出的石上,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,猶似壹株枯槁的老樹,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。
  胡斐壹怔,急忙停步,雙足使出“千斤墜”功夫,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。苗人鳳低沈著嗓子說道:“好,妳有種跟來。上吧!”他背向月光,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。
  胡斐喘了口氣,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,壹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:
  “他是我殺父仇人,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。
  “他害得我壹生孤苦,但聽平四叔說,他豪俠仗義,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。
  “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武功藝業,舉世無雙,但我偏不信服,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?
  “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,百余年來相斫不休,然而他不傳女兒武功,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?
  “適才我救了他性命,可是他眼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,認定我對他女兒輕薄無禮,不知能否相諒?”
  
  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,虬髯戟張,依稀是當年胡壹刀模樣,不由得心中壹動,但隨即想起,胡壹刀之子早已為人所害,投在滄州河中,此人容貌相似,只偶然巧合,想起他欺辱自己獨生愛女,怒火上沖,左掌壹揚,右拳呼的壹聲,沖拳直出,猛往胡斐胸口擊去。
  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,見他揮拳打來,勢道威猛無比,只得出掌擋架。兩人拳掌相交,身子都是劇震。
  苗人鳳自那年與胡壹刀比武以來,二十余年來從未遇到敵手,此時自己壹拳為胡斐化解,但覺對方掌法精妙,內力深厚,不禁敵愾之心大增,運掌成風,連進三招。
  胡斐壹壹拆開,到第三招上,苗人鳳掌力猛極,他雖急閃避開,但身子連晃幾晃,險些墮下峰去,心道:“若再相讓,非給他逼得摔死不可。”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,疾向自己小腹踢到,當即右拳左掌,齊向對方面門拍擊,這壹招攻敵之不得不救,是拆解他左足壹踢的高招。
  胡斐這壹招使的雖是重手,畢竟未出全力。高手比武,半點容讓不得,苗人鳳伸臂相格,使的卻是十成力。四臂相交,咯咯兩響,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,忙運氣相抵。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,壹占上風,拳勢愈來愈強,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機。若在平地,胡斐原可跳出圈子,逃開數步,避了他掌風的籠罩,然後反身再鬥,但在這巉崖峭壁之處,無地可退,只得咬緊牙關,使出“春蠶掌法”,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。
  這“春蠶掌法”招招全是守勢,出手奇短,擡手踢足,全不出半尺之外,但招術綿密無比,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。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,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,雖守得緊密,卻有壹個極大不好處,壹開頭即“立於不勝之地”,名目叫做“春蠶掌法”,確有作繭自縛之意,並無反擊的招數,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綻,若非改變掌法,永難克敵制勝。
  苗人鳳壹招緊似壹招,見對方情勢惡劣,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,胡斐必有方法解救,只是他但守不攻,自己卻無危險,當下不顧防禦,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。
  鬥到酣處,苗人鳳奮拳打出,胡斐壹避,那拳打上山壁,冰淩飛濺,壹小塊射上了他左眼。眼皮柔軟,這壹下又出乎意料之外,難以防備,胡斐但覺眼上劇痛,雖不敢伸手去揉,拳腳上總是稍有窒滯。苗人鳳乘勢搶進,靠身山壁,將胡斐逼在外檔。
 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,胡斐半身淩空,只要足底微出,身子稍有不穩,立時掉下山谷,苗人鳳卻背心向著山壁,招招逼迫對手硬接硬架。胡斐甚是機伶,偏不上這個當,出手柔韌滑溜,盡力化解來勢,決不正面相接。
  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,平手相鬥,胡斐已未必能勝,現下加上甚多不利之處,如何能夠持久?又鬥數招,苗人鳳忽地躍起,連踢三腳。胡斐急閃相避,見對手第三腳踢過,雙掌齊出,直擊自己胸口。這兩掌難以化解,自己站立之處又無可避讓,只得也雙掌拍出,硬接來招。四拳相交,苗人鳳大喝壹聲,勁力直透掌心。胡斐身子壹晃,忙運勁反擊。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,這是硬碰硬的比拚,半點取巧不得。兩人氣凝丹田,四目互視,竟僵住了再也不動。
  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,不由得暗暗驚心:“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,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樣個厲害人物!”雙腿稍彎,背脊已靠上山壁,壹收壹吐,先將胡斐的掌力引過,然後借著山壁之力,猛推出去,喝道:“下去!”
  這壹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,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厚勢,更難抵擋,胡斐身子連晃,左足已然淩空。但他這些年來日夜苦練,下盤之穩,委實非同小可,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,宛似鐵鑄壹般。苗人鳳連催三次勁,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動,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。
  苗人鳳暗暗驚佩:“如此功夫,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,只可惜走上了邪路。他年歲尚輕,今日若不殺他,日後遇上,未必再是他敵手。他恃強為惡,世上有誰能制?”想到此處,突然間左足壹招“破碑腳”,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。
 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,眼見他壹腳踹到,無可閃避,嘆道:“罷了,罷了,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。”危難下死中求生,右足壹蹬,身子陡然拔起丈余,壹個鷂子翻身,淩空下擊。苗人鳳道:“好!”肩頭壹擺,撞了出去。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,卻給他巨力推撞,跌出懸崖,向下直墮。
  胡斐慘然壹笑,壹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壹閃:“我自幼孤苦,臨死之前得蒙蘭妹傾心,也自不枉了這壹生。”突然臂上壹緊,下墮之勢登時止住,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,將他拉上,喝道:“妳曾救我性命,現下饒妳相報。壹命換壹命,誰也不虧負了誰。來,咱們重新打過。”說著站在壹旁,與胡斐並排而立,不再占倚壁之利。
  胡斐死裏逃生,已無鬥誌,拱手說道:“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,何必再比?苗大俠要如何處置,晚輩聽憑吩咐就是。”苗人鳳皺眉道:“妳上手時有意相讓,難道我就不知?妳欺苗人鳳年老力衰。不是妳對手麽?”胡斐道:“晚輩不敢。”苗人鳳喝道:“出手!”胡斐要解釋與苗若蘭同床共衾,實出於意外,決非存心輕薄,說道:“在那廂房之中……”
  苗人鳳聽他提及“廂房”二字,怒火大熾,劈面壹掌。胡斐只得接住,經過了適才之事,知道只要微壹退讓,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,只得全力施為。兩人各展平生絕藝,在山崖邊拳來腳往,鬥智鬥力,鬥拳法,鬥內功,拆了三百余招,竟難分勝敗。
  苗人鳳愈鬥心下愈疑,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壹刀比武之事,忽地向後躍開兩步,叫道:“且住!妳可識得胡壹刀麽?”
  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,悲憤交集,咬牙道:“胡大俠乃前輩英雄,不幸為奸人所害。晚輩對胡大俠欽慕之極,我若有福氣能得他教誨幾句,立時死了,也所甘心。”
  苗人鳳心道:“是了,胡壹刀去世已二十七年。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,焉能相識?他這幾句話說得甚好,若不是他欺辱蘭兒,單憑這幾句話,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。”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,掂了壹掂,重量相若,將壹根拋給胡斐,說道:“咱們拳腳難分高下,兵刃上再決生死。”說著樹枝壹探,左手捏了劍訣,樹枝走偏鋒刺出,使的正是天下無雙、武林絕藝的“苗家劍法”。雖是壹根小小樹枝,但刺出時勢夾勁風,又狠又準,要是給尖梢刺上了,實也與中劍無異。
  胡斐見來勢厲害,哪敢有絲毫怠忽,樹枝輕擺,向上橫格,這壹格剛中有柔,確是名家風範。苗人鳳壹怔,心道:“怎麽他武功與胡壹刀這般相似?”但高手相鬥,刀劍既交,後著綿綿而至,決不容他有絲毫思索遲疑的余裕,但見胡斐樹刀格過,跟著提手上撩,苗人鳳揮樹劍反削,叫他不得不回刀相救。
  這壹番惡鬥,胡斐壹生從未遇過。他武功全憑父親傳下遺書修習而成,招數雖精,實戰經驗畢竟欠缺,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,亦未臻上乘,好在年輕力壯,精力遠過對方,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。兩人叠遇險招,但均在極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。胡斐奮力拆鬥,心中佩服:“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,倘使他年輕二十歲,我早已敗了。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,當真英雄了得。”
  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勝得對方,極是不易,但只須自己背脊壹靠上山壁,占了地利,這壹場比拚就是勝了。因此都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圍,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。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,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,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。
  鬥到酣處,苗人鳳使壹招“黃龍轉身吐須勢”疾刺對方胸口,眼見他無處閃避,而樹刀砍在外檔,更已不及回救。
  胡斐吃了壹驚,忙伸左手在他樹枝上橫撥,右手壹招“伏虎式”劈出。苗人鳳叫了壹聲:“好!”樹劍抖處,胡斐左手手指劇痛,急忙撒手。
  苗人鳳踏上半步,正要刺出壹招“上步摘星式”,哪知崖邊堅壁給二人踏得久了,竟漸漸松裂融化,他劍勢向前,全身重量都放上了在後邊的左足,只聽喀喇聲響,壹塊巖石帶著冰雪,墮入下面深谷。
  苗人鳳腳底壹空,身不由主地向下跌落,胡斐大驚,忙伸手去拉。但苗人鳳壹墮之勢著實不輕,雖拉住了他袖子,可是急帶之下,連自己也跌出崖邊。
  二人不約而同地齊在空中轉身,貼向山壁,施展“壁虎遊墻功”,要爬回山崖。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,滑溜無比,那“壁虎遊墻功”竟施展不出,莫說是人,就當真壁虎到此,只怕也遊不上去。上去雖然不能,下墮之勢卻也緩了。
  二人慢慢溜下,眼見再溜十余丈,是壹塊向外凸出的懸巖,如不能在這巖上停住,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。念頭甫轉,身子已落上懸巖。二人武功相若,心中所想也壹模壹樣,當下齊使“千斤墜”功夫,牢牢定住腳步。
  巖面光圓,積了冰雪更滑溜無比,二人武功高強,壹落上巖面立時定身,竟沒滑動半步。只聽格格輕響,那數萬斤重的巨巖卻搖晃了幾下。原來這塊巨巖橫架山腰,年深月久,巖下沙石漸漸脫落,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,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,沙石夾冰紛紛下墮,巨巖越晃越厲害。
  那兩根樹枝隨人壹齊跌上巖石。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,左掌拍出,右手已拾起壹根樹枝,隨即“上步雲邊摘月”,挺劍斜刺。胡斐低頭彎腰,避過劍招,乘勢拾起樹枝,還了壹招“拜佛聽經”。
  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,招招狠極險極,但聽得格格之聲越來越響,腳步難以站穩。兩人均想:“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,減輕巖上重量,這巨巖不致立時下墮,自己才有活命之望。”其時生死決於瞬息,手下更不容情。
  片刻間交手十余招,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與胡壹刀當年壹模壹樣,疑心大盛,只是形格勢禁,實無余暇相詢,壹招“返腕翼德闖帳”削出,接著就要使出壹招“提撩劍白鶴舒翅”。這壹招劍掌齊施,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巖去不可,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,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壹聳。
  其時月明如洗,長空壹碧,月光將山壁映得壹片明亮。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,猶似鏡子壹般,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。
  胡斐看得明白,登時想起平阿四詳述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,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,此刻他身後放了壹面明鏡,不須旁人相助,已知他下壹步非出此招不可,當下壹招“八方藏刀式”,搶了先著。
  苗人鳳這壹招“提撩劍白鶴舒翅”只出得半招,全身已為胡斐樹刀罩住。他此時再無疑心,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壹刀有極深淵源,嘆道:“報應,報應!”閉目待死。
  胡斐舉起樹刀,壹招就能將他劈下巖去,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,決不能傷她父親。然而若不劈他,容他將壹招“提撩劍白鶴舒翅”使全了,自己非死不可,難道為了相饒對方,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麽?
  霎時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:
  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,叫自己壹生孤苦,可是他豪氣幹雲,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,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,按理這壹刀不該劈將下去;但若不劈,自己決無活命之望,自己甫當壯年,豈肯便死?倘若殺了他吧,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?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,這壹生活在世上,心中痛楚難當,生不如死。
 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,實不知這壹刀該當劈是不劈。他不願傷了對方,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。
  他若不是俠烈重義之士,這壹刀自然劈了下去,更無躊躇。但壹個人再慷慨豪邁,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。當此之際,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……
  
  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,良久良久,不見二人歸來,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。只見包裹裏是幾件嬰兒衣衫,壹雙嬰兒鞋子,還有壹塊黃布包袱,月光下看得明白,包上繡著“打遍天下無敵手”七個黑字,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。
  她站在雪地之中,月光之下,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,心中柔情萬種,不禁癡了。
  
 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,他這壹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?
後記
  《雪山飛狐》的結束是壹個懸疑,沒有肯定的結局。到底胡斐這壹刀劈下去呢還是不劈,讓讀者自行構想。
  這部小說於壹九五九年發表,十多年來,曾有好幾位朋友和許多不相識的讀者希望我寫個肯定的結尾。仔細想過之後,覺得還是保留原狀的好,讓讀者們多壹些想像的余地。有余不盡和適當的含蓄,也是壹種趣味。在我自己心中,曾想過七八種不同的結局,有時想想各種不同結局,那也是壹項享受。胡斐這壹刀劈或是不劈,在胡斐是壹種抉擇,而每壹位讀者,都可以憑著自己的個性,憑著各人對人性和這個世界的看法,做出不同的抉擇。
  
  李自成兵敗後退出北京,西撤至西安,對清軍接戰不利,大順軍數十萬南下。最後的結局,我國歷史界本來說法甚多,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成立專門研究課題組,並於壹九七七年五月在北京舉行“李自成學術研討會”,結果歸納為兩種不同意見:壹、李自成死於通山九宮山;二、李自成到湖南石門夾山歸隱為僧。從章太炎、郭沫若、童書業、李文田等著名史家起,兩說即爭論難決。本來,“通山說”較多人支持,因有官方文書及正式著作為證,但後來史家詳細研究,發覺文書及史料內容含糊其辭,並不肯定,不足為據,而在石門夾山卻發現了大批出土文物,證明與李自成有關。壹者模糊、壹者肯定,相較之下,當代史家大都傾向於“夾山禪隱說”。歷史所得學者專家中,王戎笙先生壹派主張“通山說”,劉重白先生壹派主張“夾山說”,兩派相持不下。
  作者於二〇〇〇年九月應湖南嶽麓書院之邀,前往作壹次演講,曾與石門縣的歷史專家及文物局負責人晤談,又與湖南廣播電視局魏文彬局長長談,魏局長曾在陜西呆過很久(或許他是陜西人,我記不起了),我和他言談投機,成為知友。他說壹見到石門的文物,就知是陜西的鄉下東西,決不是湖南東西。鄉間的土物,各地都具特色,混淆不來。我沒親眼石門的李自成遺物,但知出土的墓葬、碑銘、銅器、銅錢、馬鈴、木刻殘物等物,經中央及地方文物局的鑒定,證明確為真物,發給證書。
  我在創作《碧血劍》及《雪山飛狐》兩書時,還不知道內地史學界對“李自成的歸宿”有這樣重大爭論,但我憑著小說作者的傾向,采取了“夾山禪隱說”,這與郭沫若及姚雪垠兩位先生的看法相反,而和阿英的話劇本《李闖王》的情節相壹致。這不是我歷史感覺的正確與否,而是小說家喜歡傳奇和特異,後來在《鹿鼎記》中,李自成又再出現,自是從先前的結論中引申出來的。這次再研究歷史所學者們的兩派意見,從歷史學的學術觀點來說,我投支持“夾山禪隱說”的票。
  在小說中加插壹些歷史背境,當然不必壹切細節都完全符合史實,只要重大事件不違背就是了。至於沒有定論的歷史事件,小說作者自然更可選擇其中的壹種說法來加以發揮。但舊小說《吳三桂演義》和《鐵冠圖》敘述李自成故事,和眾所公認的事實距離太遠,以《鐵冠圖》中描寫費宮娥所刺殺的闖軍大將竟是李巖,《吳三桂演義》中說李自成為牛金星所毒殺,都未免自由得過了分。
  
  《雪山飛狐》於壹九五九年在報上發表後,沒有出版過作者所認可的單行本。坊間的單行本,據我所見,共有八種,都是書商擅自翻印的。只是書中錯字很多,而翻印者強分章節,自撰回目,未必符合作者原意,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圖,也非作者所喜。
  現在重行增刪改寫,先在《明報晚報》發表,出書時又作了幾次修改,約略估計,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。原書的脫漏粗疏之處,大致已作了壹些改正。只是書中人物寶樹、平阿四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都是粗人,講述故事時語氣仍嫌太文,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性格,滿紙“他媽的”又未免太過不雅,抑且累贅。限於才力,那是無可如何了。
  《雪山飛狐》有英文譯本,曾在紐約出版之《Bridge》雙月刊上連載。後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了莫若嫻小姐(Olivia Mok)的譯本,英文書名叫《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》。
  《雪山飛狐》與《飛狐外傳》雖有關連,然而是兩部各自獨立的小說,所以內容並不強求壹致。按理說,胡斐在遇到苗若蘭時,必定會想到袁紫衣和程靈素。但單就《雪山飛狐》這部小說本身而言,似乎不必讓另壹部小說的角色出現,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現。事實上,《雪山飛狐》撰作在先,當時作者心中,也從來沒有袁紫衣和程靈素那兩個人物。
  本書於壹九七四年十二月第壹次修訂,壹九七七年八月第二次修訂,二〇〇三年第三次修訂,雖差不多每頁都有改動,但只限於個別字句,情節並無重大修改。
  《雪山飛狐》對過去事跡的回述,用了講故事的方式。講故事,本來是各民族文學起源的基本方式,在人類還沒有發明文字之時,原始人聚集在火堆旁、洞穴裏,講述白天打獵時怎樣打死了壹頭大象,怎樣幾個人圍殲了壹只大黑熊。講的人興高采烈,口沫橫飛,聽的人決無厭足,總覺得還不夠精彩,於是殺死的大象越來越多,打死的黑熊越來越大,這些脫離事實的誇張,就是文學和神話、宗教的起源。
  講故事,是任何文學的老祖宗,但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。現當代文學界甚至覺得小說講故事就不夠高級,不夠知識分子化,過分通俗。越是沒有故事,叫人讀了不知所雲,在大學的文學系中才有作為討論的資格。我用幾個人講故事的形式寫《雪山飛狐》,報上還沒發表完,香港就有很多讀者寫信問我:是不是模仿電影《羅生門》?這樣說的人中,甚至有壹位很有學問的我的好朋友。我有點生氣,只簡單的回復:請讀中國的《三言兩拍》,請讀外國的《天方夜譚》,請讀基督教聖經《舊約·列王紀上·十六-二十八》,請讀日本芥川龍之介小說原作《羅生門》的中文譯本。
  自從電影流行之後,許多人就只看電影,不讀小說了。現在電視更加流行,更多的人看電視、玩電腦,不讀書、不讀小說了。日本電影《羅生門》在香港放映,很受歡迎,壹般人受了這電影的教育,以為如果有兩人說話不同,其中壹人說的是假話,那就是“羅生門”。
  其實,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寫的短篇小說《羅生門》情節極簡單,只描寫壹種淒迷荒涼的情調,羅生門在日本京都朱雀大橋南端,是壹個城樓門,古時樓上有很多無主死屍,附近只有盜賊、狐貍、烏鴉之類。有壹個貧苦傭工到城樓下避雨,見到有個老太婆在拔女死屍的頭發,要去賣給做假發的人,那傭工很生氣,抓住老太婆,剝下她的衣服去賣。電影導演黑澤明利用了這淒迷的情調,敘述芥川另壹篇小說《竹之藪》的故事:壹個強盜打倒武士而強暴了他妻子。強盜、武士、女人,三個人(以及鬼魂)說同壹個故事,但內容大不相同,顯了人性的無常與無奈。只因導演的手法好,故事新奇,男主角三船敏郎又演得好,影片十分成功。
  我常出壹個趣題給朋友們猜:三條蟲排成壹列行走,第壹條蟲說:“我後面有兩條蟲。”第二條說:“我前面有壹條蟲,後面有壹條蟲。”第三條說:“我前面沒有蟲,後面也沒有蟲!”問題:第三條蟲這樣說,是什麽道理?(附帶說明:“小學生只用十分鐘就答對了,中學生用兩天時間也答對了,大學生要壹個星期才答對,大學教授花壹年時間也答不對。”為什麽?)答案是:“第三條蟲說謊。”
  小孩子常常說謊,所以壹猜就猜到第三條蟲說謊,大學教授要討論N度空間、相對論關系、排列、坐標、生物學上蟲的定義、蟲的視野等等問題,永遠答不對。
  凡是打官司、刑事或民事訴訟,必定有人說謊,隱瞞事實,以致同壹件事中幾個人說法不同,數人或壹人歪曲事實真相,最後真相大白,這時所有偵探小說、犯罪故事的固定結構,非此不可,毫不稀奇。自古以來,壹切審判、公案、破案的故事,基本結構便是各人說法不同,清官(或包公、彭公、施公、狄公、況公、所羅門王)或偵探(或福爾摩斯、或白羅、或範斯)抽絲剝繭,查明真相,那也是固定結構。
  中國明代短篇小說中,馮夢龍編的《警世通言》中有《況太守審死孩兒》,有人把個死了的小兒去拋棄,給況太守查到了,那人說是爛牛肉,再查下去,原來是個私生孩兒,是個寡婦生的,那人知曉了,想以此去逼奸寡婦,再查下去,原來是那寡婦與傭工所生,再查下去,是那傭工引誘寡婦而致成孕。另壹篇《十五貫戲言成巧禍》,有個姓劉的有壹妻壹妾,他嶽父借了十五貫錢給他做生意,他回家跟妾侍開玩笑,說將他押給了人,得到這筆錢。他妾侍不甘願,殺了那姓劉的。那小妾在途中見到少年崔寧,兩人同路而行,崔寧恰好賣了絲綢,得錢十五貫回家,追捕者捉住二人,以為二人私奔,謀殺親夫,各人口供不同,縣官糊塗,見有十五貫錢為證物,將二人判處死刑。
  《聖經》中的故事,是說古時以色列有二妓女各生壹子,壹妓不慎將己子壓死,夜中偷換,另妓見死者非己子,告到所羅門王處,二妓各執壹詞。所羅門王命取刀來,要將活孩劈為兩半,各分壹半。其母憐子,寧願不要,另妓無動於衷,覺得不妨壹拍兩散。所羅門王判孩子歸其真母,重罰另妓。
  至於《天方夜譚》中的故事,就更加復雜了。數年前在澳洲墨爾本古書店中購到倫敦在壹八八三年出版的Richard Burton所譯的全譯本,共八厚本之多,其中蘇丹王妃雪哈拉查德為了延命,每夜向蘇丹王講連續故事,故事精采百出,生動之極。她是我們報刊上寫連載小說人的祖先。木匠以魯班先師為祖,演員以唐明皇為祖,我們連載小說家的祖先可美麗聰明無比,她講了壹千零壹夜的連續故事,蘇丹王再也舍不得殺她,只好娶了她為王妃。她的故事壹個套壹個,巴格達壹名理發匠有六個兄弟,自己講壹個故事,六兄弟又各講壹個,故事有真有假,三姊妹中兩個姊姊變成了黑狗,三姊妹固然各有故事,每只黑狗也都有奇妙故事。說到講真假故事,世上自有《天方夜譚》之後,橫掃全球,《羅生門》何足道哉!
  我生性不喜說話,但自到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教書後,對著學生不得不多講幾句,以致新結交的朋友孔慶東教授在文章中說我有點“嘴碎嘮叨”,大概這是教書先生的不良習氣吧。本來,讀者們對我的小說提出批評意見是壹番好意。這些意見大都甚好,最近我對小說重作修改,連並不重要的批評也都接受了而作了修改,對批評者心中也真正的感謝。但還不免加了不少“註釋”和說明,對不同意得批評作了回應,那仍是教書先生嘮叨的習氣使然。其實小說作者不應對自己作品多作辯解,人家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。正如《笑傲江湖》中小尼姑儀琳講《百喻經》笑話,有人以為禿子的頭是石頭,用犁去打,打出了血,那禿子忍不住教乖了對方:“這是我的頭,不是石頭!”其實,讓他去打好了,何必教乖了他?
  二〇〇三年六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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